13 年9月9日(五)
1991年9月9日(五)
“這幾個人現在怎麽樣了?”廖有為小心翼翼地問道。
“危險期肯定是過去了,看指标也都還算正常。但是這些人的狀态呢,你也應該看見了,有的還算清醒,有的還迷迷糊糊,都有不同程度的失憶症狀。尤其現在沒搞清楚他們到底是吃了什麽進去,我也不能讓他們輕易出院。”袁大夫一邊說一邊端起了大茶缸子。
“您覺得像吃了什麽呢?”
“我覺得?”袁大夫白了他一眼,“我覺得管什麽用,按說應該你們警察告訴我們醫生他們是吃了什麽變成這樣的,我們才好對症下藥。現在倒不錯,我們是糊裏糊塗地收了,糊裏糊塗地治了,現在他們糊裏糊塗地醒了,可還是一筆糊塗賬呀。”
廖有為聽着,不覺有些頭疼,但同時他的心裏還有一點竊喜:“也就是說,他們暫時出不了院?”
“要出院也不是不行,如果他們真想出院,也能辦手續,畢竟現在床位這麽緊張,不過我們還是建議他們出院之後每天要來複診一下。另外,如果你們能搞清楚他們到底是吃了什麽藥,能夠通過化驗确認這種藥在他們體內已經沒有殘留,那完全可以直接給他們辦出院。”
“哦。”廖有為點點頭,他覺得短期內發生第二種情況基本沒有什麽可能,現在連誰下的藥都沒搞清楚,下藥的人又不可能自己承認,确認藥物類型就像大海撈針,程波他們那邊設備也不湊手,還得送到外面——一般是理工大學的化學系,他們那邊設備還算齊全,但是需要排隊——去檢。更何況,最近從海外流進國內的精神類藥物品種實在是有點兒多,公安系統收錄得也不全,估計最樂觀的情況下,沒個十天半月搞不清楚他們到底吃了什麽。
“你們警察應該比我們有經驗,現在不是老有什麽麻醉搶劫的嘛,用的藥估計都差不多。”袁大夫喝了口茶,自顧自地說下去。
“嗯。”廖有為費勁地點點頭。
“如果你們能确定藥物的名稱,可以通知我們一聲。他們一送進來的時候我們就采集了血樣,放在我們醫院的冰櫃裏,到時候可以對血液進行分析。這你應該知道,這些血樣還是你們的技偵部門委托我們幫助采集儲存的呢。”
“嗯。”廖有為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不過你們的動作得快點兒,放時間久了,血樣就報廢了。”
“嗯……”
“你們的工作應該就不用我來指導了吧。”袁大夫放下茶缸,似乎是不太想繼續聊了。
“我們今天想給這幾個人做個筆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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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做就做吧,不過別勉強。嗯,要不你們先從609床那個姓馮的和你們那個同事開始,他們是最先醒過來的,情況應該比別人輕一些。”
“行,行。”廖有為心想,這就不用你操心了,薛文傑的筆錄早上就做完了。
薛文傑見廖有為和曾憲鋒又回來了,連忙問:“回來了?”
“回來了。”廖有為點點頭,他轉向馮彥,“您感覺怎麽樣?”
“還行吧。”馮彥含含糊糊的,似乎不太明白廖有為為什麽這麽問。
“您要覺得身體允許的話,我們想現在就給您做筆錄。”
“好吧。”
“再給您看看我的警官證。”廖有為心裏也不太踏實,畢竟對方是從國外回來的,他昨天回去之後甚至考慮過,要不要先念一段“你有權保持沉默”,最終因為自己實在背不下來,只得作罷。
“嗯。”馮彥象征性地掃了一眼。
“馮先生,”廖有為覺得嗓子眼有點兒發幹,他回頭看了看,曾憲鋒已經開始記錄,他才繼續往下說,“我們想從頭了解一下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您能說一下,您大概是什麽時候回國的嗎?”
“我是星期二到的北京,然後直接從北京轉機到這兒的,入住賓館的時候,已經是半夜十一點多了。”
“哦,”廖有為心想,表述還挺嚴謹,“您住的哪家賓館?”
“星辰大酒店803。”
“邱茂勇是什麽時候開始聯系您的?”
“我住下第二天,臨近中午的時候接到了關志威的電話。”
“在酒店房間裏接的電話?”
“對。”
“關志威說沒說,是怎麽找到你的?”其實廖有為心裏清楚,星辰大酒店在興茂集團旗下,邱茂勇想要知道住客信息簡直是易如反掌。
“他們說是輾轉問了好幾個人才知道我現在的情況,其實我一點兒也不相信,哪有那麽快,頭天半夜入住,第二天上午就連你的房間號都知道了。我上中學的時候就知道邱家在本市有多大能量,不過,我沒有直接拆穿他們。”
“所以您就同意了?”
“我不想得罪他們,再說,我也想聽聽邱茂勇到底想說什麽”
“您是說,邱茂勇有別的目的?”
“不然他為什麽要費這麽大勁組織同學聚會呢?他這個人上中學的時候就不是一個講同學情誼的人,畢業之後就忽然講了?我是不信。”
“然後呢?”
“然後我就在星期六下午五點多打了輛車,去了驚雁湖。到了約定地點,我碰見了薛文傑、谷成棟、陸凝霜、郭曉曦,然後關志威開了輛客車出來,我們就坐那輛車去了湖邊。在湖邊下車之後,我們被直接帶到了湖心島上的小樓裏。”
“直接進的餐廳?”
“對,乘電梯上的二樓,出了電梯就是餐廳。”
“吃飯的過程能回憶一下嗎?”
“也沒什麽可回憶的,我就記得邱茂勇一直在說一些沒什麽意義的話,大家都在吃吃喝喝。吃完之後又去了隔壁喝茶,後來的情況就不知道了。再醒過來,我就在這裏了。”
“還記得細節嗎?比方說有沒有人說過什麽特殊的話,做過什麽特殊的事,或者你們具體吃的什麽菜,喝了什麽酒,喝茶的時候都喝了什麽茶,有沒有吃別的東西。”
“細節……”馮彥猶豫了一下,“說實話,那天晚上說的話太多了,發生的事情也不少,但我真想不起來有什麽特殊的了。吃的菜我也記不住了,只記得我喝過白酒。至于茶……哦,對了,茶……”
“茶怎麽了?”
“吃飯的時候上的茶,是一個小夥子拿着把大銅壺給我們沖的。那小夥子加水像耍雜技,弄得水濺得到處都是。”
“哦,別的呢?”廖有為心想,邱茂勇搞出來的花招真不少。
“別的……”馮彥又想了想,随後搖了搖頭,“不記得了。”
“要不您再仔細回想一下?”廖有為仍然不死心。
“想不起來了,真想不起來了。昨天到今天,我躺在這兒想這件事已經想了不下一百次,完全想不起來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好吧。”廖有為有些無奈,“那您先好好休息。”
馮彥苦笑一下:“也沒別的事情好做了,醫生也不讓出院,除了躺在這兒什麽也做不了。總共只有一周的假,這下倒好,只能在醫院裏度假了。”他說完便閉上了眼睛,似乎有些累了。
“陸小姐,能做個筆錄嗎?”廖有為小心地湊近陸凝霜。
“不做。”陸凝霜緊閉着眼睛連連搖頭,“頭疼,讓我休息。”
“就占用您一點兒時間。”
“不行,出去!”陸凝霜閉着眼睛下了逐客令,廖有為只好和曾憲鋒退出了病房。薛文傑也跟了出來,三個人站在走廊上交頭接耳。
“要不我還是跟着你們吧,”薛文傑有些可憐巴巴的,“我至少在現場待過,他們不會當着我的面瞎說。”
廖有為面露難色,看了一下曾憲鋒。曾憲鋒想了想:“不是不行,但你現在身份有點兒特殊……”他又想了想,“要不咱們分開走。”
“行。”薛文傑連忙點頭,“那我先走。”
薛文傑進了隔壁病房,先看了看谷成棟:“你覺得怎麽樣?”
“還行吧。”谷成棟有些萎靡,不知道是因為精神還未完全複原,還是睡多了,“你呢?”
“就那麽回事吧,也好不到哪兒去。”薛文傑随即想到了一個借口,“下床走走,不知道能清醒點兒。”
“你還真行,能下床了,我現在只覺得腿軟。”
“曉曦呢,怎麽樣?”薛文傑轉向另一邊。
郭曉曦仍然渾渾噩噩的,坐在病床邊椅子上的保姆代為回答:“一直那樣,醒是醒了,但看着怎麽跟傻了似的,連聲都不出。”她表現得頗為擔憂。
“大夫怎麽說?”
“大夫說讓再休息休息,可能體力還沒恢複。”
“你們怎麽樣了?”廖有為和曾憲鋒推門進來,假模假式地問了一句。
沒人理他們,薛文傑也不好意思說什麽,他也覺得這倆人的表演有點兒太假了。
“我們想給大家做個筆錄。”廖有為也覺得有點兒尴尬,但又沒別的辦法,只能硬着頭皮往下說臺詞。
還是沒人理他們,廖有為只好點名:“郭曉曦,從你開始行嗎?”
“警察同志。”保姆說話了,還是站起來說的,“你們看他那樣,神智都沒有完全恢複,怎麽能跟你們說話呢?”她說話頗有幹部派頭,顯然在家的時候受過不少訓練。
“唔……”廖有為本來就有些心虛,現在更含糊了,他猶豫一下,轉向谷成棟,“您呢?”
谷成棟看看廖有為和曾憲鋒,又瞥了一眼薛文傑,看得三個人都有些尴尬:“你們想問什麽?”
“想問幾個跟案件有關的問題。”廖有為硬着頭皮說道。
“問吧,但我不一定都記得。”
關于如何在驚雁湖鎮口遇到其他人,如何乘中巴,如何吃飯喝茶,谷成棟的說法和薛文傑、馮彥的差不多,也沒什麽沖突之處。只是他是在周四給邱茂勇打電話的時候,受到邱茂勇的邀請,讓他和陸凝霜一起參加這次同學聚會的。谷成棟和陸凝霜欣然同意,沒想到卻遇到了這種事。
“哦。”廖有為也沒指望他能說出什麽不得了的細節來,做完筆錄,他們便離開了病房。
對于女士的病房,他們仍然是如法炮制:薛文傑先推門進去打招呼,問候一遍,然後廖有為和曾憲鋒再進屋提出要做筆錄。
這三位女同學倒是很配合,都同意做筆錄,只是在誰先誰後的問題上互相謙讓了一番,結果是從商洛笙開始做筆錄。
廖有為知道她是省廳的同志,除了客氣之外,還有一點點親近感,并不像跟其他人之間那樣有隔膜,而商洛笙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她星期一就接到了邱茂勇的電話,邀請她星期六晚上參加同學聚會。她本來不是很想參加,但架不住邱茂勇和關志威軟磨硬泡,終于同意了。星期六下午,她下班後走出省廳,關志威開的奧迪車就過來停在她的身邊。兩個人簡單打了個招呼,她就上車了。車裏還坐着萬玟玟和祝靈仙,她們倆是從學校出來的。祝靈仙下午後兩節沒課,萬玟玟則是去學校找萬重山有點兒別的事,兩個人就約着一起在學校門口坐上了關志威的車。
三個人被關志威帶到了驚雁湖島上那座小樓的餐廳裏,她們進去的時候,邱茂勇已經在等候多時了。見她們進來,邱茂勇顯然非常高興,殷勤地請他們坐在自己的右手邊,又親自給她們倒茶。幾個人聊了許久,一直聊到薛文傑他們到來。後面的情況,就跟薛文傑他們說的差不多了:先是吃飯,後是喝茶,然後就失去了知覺。至于吃飯,她們記得最清楚的也就是有個泡茶的小夥子耍雜技,弄得桌上到處都是水。另外,她們還記得自己喝了紅酒,但對菜品和後來喝茶的事情,則基本上都想不起來了。而祝靈仙和萬玟玟的說法和她的基本一致,只不過她們兩個人是星期二上午接到的關志威的邀約。
“您的工作單位是……”廖有為給萬玟玟做筆錄的時候問道——其實別人他也問,但他之前基本上都已經了解過這些人的職務了,所以問這個問題只是例行公事而已,而對于萬玟玟,他到這個時候仍然不知道她的職業是什麽。
“我在棉紡廠的財務科上班。”
“會計?”
“出納。”
“哦,星期六下午您是請假了?”
“嗯,也不算請假吧,我早走了一會兒。”
“那您這算是……”
“唉。”萬玟玟忽然嘆了口氣,“效益不好,財務也沒什麽活兒,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
“……”廖有為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只好胡亂在心裏記了個“早退”。
“萬老師呢,怎麽沒來陪床?”薛文傑見萬玟玟不開心,想把話題引開。
“我爸太忙,沒時間。”
“別人呢?”曾憲鋒插嘴進來。
“家裏沒別人……”
“哦……”所有人都沉默了。
曾憲鋒深悔失言,只得轉向祝靈仙:“您……”他有些猶豫是問職業,還是問病情。
“我是孤家寡人。”祝靈仙也苦笑了一下,回答了一個廖有為和曾憲鋒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
一時間病房裏更加尴尬,曾憲鋒不敢再說話,廖有為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祝靈仙,你是教什麽的?”薛文傑一邊兒覺得頭大,一邊兒想扭轉現場的氣氛。
“英語。”
“哦,好。”薛文傑連連點頭,希望能讓病房裏的氣氛緩和一些,“我記得你是考上師大了是吧?”
“對,我在師大讀的師範專業,只能回來當老師。”
“我記得關志威也讀的師大。”
“嗯,他讀的是漢語言文學系。”
“那你們倆應該一直有聯系吧?”
“沒什麽聯系,各學各的,再說,讀師範的家境都不是很好,不太敢和人交往。”
祝靈仙越說,薛文傑的心裏覺得別扭,似乎不管說什麽話題,都能觸動祝靈仙的傷心事。他又打量了一下祝靈仙,覺得她似乎比旁邊的萬玟玟、商洛笙都要老一些。那天剛一見面的時候,他就有這種感覺,覺得祝靈仙的皮膚似乎比萬玟玟和商洛笙的粗糙,而今天再仔細看,他發現祝靈仙已經有了白頭發,雖然不多,只有幾根,但很明顯。
“您要不從頭說,具體一開始怎麽聯系上的?”廖有為終于想起自己該說什麽了,他硬生生地把話題扳回到給萬玟玟做筆錄上來。
萬玟玟于是和廖有為你問我答地繼續,曾憲鋒忙着給記錄,而祝靈仙、商洛笙和駱錦松則靜靜地聽着,一切似乎恢複如初。
而薛文傑的心情卻無非恢複平靜,他看着這三位女同學。想起當初上學的時候,因為忙于學業,他和她們都沒有什麽太深的交往,只是能叫出對方的名字來而已。他只記得萬玟玟因為父親是班主任,所以在班裏趾高氣揚,是個大姐大,周圍總有一幫小姐妹;祝靈仙英語很好,既是英語課代表,又是學習委員,也是老師眼中的紅人;而商洛笙當時瘦瘦小小的,說話聲音也小,在所有同學中非常不起眼。而現在,這些人的容貌還依稀有舊時的影子,其它方面卻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時間真的有這麽大魔力嗎?薛文傑想到這兒,不覺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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