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年9月10日(四)

1991年9月10日(四)

廖有為和曾憲鋒走進星辰大酒店,頓時感到有些尴尬——酒店大堂裝修得金碧輝煌,來來往往的男女都衣冠楚楚、人五人六,倆人未免自覺寒酸。

他們走到前臺,廖有為先清了清嗓子:“請問,西餐廳在哪裏?”

“那邊坐電梯上三樓。”前臺一個穿西裝打領帶的男人随手一指,态度一點兒也不熱情。

“哦,謝謝。”廖有為低低應了一聲,也沒管對方聽沒聽見,連忙和曾憲鋒離開了前臺。

電梯門一打開,廖有為和曾憲鋒就看到一個穿着黑馬甲的男服務員站在門口,此時已經客客氣氣地彎腰鞠躬:“歡迎光臨。”他的嗓音略細,廖有為有些起雞皮疙瘩。

等他再擡起頭,不覺愣了一下:“你們找誰?”

廖有為拿出警官證——他有點兒惱火——在這位面前晃了晃:“你們經理在嗎?”

服務員吭哧了一下,連忙晃着胯骨往裏面跑了兩步:“經理,有人找?”

“吵吵什麽?”另一個穿着黑馬甲,頭頂已經禿了三分之二的男人小跑過來,“那麽多客人,你想吓誰?”

“不是,他們,他們是警察。”服務員急得滿腦袋冒汗,伸出蘭花指連連指廖有為和曾憲鋒。

“警察?”三分之二禿的男人狐疑地看了看廖有為和曾憲鋒。

“市局刑警隊的,我姓廖,他姓曾。”廖有為又晃了晃他的警官證,“你貴姓?”

“姓田,我是這兒的經理,你們有事兒?”

“你們這兒是不是有兩個女服務員,一個姓史,一個姓梁,9月7號晚上被借調走了?”

“史、梁、9月7號……”田經理回憶了一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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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這還需要想?”

“不是,她倆是新來的,我得想想她倆姓什麽,另外我們這兒的服務員經常被借調,我得想想是哪天。”

“她倆人呢?”

“走了,前天請假了。說要回老家。”

“回老家了?”廖有為皺起了眉毛,“她倆老家是哪兒的?”

“一個是四川的,還有一個好像是河南的。”田經理皺着眉毛想了一下。

“什麽時候回來?”

“那就不好說了。”

“不好說?她們沒說請到哪天?”

“她們說請一個月的假,實際上哪天回來、還回不回來,這都沒準兒。”

“這樣你們也樂意?”

“無所謂,反正請假那幾天也不給發工資。請一個月假其實就是辭工,只不過說請假好聽點兒,以後再想回來上班也就沒那麽不好意思了。”

“有她們的聯系方式,或者身份信息嗎?”

“有是有,不過……”田經理看了廖有為一眼,沒說不過什麽,而是轉向那個服務員,“去把員工登記表拿來。”

那服務員趕忙走了,田經理又轉向廖有為:“她們倆是犯了什麽事兒嗎?”

“邱茂勇死了,你知道嗎?”

“知道啊。”田經理一臉茫然。

“知道還問?”廖有為一瞪眼——他想起了剛才受到的怠慢,“如果她倆有消息,趕緊通知我們。”

“是,是。”田經理連忙點頭。

“你們這兒經常借調服務員出去嗎?”曾憲鋒插進嘴來。

“也不是經常,邱先生有些活動會讓我們安排服務員幫忙。”

“哪位邱先生?”

“兩位邱先生都這麽幹。”

“都是些什麽活動呢?”

“比方說在邱先生家裏的聚會。”

“不影響你們營業?”

“不影響,借服務員不算什麽,”可能曾憲鋒和顏悅色的,讓田經理心存感激,以至于話不知不覺地就多了起來,“我們還借廚師呢,也都不影響。”

“借廚師?”曾憲鋒有些好奇。

“對,兩位邱先生除非是吃烤肉、火鍋這些不需要廚師料理的餐品,吃其它的都喜歡讓廚師去現做。”

“哦。”曾憲鋒點了點頭。

不大會兒的工夫,那個服務員便拿了一個冊子過來,遞到田經理的手上。

田經理翻了翻:“吶,就是她倆。”他一邊說一邊把打開的冊子放到曾憲鋒的手上。

廖有為和曾憲鋒看了看,這兩個人的資料極其簡單,一個叫史小紅,26歲,家庭住址就寫了個四川廣元,另一個叫梁麗,23歲,家庭住址寫的是河南省新密縣,兩個人倒是都有照片,除此以外其它什麽信息就都沒有了。

“就這麽點兒?”廖有為看看田經理。

“她倆就填了這麽點兒。”

“照片我們帶走了。”廖有為一邊說一邊把兩人的照片揭了下來——他壓根沒準備給田經理不同意的機會——紙上留下了兩個不大不小的窟窿。

“行,行。”田經理連連點頭。

來到星辰酒店門外的人行道上,曾憲鋒喘了口氣,似乎剛才在裏面很憋悶。

“請假了。”廖有為看着兩張照片自言自語。

“我看就是跑了,或者躲了。”曾憲鋒伸展了一下腰肢,“媽的,這幫孫子,自己人死了也這麽藏着掖着的。”

“走吧,回醫院。”廖有為把照片夾進小本子。

“回醫院幹嘛?”

“把這兩張照片拿給老薛他們看看。”

薛文傑正躺在病床上跟馮彥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日本怎麽樣?”

“還行,挺幹淨,就是飯菜量太小,不容易吃飽。”

“難怪,我們這些人裏,就你畢業之後沒怎麽胖。”

“你說誰胖呢?”陸凝霜迷迷糊糊地叨咕了一句。

“我說的男同學,沒說女同學。”薛文傑連忙修正。

陸凝霜沒理他,好像又睡着了。

“她還真能睡。”馮彥扭過頭去看了看陸凝霜。

“可能那天晚上喝多了,酒精刺激的,藥勁兒過去得慢。”

“她不會有什麽後遺症吧。”

“應該不會吧,咱們現在不也沒事嗎?”

“上學的時候,可真沒想到,”馮彥感嘆道,“有拍電影的,有當警察的。”

“其實還是你變化最大,都出國了。”薛文傑有些羨慕,“在國外生活困難應該不小吧。”

“在哪兒都差不多,”馮彥感嘆道,“我也不是一開始就想出國的,忽然有個機會,沒想到出去就回不來了。”

“你出國是讀書?”

“我是作研修生。”

“什麽是研修生?”薛文傑有些糊塗,“研究生嗎?”

“不是,研修生就是實習生,其實就是兼職打工。”

“哦,”薛文傑還是沒太聽明白,“那你做什麽工作?”

“在建築工地上,一開始做力工,後來貼瓷磚,再後來開叉車。”

“那你現在呢?”

“已經轉成正式社員了,現在做個室長。”

“市長?哪個市?東京嗎?”

“不是那個市,是教室的室,差不多相當于咱們這邊工廠裏的科吧。”

“哦,科室啊。”薛文傑點點頭,“那你是科級?不對,你們那邊應該沒有這一說吧。”

“沒有,”馮彥笑笑,“日本也有級別,不過和國內很不一樣。”

“哦。”薛文傑又點了點頭,他覺得還是別在這個問題上糾結了,“你看的什麽書?”

“《人間的證明》。”馮彥看了看枕頭邊的那本小書,“拍成電影了,聽說國內也上映了,還挺火的。”

“是嗎?”薛文傑想了想,沒想起哪部日本電影叫這個名字,“講什麽的?”

“講一個黑人到日本找親生母親,結果被親生母親給殺了,裏頭有首歌挺出名的。”他一邊說一邊開始哼唱,歌詞薛文傑一點兒也聽不懂。

薛文傑跟着他的旋律哼唱了一會兒,忽然明白過來:“《草帽歌》,《人證》。”

“哦,國內是這麽翻譯的啊。”馮彥摸了摸頭頂,“有意思,聽說國內的人現在挺喜歡日本電影和電視劇的。”

“嗯,名氣最大的是高倉健和山口百惠、三浦友和。”

“你怎麽樣?”

“我,我喜歡高倉健。”

“哦?喜歡他哪部?”

“《追捕》。”

“《追捕》?”馮彥有些茫然,“這是什麽片子,講什麽的?”

“講一個檢察官,叫杜丘,被人陷害,到處跑。”薛文傑笨嘴拙舌地描述道,“裏頭有個真由美,有個橫路靖二,還有個矢村警長。裏面的臺詞也挺有名的,‘你看,多麽藍的天吶。走過去就會融化在藍天裏。一直往前走,不要往兩邊看。朝倉不是跳下去了嗎,堂塔也跳下去了……’哦,對了,那片子的主題歌沒有歌詞,就是啦呀啦,啦啦啦啦啦啦啦……”他也開始哼唱。

“哦,我明白了,這片子名可長了,我都記不住。”馮彥終于搞明白了薛文傑在說什麽,“這片子在日本也就一般般吧,怎麽在國內這麽火嗎?”

“你也看過?”

“我剛去的時候,公司的寮裏能放電影,有這部,我就跟着看了。不過當時完全不懂日語,就記得啦啦啦了。這片子應該挺早了吧,你還記得這麽清楚?”

“嗯,”薛文傑摸摸後腦勺,有點兒不好意思,“我特別喜歡這部,看得次數就比較多,最近還看片山刑警。”

“片山刑警又是……”

“老薛。”廖有為和曾憲鋒的到來讓這場令人興奮又有些尴尬的對話告一段落。

“你們來了?”

“嗯,想請你們幫忙認兩個人。”廖有為拿出照片,“你看這兩個人,認識嗎?”

“這兩個人,”薛文傑接過照片,“看着倒是眼熟,好像是,是……”他回憶了許久,“好像是那天晚上的兩個女服務員。”

“真的?你确定?”

“嗯,雖然那天晚上她們都化妝了,但還是能看出來。”薛文傑認真地盯着那兩張照片。

“您能看看嗎?”廖有為把照片從薛文傑眼前抽回來,遞給了馮彥。

馮彥看了看:“我也覺得像。”

“您再仔細看看吧。”廖有為有點兒後悔沒有把他們隔離開單獨辨認。

“确實像。”馮彥一邊說一邊點頭,似乎很篤定。

“好吧,謝謝。”廖有為抽回照片,又看了看渾渾噩噩的陸凝霜,想了想,覺得暫時還是別打擾她了。

“這兩個人怎麽了?”馮彥問道。

“哦,沒什麽,例行公事。”廖有為掩飾道。

“這兩個人那天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嗎?”曾憲鋒問了這麽一句,顯得有點兒沒眼色。

“不對勁?”馮彥想了想,“沒覺得哪兒不對勁啊。”

“我們也沒太注意她們倆。”不知怎麽的,薛文傑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哦,那我們問問別人吧。”廖有為說完和曾憲鋒離開了這間病房。

結果另外幾個人都不太記得兩個服務員的長相了,這讓廖有為和曾憲鋒十分失望。廖有為拿着照片站在走廊裏發愁,曾憲鋒也皺着眉毛沒了主意。

“老廖,老曾。”薛文傑從病房裏出來了,“你們不如去趟驚雁湖。”

“驚雁湖?”廖有為愣了一下。

“嗯,找羅所長,他可能會了解點兒情況。”

廖有為如夢方醒,連連點頭:“對對對,我們去找他。”

羅長利在派出所焦頭爛額,這兩天派出所的電話都快被打爆了,都是出外打工的鎮上人打回來的,內容也都是詢問案情。這些人當然不是關心邱茂勇是怎麽死的,兇手是誰,他們是想知道邱茂勇的死對驚雁湖的開發有什麽影響。邱茂勇活着的時候,固然是強占了驚雁湖鎮的土地,但似乎還有協商補償的可能,現在他已死,接下來驚雁湖鎮還能不能被開發就成了問題。假如驚雁湖鎮不能被開發,那村裏人盼的樓房和補償款就徹底黃了。羅長利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只好請鎮長幫着他安撫一下大家的情緒,誰知鎮長自己也憂心忡忡,他說給其他人聽的那些寬心話顯得極其言不由衷,結果讓鎮上更加人心惶惶。

廖有為他們到的時候,羅長利剛咳嗽完,正拿着一根香煙放在鼻子前面過幹瘾。外面一敲門,他慌忙把煙扔到地上用腳踩住,然後一本正經地說了聲“請進”。

廖有為和曾憲鋒推門進來,羅長利不覺嘆了口氣,開始心疼腳底下那支香煙來。廖有為卻不知道他的心事,走過來朝他含笑點頭致意:“羅所長”。

“來了?坐吧。有事?”羅長利有點兒沒好氣,腳也從香煙上抽了回來,換了個舒服一點的姿勢。

“案發那天晚上,現場有兩個女服務員。”

“哦,我記得,她們跟着姓關那小子一起來報的案。”

“您看看是這兩個人嗎?”廖有為把那兩張照片拿出來放在羅長利的辦公桌上。

羅長利戴上老花鏡細細端詳了半天:“嗯,應該是她們倆,她們怎麽了?”

“找不着了。”廖有為兩手一攤,“現在薛文傑他們剛醒,好多事情回憶不起來,那個姓關的又遮遮掩掩的,我們想着找這些服務人員了解一下情況。結果姓關的昨天說這倆女的請假出去散散心,今天我們去她們原來工作的地方一問,又說這倆女的請了一個月的長假回老家了。”

“請一個月長假?那不等于直接走人了?”

“誰說不是呢?後來薛文傑說讓我們來問問您,我們就過來了。”

“那我找找她倆的筆錄吧,不過她倆也沒說什麽太有用的,嗯,筆錄已經送到你們那兒去了,你們應該看過吧。”

“看過。”廖有為點點頭,其實他早就看過那兩份筆錄了,說實話,這兩份筆錄做得比沒做強不到哪兒去。羅長利在做這兩份筆錄的時候只能問一下兩人的姓名年齡籍貫,對一下身份證件,然後問一下發現現場的情況。結果這二位都沒帶身份證件,問她們身份證號也記不住,只知道自己的名字怎麽寫,老家是哪兒,跟廖有為從西餐廳拿到的員工登記表寫得一模一樣,一個字都不差。至于案件有關的內容,只說了她倆從前一天晚上開始招代客人,客人吃完飯,她們給上了茶之後就回去休息了。第二天早上關志威來找她們,說邱茂勇死了,讓她倆跟自己一起去報案。至于那天晚上有什麽異常,倆人都說沒注意。

“那會兒剛案發,我兩眼一抹黑,只能問那幾個問題,我本來還想着你們能多問點兒東西出來呢,沒想到她倆就跑了。”

“是啊,我們也沒想到。”廖有為有點兒尴尬。

“那倆女的您之前見過嗎?”曾憲鋒插了句嘴。

“沒見過,”羅長利搖搖頭,“這倆女的應該沒來過。”

“您做筆錄的時候有沒有覺得她倆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不對勁倒是說不上,一般來報案的人嘛,都慌慌張張的,有哭着來的,有的特別着急,有的特別生氣。她倆也是,特別緊張,哆哆嗦嗦的。”

廖有為和曾憲鋒對視了一眼,心裏有點兒涼,覺得可能又走進死胡同了。

“不過,我當時有點兒奇怪,按這兩個女的說法,其實她們并沒有看到屍體,為什麽關志威會帶着他們來報案。”片刻的安靜之後,羅長利慢吞吞說出了這麽一句話。

廖有為也有些奇怪,同時他回想起來,那兩份筆錄上,兩個女服務員對于事情的經過描述得好像都差不多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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