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年9月10日(五)
1991年9月10日(五)
“祝老師,今天是教師節,今天上午開教師表彰大會,下午除了畢業班之外,全校都放假了,我帶着這兩個孩子來看看你。”萬重山站在自己女兒的病床邊,拉着兩個身穿校服的學生,笑吟吟地看着祝靈仙,“這是學校的一點心意,你好好養病。”萬重山一邊說一邊指了指床頭櫃上的一個大塑料袋,塑料袋裏有水果罐頭和麥乳精。
“哦……”祝靈仙微微點頭,茫然無措地看着面前的三個人,渾然沒注意到萬玟玟站在門口,有些羨慕嫉妒地看着這一幕。
“祝老師!”萬重山一松手,兩個孩子便向出籠的小獸飛撲向祝靈仙。
祝靈仙只好伸出手來牽住他們——她的左胳膊上還紮着吊針,不敢做太大的動作,結果被這兩個學生弄得她有些狼狽。
“祝老師,你感覺怎麽樣了?”萬重山笑吟吟地問道。
“還好,還好。”祝靈仙含含糊糊地,似乎有點兒不知道說什麽好。
“你這兩天好好休息,學校的事情不用擔心,崔老師現在代你的課。”
“哦……”祝靈仙遲疑了一下,“謝謝。”
“不用客氣,你這也是意外情況,學校也理解。”
祝靈仙不知道怎麽回答,只好看看那兩個學生,兩個學生也只是笑,卻不說話。
“爸,”萬玟玟在萬重山的身後叫了一聲,“靈仙還沒完全恢複,你們別待太久,影響人家休息。”
萬重山有些愠怒地回頭看了女兒一眼,随即又換上一副笑臉扭回去:“行,祝老師那你好好休息,你們倆,”他命令兩個學生,“跟祝老師說再見。”
“祝老師再見。”兩個學生直起腰來,又鞠了一躬。
萬重山領着兩個學生離開病房,從萬玟玟身邊過的時候囑咐了她一句:“你也好好待着,別亂跑,我晚上給你送飯。”
“我都這樣了,還能跑哪兒去。”萬玟玟有些沒好氣的翻了一下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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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重山也沒多說,領着兩個學生走了。薛文傑在走廊上目睹了這一切,心裏有點兒說不上是什麽感覺。萬玟玟卻沒有回病床,而是走到薛文傑面前:“你看見了。”她一攤手。
“嗯。”薛文傑微微點頭,斟酌了一下語句,“萬老師也挺關心人的。”
“算了吧。”萬玟玟搖搖頭,“都是形式主義,說的都是套話。那幾句怎麽說的來着:空話連篇,言之無物。裝腔作勢,借以吓人。”
“這麽說不好吧。”薛文傑輕輕點評道,他心裏想,你沒說語言無味,像個癟三,也算你還有點兒孝心。
“我不知道你們對我爸什麽看法,反正我不喜歡他現在這個樣子。”萬玟玟嘆了口氣,“當上校長之後,他就越來越會裝模作樣了。”
“作了校長,确實需要表現點兒權威出來。”
“那也不是這麽表現的,在這兒躺着的,都是他教過的學生,結果他來了只看靈仙一個人,你覺得這只是因為他關心自己手下的老師嗎?”
“對了,聽說你在棉紡廠?”薛文傑實在不想聽到對自己老師的批評,尤其這批評還是從老師女兒的嘴裏說出來的,便想生硬地換個話題。
“嗯,財務科。”
“會計?厲害厲害。”他想起當年萬玟玟的數學成績似乎并不太好。
“會計啥呀。”萬玟玟苦笑一下,“我當初數學學得怎麽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會計科是個打雜的,負責掃地打水,再就是幫他們裝訂賬本。”
“不會吧。”薛文傑有些意外,“沒在學校裏找個工作?”
“不想在那兒找,沒勁。”萬玟玟搖搖頭。
“會計科也有專職的內勤嗎?”薛文傑覺得有些不可理喻。
“有,棉紡廠的會計科嘛,事情太多,需要專門有個人來伺候他們。”萬玟玟說着說着,臉上不自覺地露出嘲諷的神色。
“你是怎麽幹上這工作的?”
“還不是靠老頭子托關系。”萬玟玟苦笑一下。
“哦。”薛文傑有些無奈,為萬玟玟,也為萬重山。
“不說了,回去躺着,不然一會兒護士又該矯情了。”
萬玟玟不想再聊,轉身回到床位上躺下,看着天花板發了會兒呆,忽然翻身看了看祝靈仙:“靈仙,那兩個孩子是幹什麽的?”
“是我帶課的兩個班的班長。”祝靈仙不知為什麽,嘆了口氣。
“你現在帶的是初中,還是高中啊?”
“初二。”
“跟我們那時候一樣。”
“是啊,都一樣。”
“你成家了嗎?”
“沒有。”祝靈仙笑笑,“看來你爸爸在家從來沒跟你說過我的事。”
“我們基本上不怎麽說話。”萬玟玟又換成平躺的姿勢,看着天花板,“我平時也不回家,我住棉紡廠單身宿舍。”
“那你那天去學校是……”
“我是去找你的,邱茂勇說請了你,想讓我跟你一起來。”
“你沒去找萬校長?”
“沒去,不想去。”
“何必呢?”祝靈仙嘆了口氣,“你住單身宿舍,也還沒成家?”
“嗯,孤家寡人。”
“咱們同學怎麽結婚都這麽晚呢?”
“結婚那麽早幹嘛,煩。”
裏面的商洛笙輕輕咳嗽了一聲,似乎在表示抗議。
“也不能那麽說,結婚有結婚的好處。”祝靈仙想打個圓場,“你看人家商洛笙,老公多關心她。”
“薛文傑,你結婚了嗎?”萬玟玟見薛文傑還在門旁邊站着,便信口問了一句。
“我,還沒……”
“你也沒有。”祝靈仙笑了一下,笑得有點兒苦,“咱們這個組是怎麽了?”
“商洛笙,你老公今天怎麽沒來?”萬玟玟提高聲音問道。
“他們單位有事。”
“你們兩口子,一個檢察院,一個公安廳,真厲害。”萬玟玟贊嘆道。
“都忙,都顧不上家。”商洛笙嘆了口氣。
“你們結婚幾年了?”
“三年。”
“有孩子嗎?”
“沒有,沒工夫生。”
“生孩子都沒工夫,你們得忙成啥樣啊。”
“生孩子很麻煩的。”
萬玟玟忽然笑了起來:“我也是有病,自己還沒結婚,哪兒說得着你們生孩子的事。”
“薛文傑,你和商洛笙是警校的同學嗎?”祝靈仙見薛文傑站在門口聽他們說話,便問了一句。
“我不清楚,我上的是咱們省的警察學院。”
“我上的公安大學。”商洛笙似乎有點兒自豪。
“哦,那肯定不是同學了。”薛文傑有點兒尴尬。
“你們會打槍嗎?”萬玟玟好奇地問道。
“打是會打,不過我平時也不怎麽用得上,不知道薛文傑的槍法怎麽樣?”
“我還湊合吧。”薛文傑謙虛地說道,其實他在全省警察大比武的射擊比賽中進過前三。
“你們刑警肯定打槍都特別準。”萬玟玟有些羨慕地說道。
“沒想到這麽多年後,咱們還能聚在一起。”祝靈仙忽然感嘆了一句。
“是啊,除了邵謙。”萬玟玟頓了一下,“你們還記得邵謙吧?”
“記得,又瘦又矮,”商洛笙說道,“跟我差不多高,很腼腆,不愛說話。”
“就他沒來,也不知道他怎麽樣了。”
“應該也跟我們差不多吧,找了份工作,可能已經結婚了,有孩子了。”
“當時咱們老欺負他……”
“我覺得不能算欺負,”商洛笙連忙糾正,“最多就是同學間開開玩笑,過去就過去了。”
“當時他真的很少說話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咱們欺負,呃,跟他開玩笑有關。”
“不光平時話少,咱們畢業的時候寫的留言簿,好像就他寫的簡單,給每個人寫的都只有再見兩個字。”祝靈仙也陷入了回憶。
“你們兩位警察能找找邵謙嗎?”萬玟玟忽然坐了起來。
“我們?”薛文傑愣了一下,“夠嗆,邱茂勇都找不到,我們可能更找不到了。”
“怎麽,邱茂勇比你們警察的本事還大?”
“他連去了國外的人都能找到,我們可沒那本事。”
“你說他連馮彥都能找到,怎麽會找不到邵謙呢?不會是因為邵謙去的地方更遠吧?”
“……”病房裏一時所有人都沉默了,沒人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真無聊啊。”過了許久,萬玟玟忽然伸了個懶腰。
“你們先休息吧,我回去了。”薛文傑覺得有些無趣,想回去了。
“你別急着走,再待會兒吧。”
“你們不累?”
“這哪兒有上班累,都快閑得發瘋了,雖然上班也很閑。”萬玟玟打了個哈欠,“對了,商洛笙,怎麽沒見你們領導來看你?我們那個科長都跑來看了我一趟,雖然帶的東西不行。”
“廳裏太忙,他給我打電話了。”
“都說什麽了?”
“也沒說什麽特別的,就說先好好在醫院休息,等完全好了再出院。”
“真夠沒人情味兒的。”
“不能這麽說,最近真挺忙的。”
“你們忙什麽呢?”
“忙着查案子呀。”
“查什麽案子,說說。”萬玟玟忽然興奮起來。
“那她能說嘛,這得保密啊。”祝靈仙插了句嘴。
“好吧,不說就不說吧,以後案子破了你可得給我講講。”萬玟玟有些失望,“對了,你就給我講個你們以前破過的案子好不好?”
“經偵的案子有什麽好講的,無非就是貪污受賄、放高利貸、詐騙這些。”商洛笙看看薛文傑,“你要想聽刺激的,可以讓薛文傑講講他們破的那些案子。”
“我?”薛文傑愣了一下,随即連連擺手,“算了吧,我們破的那些案子也不值一提。”
“你看,你們倆怎麽都這麽謙虛。”萬玟玟一抱胳膊,似乎有些生氣了。
“你們聊得挺開心的嘛。”馮彥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薛文傑的後面,薛文傑卻完全沒有注意,現在一聽到他說話,薛文傑自己倒吓了一跳。
“馮彥你成家了沒?”萬玟玟有些惡作劇地問道。
“哪壺不開提哪壺。”馮彥撇了撇嘴,“你怎麽不問問我現在在幹什麽。”
“不管你現在在幹什麽,肯定都很無聊,你上學的時候就很無聊。”萬玟玟很不客氣。
“你們覺得有意思不,”商洛笙偷偷看了一眼萬玟玟,“初中的時候,老師家長就說別早戀別早戀,結果到現在了,咱們組還有這麽多單身的。”她說到這兒,稍稍頓了一下,“嗯,不知道別的組和別的班情況怎麽樣。”
“不知道,無所謂了。”萬玟玟好像忽然變得興味索然。
萬玟玟還是像上學的時候那樣,陰晴不定啊。薛文傑想起來,當初萬玟玟在班裏的一舉一動。她和邱茂勇還不一樣,邱茂勇是真的很兇惡,而萬玟玟則只是兇,卻并不惡,有時甚至還有打抱不平的舉動。當時她和一幫姐妹,專門和邱茂勇作對,邱茂勇懾于她是班主任的女兒,不敢做得太過分,每每被她們追得雞飛狗跳、落荒而逃,當年也是校園一景。
“馮彥是去日本留學嗎?”祝靈仙有些好奇。
“我那不是留學,是出去打工。”
“打工啊,可惜了,你當初學習那麽好。”
“在國內學習好有什麽用,學的那些東西去了都用不上,還得從頭學起。”馮彥苦笑一下,“再說,當時我們家的經濟條件不好,也負擔不起我的學費。”
“那你在那邊肯定也受了不少苦吧。”
“也算不上受苦,總算是沒挨餓,沒睡大街。”
“日本也會有睡大街的人嗎?”祝靈仙有些吃驚,“我看雜志上這麽寫,我還不信。”
“嗯,其實日本沒有睡大街的,睡大街的會被警察抓走,因為妨礙交通,所以沒家的,都會去睡公園。”
屋裏一時又沒人說話了。
“你看,我就說他無聊吧。”過了許久,萬玟玟輕輕說了一聲,“一開口就這麽無聊。”
“這得怪我的問題不好。”祝靈仙臉忙打圓場,“其實馮彥的經歷可能是我們這些人中最不無聊的了。”
“嗯,你說得對,就我這種天天端茶倒水的人,過得最無聊。”萬玟玟好像在發小脾氣。
商洛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玟玟真是變了,以前多霸道的一個人。”
“我霸道嗎?”萬玟玟瞪了商洛笙一眼。
“你說呢?”商洛笙沖她眨了眨眼睛,顯得十分調皮,這個舉動讓薛文傑覺得似曾相識。他不禁在心裏感嘆道,原來大家身上還有舊時的影子。
“他們三個不知道怎麽樣了。”祝靈仙忽然想起谷成棟、陸凝霜和郭曉曦。
“我剛才問了一下大夫,其實他們的狀态都還行,不過,”馮彥微微搖了搖頭,“谷成棟這兩天老是對着幾張紙嘆氣,陸凝霜和郭曉曦一直昏昏沉沉的。”
“他倆那天晚上是不是喝得太多了。”祝靈仙有些擔憂。
“大夫也說有這個可能,那天送來的時候對我們每個人都抽血查了酒精濃度,他倆的最高。”馮彥不覺嘆了口氣。
“他們那天還說要拍電影呢,這下……”
“卷進這種事裏,可能工作也要受影響吧,咱們可能都是。”商洛笙不覺有些暗自神傷。
“對我沒什麽影響。”萬玟玟伸了個懶腰,“我那工作又不是什麽重要崗位,可能對郭曉曦也沒影響吧,他爸爸畢竟是煤炭局的頭兒。”
“對了,郭曉曦現在的工作單位是哪兒,你們知道嗎?”馮彥一邊問,一邊悄悄掃了一眼薛文傑。
“他……”薛文傑愣了一下,“他那天不是說他在和別人做生意嗎?”他說這句話的同時,也想起來自己好像沒特別關注過郭曉曦的職業。
“不知道在床上躺這幾天影響不影響他的生意,時間就是金錢嘛。”
“應該不會吧,”商洛笙想了想,“這兩天也沒人來找他,說明他的生意上應該也沒有什麽特別着急的事情。”
“你們都在這屋啊,我說怎麽這麽熱鬧。”關志威很不合時宜地出現在病房裏,還帶着一胖一瘦兩個手裏拎了很多塑料網兜的跟班。
“你怎麽來了?”薛文傑有些戒備地問道。
“我來看看大家,給大家帶點兒東西。前兩天忙得亂七八糟的,也沒顧得上過來。今天本來早上要過來的,結果刑警隊的人又去了,沒接待完我就跑出來了,現在他們還在我們單位呢。”關志威解釋着,仿佛誰責怪了他為什麽沒早來似的。
沒人理他,大家本來就很生分,現在更是懷着戒心,想知道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那天真是把我吓壞了,說實話,我從來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本來挺高興的一件事,結果搞成這個樣子。”關志威嘆了口氣,“真應了那句話,天有不測風雲,連邱先生也去世了。”他随即又作出一副欣慰的表情,“不過,好在大家都沒事,真是不幸中的萬幸。我這次給大家帶了點兒慰問品,如果誰有什麽困難也可以跟我說,我會盡量幫忙解決。嗯,”他說到這兒頓了頓,“這也是邱先生說的。”
“邱先生?”薛文傑愣了一下,他随即明白過來,關志威現在所說的邱先生是邱茂興,而不是他之前指的邱茂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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