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年9月11日(一)

1991年9月11日(一)

“各位,”邱茂興出現在病房門口,臉上有些凝重,“這幾天讓各位受委屈了。”

薛文傑有點兒發愣,他扭頭看了看馮彥,又看了看陸凝霜,這才轉回頭來:“這是……”

“本來各位遇上這種事情,我應該第一時間來看望大家,只是前幾天一直要接受警察和其他各方面的詢問,一直沒有時間,所以拖到今天才來,希望大家不要見怪。”邱茂興一邊說,一邊揮手示意帶來的幾個人上前,“今天給大家帶點兒慰問品過來,大家如果有什麽困難也可以現在就跟我提,能幫忙的我一定幫。”

關志威和一胖一瘦兩個跟班把手裏拎的東西放下——就放在他們昨天拿來的東西旁邊,然後退到邱茂興的身後。

“我們,”薛文傑非常猶豫,陸凝霜和馮彥沒說話,他又離邱茂興最近,總覺得自己怎麽也應該說兩句話,免得氣氛太尴尬,可又怕自己說出什麽更加尴尬的話來,思量再三,只得硬着頭皮含含糊糊地說道,“其實,也,就算,還好吧。”

“有什麽困難可一定要說啊,沒什麽不好意思的。你們是小勇的同學,也就是我的朋友,更何況這件事還是因他而起的,我更不能袖手旁觀了。”邱茂興一邊說,一邊擠出一絲笑容。

“您,請坐,節哀順變。”薛文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嗯,嗯,也只能這樣了,你們現在感覺怎麽樣,大夫怎麽說?”邱茂興坐在關志威給他拉過來的凳子上,關切地看着幾個人。

“其實現在大家感覺都沒什麽大礙了,但是大夫不放我們,說是昏迷原因現在還不清楚,不能随便出院。”

“哦,治療的費用有着落嗎?”

“我的費用單位應該能報銷,別人的……”薛文傑又扭過頭去,“馮彥,你呢?”

“我?”馮彥苦笑一下,“我就回來幾天,還以為用不着買保險呢。”

“你放心。”邱茂興把手擡了一下,似乎要拍胸脯,但随即又放心了,“各位的治療費用我包了,大家安心修養,出院之後,我再安排大家找個療養院休息一段時間,确保各位健康。”

“那可真是謝謝您了。”薛文傑說完這句,又感覺有些不妥,“不過我這個工作性質,估計療養就不用了,治療費用單位也能報,您不用太操心。”說完他感覺更不妥了。

“邱先生的意思是告訴大家不要擔心治療的事情,同時也是想表達一下對大家的歉意。”關志威适時地站出來說了兩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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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也和他們幾位是同學嗎?”邱茂興看了看關志威。

“是的,我也是他們的同學。”關志威滿臉的谄媚。

“你以後不要老在辦公室待着了,既然沒事,就常來醫院轉轉,看看大家有什麽需要,然後盡快解決。老同學遇到困難,你要多幫忙,知道嗎?”邱茂興的話裏忽然多了一絲訓斥的口吻,表情也變得有些兇狠。

“是,是,我明白,我一定每天都來。”關志威唯唯諾諾的。

“大家好好休息,我再看看其他人去。”邱茂興站起來,已經換了一副淺淺的笑臉。

他不等幾位病人答複,便徑自離開了房間,關志威緊緊跟着,有些喪魂落魄,那一胖一瘦兩個跟班倒是雄赳赳氣昂昂地,像兩只還沒來得及被閹掉的公雞。

孫寶奎騎着自行車,慢慢騰騰地往前走,他的前後左右也都是自行車。每天一早一晚,他都會被自行車的海潮裹挾着前行,今天也不例外。

不過,和大海裏的水滴不同,他不喜歡随着大流往前湧,所以他很早就找到了一條沒什麽人走的小巷子,穿過去之後再拐兩個彎,能從一家早點鋪旁邊鑽出來,再騎不遠就能到市局。雖然這條路又窄又髒,地面還凹凸不平,卻能讓他稍稍松口氣,還能早十幾分鐘到單位,今天他也走了這條路。

離得遠遠的,他就聞到了早點鋪烤燒餅的香氣,同時也看到一個人站在巷子口,正在啃燒餅,這讓他有些不高興,巷子很窄,這個人恰好堵住了出口,而他身後的馬路上,停了一輛黑色的桑塔納轎車,窗戶都搖了下來,前排沒有人,後排則坐了個年輕小夥子。

他一直騎到這個人跟前,對方面對着他,臉上滿是笑容,卻沒有讓路的意思。孫寶奎有些愠怒,剛準備去按鈴,那人卻把燒餅往地上一扔:“孫隊長嗎?”他同時伸出手來,似乎想跟兩手扶把的孫寶奎握手。

孫寶奎停住車,把右腳放在地上撐住身體,然後看看他,心裏清楚事情有點兒不對勁:“你是幹嘛的?”

“伍衛國,你昨天給我打過電話。”他見孫寶奎仍然牢牢抓着車把,并沒有握手的意思,便把右手收回來,放進口袋裏,掏出一張小紙片遞到孫寶奎面前,“這是我的名片。”

孫寶奎接過名片看了一眼,上面只有一個姓名和一行電話號碼,電話號碼帶着分機號9002,而前面的主機號,他看上去似曾相識,想了一下,随即明白,這是昨天他們從邱茂勇辦公室裏找到的那張紙上寫的那串數字。

“這個號碼是你的?”孫寶奎有些覺得不可思議,“你怎麽知道這個電話是我們打的?”

“簡單,簡單。”伍衛國笑笑,“我知道您昨天打了這個電話,也知道您沒打通,所以想今天過來問問您,您打這個電話,是有什麽事嗎?”

“你應該知道我是幹什麽的吧。”孫寶奎忽然沉下臉。

“知道知道。”伍衛國依然保持着笑容。

“知道的話,麻煩你等會兒去我辦公室面談吧,在這兒不方便。”孫寶奎一邊說,一邊把名片塞回伍衛國的手裏,然後又扶上把,準備繼續往前蹬。

“您知道9001那個分機號是誰的嗎?”伍衛國卻并沒躲開,似乎不想讓他走。

“等會兒到我辦公室,你再跟我說吧。”孫寶奎已經往前蹭了一點兒。

“那是華爺的。”伍衛國終于閃身給他讓開了一條路。

“華占元?”孫寶奎卻不自覺地再次停車,然後把腳放回地上。

“嗯,華爺。”伍衛國笑吟吟的。

“想談的話,去我辦公室說吧,或者等我們上門也可以。”孫寶奎騎上自行車,“這個號碼跟我們現在正在查的一起謀殺案有關。”說完他揚長而去。

孫寶奎進了辦公室,不知怎麽的,心裏忽然開始有些忐忑。辦公室裏除了他只有李原一個人,他問道:“廖有為和曾憲鋒呢?”

“老廖陪着技偵去理工大學了,藥物分析今天能出結果,老曾去找程波看昨天指紋的比對結果了。”李原把暖水瓶拿到孫寶奎面前,“剛打的開水,您泡茶嗎?”

“哦,你先放下吧。”孫寶奎一點兒喝茶的心情都沒有,“昨天那張紙,你找一下。”

“好。”李原放下暖水瓶,打開櫃子,從裏面找到那個透明證物袋,遞給孫寶奎。

孫寶奎接過來,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然後把袋子往桌上一扔,嘆了口氣。

李原有點兒莫名其妙:“您這是,怎麽了?”

“這個號,”孫寶奎在袋子旁邊的桌面上輕輕敲了敲,“是華占元的電話號碼。”

“華占元?”李原一愣,“怎麽跟他也能扯上關系?”

“華占元和邱茂興是死對頭,鬥了少說有十年了,現在又拴到一塊兒去了。”孫寶奎嘆口氣,“這破案子。”

“那您是……”

“剛才被伍衛國堵上了,這孫子,還裝着不認識,假模假式地遞張名片,其實就是為了讓我看一下上面的電話號碼。”

“那咱們……”李原開始結巴——他不光舌頭打結,腦筋也有點兒打結了。

“不管他,他要真想說什麽,讓他們找咱們,咱們犯不上捧他那臭腳。”孫寶奎忐忑的情緒平複下去,又開始覺得有些惱火了,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

“……”李原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只得把證物袋從孫寶奎的桌子上拿起來放回櫃子裏。

“哦,對了,你記一下。”孫寶奎忽然想起什麽來,“9002是伍衛國的分機號,9001是華占元的分機號。”

“好。”李原打開小本子,記下兩個號碼,然後又擡起頭來,“咱們是不是打一下9001這個號?他們似乎是不怕咱們打,可能還挺盼着咱們打過去呢。”

“別打。”孫寶奎搖搖頭,“從刑警隊辦公室給華占元打電話,好說不好聽。再說,他們越盼着,咱們越不搭理。他們樂意憋壞主意,咱們就憋死他們這群烏龜王八蛋。”

李原笑笑,不再說什麽,合上了小本子:“那,咱們今天先等一下老廖和老曾吧。”

“嗯。”孫寶奎點點頭,從桌上拿過了茶葉盒。

孫寶奎把茶泡上,心裏變得平靜了很多,他吩咐李原把案件的資料都拿到大辦公桌上,準備再過一遍。

李原剛把兩個文件袋放到桌上,電話鈴就響了,孫寶奎一伸手接了起來:“文傑啊,怎麽了?……邱茂興去了?……說什麽了?……就這些?……嗯,你注意一下。……對,你只觀察,多聽多看,但別有任何行動,也別說什麽太敏感的話。……對,有新情況及時彙報。……行,那先這樣,你自己多小心。……對,我感覺這事兒還不算完。……好,那先挂了。”

李原擡起頭:“怎麽了?”

“邱茂興又去醫院慰問去了,帶着關志威和兩個碎催,就是昨天那幾個人,又帶了不少東西,還說要包他們的醫藥費,出院之後還要安排他們療養。”

“老薛怎麽想的?”

“他還能怎麽想,覺得心裏不踏實呗。現在案子還是一筆糊塗賬,姓邱的就又是療養,又是醫藥費的瞎扯一通,誰也不會覺得他有什麽好心眼。”

“其他幾個人怎麽看邱茂興的表現呢?”

“現在還不知道,文傑說他再了解一下。”孫寶奎說着說着忽然嘆了口氣,“我現在真有點兒擔心他。”

“他……”李原張了張嘴,“現在是不是壓力太大了。”

“壓力能不大嗎?他也是急于幫咱們破案,只有案子破了,他才能解脫。”孫寶奎用手按着茶杯蓋,看了看桌面上的證物袋,“先辦正事吧。”

薛文傑挂上電話的同時聽到身後亂了套,他回頭一看,幾個護士正飛快地奔向郭曉曦的谷成棟的病房。薛文傑心裏一驚,也連忙趕了過去,等到病房看清楚發生了什麽,他才松了口氣。

病房裏,梁漢霞指着關志威的鼻子大聲叱罵:“你們真夠可以的!剛出事的時候縮脖子,現在沒事了跑出來裝好人!滾!趕緊滾!用不着你們在這兒假惺惺!”

關志威低三下四地連連鞠躬——比在邱家兄弟面前還要謙卑,一邊鞠躬一邊說:“阿姨,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們沒安排好。我們前兩天也在接受調查,所以耽誤了……”

“你們接受調查是你們的事,這些人不是因為你們才躺到這裏來的?”梁漢霞的手指幾乎要捅進關志威的鼻孔了,“你們那麽大個集團,就你們幾個人?不能派別人來看一下?還什麽包醫藥費,我們用你包嗎?我們家是國家幹部,國家都給包了,國家也會給我們做主,用不着你們資本家跑到這兒來裝好人!”

“媽!你少說兩句吧,你都胡扯些什麽。”郭曉曦的臉上實在有些挂不住了,“你在家吵吵也就算了,跑到這兒來,還嫌不夠丢人現眼嗎?”

“好哇!”梁漢霞更加暴跳如雷,“我丢人現眼!我養的兒子居然說我丢人現眼!你真是歲數大了,翅膀硬了,不用你爹媽養活你了!你……”

“你是幹什麽的?”就在梁漢霞即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時候,護士長怒吼了一聲。

“我,我是病人家屬。”梁漢霞忽然有些氣短,音量小了些,調門也低了些。

“這是醫院,在這兒吵吵嚷嚷的,還讓不讓病人休息了?”護士長叉着腰,瞪着眼,仿佛随時準備撲上來撓人。

“你們不能不講理……”梁漢霞努力擡高聲音,想和護士長辯論一番。

“在醫院,安靜就是道理!”護士長回頭喊道,“保衛科的人呢?怎麽還不來?把她攆出去,什麽東西,潑婦!”

“你,你怎麽罵人?”梁漢霞實在挂不住了,縱身就要往上撲。

薛文傑連忙搶前一步,攔在護士長身前,一把抓住梁漢霞的手腕,硬生生地把她按住:“阿姨,您消消氣,消消氣,這兒不是吵架的地方。”他嘴裏客氣,手上一點兒不軟。

“哎喲,松手!”梁漢霞被捏得龇牙咧嘴。

“誰打架呢?”保衛科長嘴裏叼着根牙簽,分開人群走了進來。

“她,就是那老太太。”護士長一指梁漢霞。

“你說誰,誰是老太太!”梁漢霞一邊忍着疼一邊回嘴。

“就是你呀。”保衛科長看看梁漢霞,“跟我們走一趟吧,然後去趟派出所。”

“沒事,沒事,病人家屬着急,說話聲音大了點兒,不是吵架。”薛文傑一邊笑着解釋,一邊仍用力按着梁漢霞,不讓她掙脫。

“你說沒事就沒事了,你幹嘛的?”保衛科長撇着嘴,用牙簽指着薛文傑問道。

“我是病人,也是警察,你看,有我在,還用去派出所嗎?”

“警察?”保衛科長不覺站直了身子,把牙簽也拿下來了,“你是哪個派出所的?”

“我不歸派出所,市公安局,刑警隊,我姓薛。也在這兒住院,碰巧了。”

“刑警隊。”保衛科長咽了口唾沫,看看梁漢霞,“這人……”

“交給我吧,沒事沒事,我跟她談談。”

“行嗎?”

“行,沒事,這也沒動手,不用去派出所。”

“好吧,那都散了吧,沒事了。”保衛科長一邊揮手把圍觀的人都攆走,一邊回頭又看了一眼梁漢霞,最後做了一通點評,“就這樣的人也算國家幹部,真給國家抹黑,嘁。”

眼見得圍觀的人散盡,關志威也悄悄溜走了,薛文傑這才慢慢松手:“阿姨,你這是何必呢?”

“你,你……”梁漢霞依然疼得說不出話來,薛文傑看了一眼,她的手腕已經被自己捏青了。

“要是真鬧到派出所,你說對郭局長影響多不好啊。”薛文傑一邊虛情假意地勸慰梁漢霞,一邊回味自己剛才的力道,覺得應該不會給梁漢霞造成什麽後遺症。

“文傑,抱歉,抱歉。”郭曉曦滿臉的愧疚,“我媽她實在是……”實在是什麽,他有點兒說不出口。

“沒事,沒事,阿姨也是為你着急,大家都冷靜一下。”薛文傑知道關志威已經溜了,但他還是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不管怎麽說,邱茂興今天已經來表了态了,我覺得你們也不用太擔心,他們大老板都還是講究個信的。”

“你是市公安局的?”梁漢霞半天才擠出這句話來。

“是啊。”

“你等着我,我非去你們局裏告你不可。”

薛文傑不覺嘆口氣,他沒說話,只是看了看郭曉曦,心想,你也夠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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