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年9月11日(三)

1991年9月11日(三)

曾憲鋒把報告送到省廳,沒有馬上回局裏,而是有些莽撞地跑到了經偵總隊的辦公室。

經偵處的辦公室特別大,裏面擺滿了辦公桌,卻沒有幾個人。曾憲鋒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敞開的房門,一位穿制服的年輕女同志擡起頭來看了看他:“你找誰?”

“你們處長在嗎?”曾憲鋒一邊說一邊掏出自己的警官證,“我姓曾,是市局刑警隊的。”

“刑警隊?”女同志愣了一下,随即明白過來,“你是為商洛笙的事情來的吧,我們夏處長不在,去市檢察院了。”

“去檢察院?”曾憲鋒愣了一下。

“嗯,一早走的,要是快的話,現在也差不多該回來了。”女同志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又看了看牆上的石英鐘,“要不你坐一會兒吧。”她用手裏的筆指了指旁邊一把椅子

“你們現在是不是特別忙?”曾憲鋒小心地問道,一邊慢慢蹭到女同志的桌子前面,拉過那把椅子坐下。

“你指什麽?”

“看你們的人好像都出去了,是不是這兩天特別忙?”曾憲鋒心裏有些緊張,一來因為這裏畢竟是省廳,單位級別比市局高,二來也是因為這位女同志長得挺漂亮。

“最近這兩天好像大家确實挺忙,”女同志回身看了看四周,“不過具體的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個內勤辦事員。”

“哦。”曾憲鋒點點頭,他不确定這位女同志是确實不知道大家都在忙什麽,還是知道卻不想告訴他。

他搔了搔頭皮,又說道:“應該是很忙,這兩天你們好像都沒人去看看商洛笙嘛。”

“領導說等他安排。”女同志低下頭寫自己的材料去了。

“哦。”曾憲鋒不知道往下說什麽,只好又“哦”,然後站了起來——他覺得,坐着比站着還累,然後裝模作式地舒展了一下,“哪張桌子是商洛笙的?”

“那張。”女同志随手指了一下,很快繼續說道,“不過你不能随便看,得等夏隊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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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其實曾憲鋒也沒搞明白她指的是那張桌子,也只能就此作罷。他又坐了下來——現在他能感覺到,其實站着坐着一樣累——又問了一個問題:“商洛笙在你們隊裏的工作具體是什麽?”

“你還是問領導吧。”女同志擡起頭來,笑了笑,笑得挺好看,“他更清楚。”

保密意識也太強了,曾憲鋒默默在心裏嘆口氣,半賭氣半玩笑地問道:“有什麽問題是你能直接回答,不用問領導的?”

“有啊。”女同志臉上依然帶着笑容,似乎并沒覺得曾憲鋒在挑釁,“看你想問什麽了,跟工作有關的都需要問領導,跟工作沒關系的嘛,看我心情啰。”

“你,”曾憲鋒被噎得一愣,不過他很快調整好狀态,開始沉着應戰,“你叫什麽名字?”

“方晴晴,方圓的方,水光潋滟晴方好的晴。”

名字倒是挺好聽,曾憲鋒就是有點兒不太明白“水光潋滟晴方好”是什麽意思,不過他沒敢表現出來,只是含含糊糊地說道:“嗯,好名字。”

“當然是好名字了。”

她這麽一說,曾憲鋒忽然覺得這名字好像其實也挺普通的,不過他沒敢說出來,而是飛速地問了下去:“性別呢?”

“女,廢話,這叫什麽問題!”方晴晴白了他一眼。

“年齡?”

“喂,你太不禮貌了吧,你……”方晴晴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麽,“喂,你平時審犯人就是這麽審的嗎?一上來先問姓名、性別、年齡?”

“我們還會問家庭住址和工作單位。”曾憲鋒笑笑,有點兒得意,又有點兒擔心。

“你這人真無聊。”方晴晴低下頭又開始弄她的材料。

“那個……”曾憲鋒已經不太得意了。

“你先到走廊上等着去,別影響我們工作。”方晴晴頭也沒擡,用筆指了指門。

曾憲鋒輕輕咳嗽一聲,很識趣地站起來,溜達到走廊上。

走廊上的人很多,來來往往的,有的走得還特別快。不過,不管多着急,每個人在經過的時候都會停下來好奇地看曾憲鋒一眼。曾憲鋒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只好沖着停下的人傻笑一下,而這些人也多半會笑一笑以作回應,只是這回應的笑容似乎都帶些同情,似乎他們看的真是個傻子。

站了五分鐘,曾憲鋒已經開始後悔了。到十五分鐘的時候,他鼓足勇氣往屋門口湊了湊,卻沒敢輕易進屋,而是準備先觀望一下方晴晴的舉動。

方晴晴卻并沒有擡頭,就在曾憲鋒猶豫着要不要進屋的時候,後面有人拍他的肩膀:“這位同志,你有事嗎?”

曾憲鋒回頭看了看,一個中年人站在他面前,板着臉,似乎有些不高興。

“哦,有事,我找他們領導。”曾憲鋒也不知道怎麽表述好了。

“你找經偵總隊的隊長嗎?我就是。”

“哦,領導你好。”曾憲鋒連忙去摸警官證,“我是市局刑警隊的,想來了解一下商洛笙的情況。”

“市局的啊。”總隊長接過曾憲鋒的警官證看了看,臉色緩和了些,“了解情況就進屋嘛,站在這兒鬼鬼祟祟的幹什麽。”

“是,我第一次來。”

“你跟我來吧。”

于是曾憲鋒跟着總隊長進了屋,從辦公桌間穿過——路過方晴晴身邊的時候,他特意朝方晴晴做了個鬼臉,方晴晴卻沒擡頭——進了裏面一個小辦公室。

“你坐吧。”總隊長一邊脫外套一邊用下巴指了指辦公桌前的一把椅子。

“謝謝,”曾憲鋒盡量表現得溫和有禮,“您怎麽稱呼?”

“老孫沒跟你們提過我嗎?”總隊長忙着往衣架上挂外套,背對着曾憲鋒,“我姓夏,夏會山。”

“夏總隊長,您好。”曾憲鋒客客氣氣地重新打招呼。

“那麽客氣幹什麽,你來是為了商洛笙的事情?”夏會山坐到辦公桌後面的椅子裏,拿過茶杯看了看裏面,又放下了。

“是,夏隊長,”曾憲鋒咳嗽了一下,“商洛笙住院也好幾天了,你們怎麽也沒去看望一下啊?”

“就這個事?”夏會山笑笑,“你們刑警隊的人應該天天都在醫院吧,除了商洛笙的愛人之外,你們見過檢察院派人去嗎?按說,商洛笙也是檢察官家屬,她住院了,檢察院也應該表示一下關心吧。”

“這個……”曾憲鋒想了想,夏會山說得也确實有道理。

“還有,你知道為什麽這案子最終還是由你們市局刑警隊來查,哪怕有一個市局的刑警已經牽扯進去了?”

“我說不太好,您說為什麽呢?”曾憲鋒狡黠地說道,他确實不太理解,但他覺得裝出一副明知故問的模樣也許能詐一下對方。

“我聽說商洛笙的愛人在出事之後的第三天去了你們刑警隊?”夏會山沒接曾憲鋒踢回來的皮球,而是又問了另外一個問題。

“第二天吧,8號報的案,9號他來了。”

“其實是第三天,7號不就出事了嗎?”夏會山笑笑,“要不你先回吧,我覺得這些可能和你們正在查的案子沒什麽太直接的關系。”

“間接關系呢?”曾憲鋒不肯馬上離開。

“間接關系嘛,”夏會山想了想,“回頭我給你們孫隊長打電話吧。”

“好,那麻煩您了。”曾憲鋒站了起來,“還有一個問題,商洛笙在經偵總隊負責什麽呢,偵查,內勤,還是別的什麽?”

“其實她也是內勤,但是級別比小方高一些。”

“哦,好,我明白了,再見。”

“嗯,給你們孫隊長帶好,讓他沒事也到廳裏來串串門。”夏會山站起來和曾憲鋒禮節性地握了握手。

“一定一定。”

夏會山沒送出來,曾憲鋒自己穿過外面的大辦公室,走過方晴晴的辦公桌時,她也恰好擡起頭來。曾憲鋒又眨眼睛又揮手,算是跟她告別,方晴晴卻白了他一眼,又把頭低下去了。

曾憲鋒到傳達室借電話,先打回辦公室,卻沒人接,便又打去了醫院,得知廖有為也在,便打定主意,先去醫院找廖有為給自己出出主意。

他剛下電梯,便看到一個西裝革履紮領帶戴墨鏡的精瘦老頭子一邊擦腦門子上的汗,一邊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對旁邊一個女孩子說:“裏要跟你們老板講啦,裏們公西現在結果樣幾,幾有聽我弟,才能活下去啦。”

“是,是。”女孩子怯生生的,似乎也不敢多說什麽。

“結件細情,裏也要多勸勸他。”老頭一邊口沫橫飛,一邊連着按電梯的按鈕,生怕它跑掉,“結果公西,他留在朽裏也沒有咩用,裏要樣他搞搞清啦。”

“是,是……”

“還有裏呀,裏結果女仔,我細很看好弟。于果裏棱幫好我結果忙,我會安排裏到香港啦,絕不費虧待裏啦。”

“是,是……”

“我九啦,裏要好好勸勸他啦,用裏門大陸弟發嗦,就細作通他弟西想工作啦。”

老頭一邊說,一邊握了握女孩的手,握手的時候還趁機揉搓了兩下,才心滿意足地走上了電梯。曾憲鋒眼看電梯門關上,他心裏暗暗咒罵了一句,這才轉向女孩子:“你是……谷成棟他們公司的?你叫高,高……”

“高舒雅。”女孩子略顯哀怨地說道,“你是那位警察吧?”

“對,谷成棟和陸凝霜剛被送來那天,我們見過。那老家夥是誰呀?”曾憲鋒嫌棄地看了一眼電梯門,仿佛老頭子還在門的那一邊。

“跟我們公司合作的香港老板。”

“他想幹嘛?”

“他想收購我們公司。”

“谷成棟樂意嗎?”曾憲鋒覺得這姑娘問一句答一句,絕不多說的勁頭也挺有意思。

“谷總不樂意。”

“為什麽呢?”

“他開的價太低了。”

“我剛才看這老頭是不是……”曾憲鋒有些說不出口,只好比劃了一下。

“嗯。”小姑娘的臉忽然變得通紅,恨恨地念叨了一句,“老色鬼!”

“先在那邊坐會兒吧。”曾憲鋒有點兒同情她了,“你在這公司做什麽?”

“什麽都做,我們這個公司其實就我們三個人,谷總、陸姐和我。”

“三個人就想拍電影?”曾憲鋒吃了一驚。

“嗯,就是電視裏說的皮包公司。”高舒雅嘆口氣,“谷總負責到處找錢找關系,陸姐是招牌,我幹雜活。”

“那這個老頭就是你們找來的關系?”

“嗯,谷總去年就跟他搭上線了。老頭說一萬塊錢買我們這個公司,谷總不幹,想要十萬,結果就沒談成。”

“你們這個公司值一萬塊錢嗎?”曾憲鋒有點兒理解不了。

“我,不知道。”

“對了,你剛才說那老頭是香港的?”曾憲鋒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嗯。”

“他叫什麽?”

“李嘉實。”

“是香港什麽公司的大老板?”

“他說他是李嘉誠同父異母的弟弟。”

“我問的是他是什麽公司的老板。”曾憲鋒又強調了一下。

“我不知道,他就說他是李嘉誠的弟弟。”

“……”曾憲鋒有點兒無語了,“都不知道他開的是什麽公司,還跟人家做生意?”

“谷總可能知道。”

“好吧。”曾憲鋒嘆口氣,“你現在是要回去嗎?”

“我暫時不回去。”

“那我等會兒再找你吧,我得先找我們同事去說點兒事情,你等我啊。”

“好。”

廖有為的正事早就辦完了,聽說曾憲鋒要來,便先去薛文傑的病房等着。

薛文傑一見他,忽然興奮起來:“老廖,有什麽進展沒有?”

“沒什麽進展,你怎麽樣了?”廖有為含含糊糊地,他看了一眼旁邊的馮彥和陸凝霜,不想在他們面前談案情。

“還能怎麽樣,天天就想着出院呗。”

“少安毋躁吧,大夫又說什麽了沒?”

“啥也沒說,就說讓我們再等等,耐心點兒。”

“要是我也得這麽說。”廖有為笑笑,“我覺得大夫說得有道理,既來之則安之,該休息就休息,工作和案子不是你現在要考慮的。”

“我是不是成累贅了。”薛文傑嘆口氣,有些神傷。

“你別瞎想了,出去轉轉吧,別老窩在病房裏。”廖有為實在是怕自己一不小心吐露了案情。

倆人到了走廊裏,薛文傑小聲問:“迷藥是什麽,是不是搞清楚了?”

“你怎麽知道?”廖有為愣了一下。

“今天早上來抽血了。”

“哦。”廖有為張了張嘴,心想,這幾個人老占着床位,看來醫院也不耐煩了。

“如果驗完血發現藥物成分已經沒了,我們是不是就能出院了?”

“這個,要看情況。”

“盡量別放,這些人要是都出院了,再想找回來可就難了。”

“嗯,我知道。”廖有為心裏忽然不太确定剛才薛文傑說的天天想出院是不是真心話了。

“老廖,老薛。”曾憲鋒小跑着過來,“你們在這兒呢?”

“你來了?在省廳那邊聊得怎麽樣?”

“別提了,大領導不待見咱這小警察,得孫隊出馬才行。”

“肯定不能理你,人家知道你是誰啊。”

“不說這個了,剛才我在電梯口碰見一個幹巴老頭兒,是跟谷成棟有合作的香港老板。”

“怎麽了?”

“香港來的。”曾憲鋒加重語氣說道,“那藥,神仙水不也是香港來的嗎?”他說到後面,特意壓低了聲音。

“你是說……”廖有為琢磨了一下,“可能嗎?那是大老板。”

“大老板不大老板我不知道,老色鬼是肯定的,他手裏有這種藥我看也不新鮮。”

“會是他嗎?”廖有為有點兒難以置信。

“不管是不是他,咱們查一下也不耽誤什麽,反正現在也沒別的線索。”

“那咱們怎麽入手,不能直接問谷成棟吧?”廖有為有點兒動心了。

“跟我來。”曾憲鋒洋洋得意。

廖有為和薛文傑跟着曾憲鋒到了電梯口,高舒雅還在那兒坐着,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定。

“他們是我同事,你應該都見過。”曾憲鋒介紹得很簡單,連名字都沒提,“剛才那個老色鬼,李嘉實,他住哪兒你知道嗎?”

“他應該是住星辰大酒店,我幫他叫過幾次出租車。”

“又是星辰大酒店。”曾憲鋒嘀咕了一句,他也知道,現在市裏只有這一家外事賓館,來的外國人、香港澳門臺灣人基本上都會住這裏,國內的有錢人也喜歡住在這裏。

“他住哪個房間?”廖有為問道。

“811。”

“好。”曾憲鋒點點頭,“你要有事先忙你的吧,如果想起來什麽,可以給市公安局刑警隊打電話,電話號碼你有吧?”

“有。”小姑娘點點頭,“第一天就給我了。”

“行,我們還有事先走了。”曾憲鋒已經有些急不可耐了。

“嗯。”小姑娘用力點了點頭。

三人進了電梯,廖有為對薛文傑說:“文傑,你等會兒回去,一定得看住谷成棟。”他明白,如果藥物對來源是這位李嘉實,那谷成棟的嫌疑就相當大了。

“你們不帶我?”薛文傑有些失望。

“你把谷成棟看住。”廖有為心裏忽然覺得薛文傑有些孩子氣,“如果發現藥物來源确實是這個老頭,谷成棟很可能會跑。”

“好吧 。”薛文傑滿臉難掩失落,但又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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