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年9月11日(四)

1991年9月11日(四)

“這個黃程巷啊,”孫寶奎指着巷口牆上的銘牌說道,“以前人沒文化,以為是皇城,就是皇上的皇,城市的城,還說十五中那塊地以前是皇宮,這條巷子就是皇城邊的巷子,所以起了這麽個名。其實十五中那點兒地方,別說修皇宮了,修個縣衙門都嫌小。還有的說是一個姓黃的丞相在這兒住過,所以起了這麽個名字。其實要真是有個姓黃的丞相,那這地方應該叫黃丞相巷。其實沒那麽複雜,之所以叫這個名,是因為這巷子裏最早只有兩戶人家,一家姓黃,一家姓程,所以叫了這麽個名字。”

“唔。”李原不太愛聽這些陳谷子爛芝麻,但又不好直接打斷他。

“這兩家都是大戶,那時候這巷子一邊的房子都是黃家的,另一邊的巷子都是程家的。後來解放了,房子都收歸國有,然後重新分配,結果一下子住進來幾十家。現在還是這樣,要修這邊,這幾百家就得重新安置,誰弄得了這個。”

“那這幾十家都是幹什麽的?”李原也不知道該怎麽接,只好問了這麽個問題。

“幹什麽的都有,不過主要是各種小本生意,像小賣部、小飯館、小舞廳、小藥房、小游戲廳,還有摩的、小三輪,顧客基本都是十五中的學生和老師。”

“這一個中學養活了這麽一大幫子啊。”

“嗯,就跟好多國營廠似的,從生下來到咽氣,可以一輩子不出這個大院。”

“厲害厲害。”李原啧啧不已。

“你想想看,文傑當年就在這兒上的中學,這巷子兩邊沒準哪家就是他常去的小店兒呢。”孫寶奎背着手,一邊慢慢往巷子裏走,一邊掃視着兩邊的住家和商鋪。李原卻很不以為意,他只想盡快找萬校長談話。

倆人走到校門口,孫寶奎拍了拍傳達室的玻璃窗,趴在桌上的門衛睡眼朦胧地擡起頭來看看他,似乎還沒完全清醒過來。孫寶奎揚了揚自己的警官證,門衛愣了一下,旋即站了起來拉開窗戶:“你們是……”

“市公安局的,找你們校長。”門衛連忙打開傳達室的房門,“請進,請進,麻煩登個記。”他看着孫寶奎填好登記表,然後往校園裏指了指,“校長辦公室就在那邊,一號樓301。”

孫寶奎和李原循着指引,走上操場旁邊的主幹道,繞過主席像,走進學校的辦公樓,爬上三樓敲響了301的大門。

“請進。”有人在裏面頗有威嚴地回應了一句。

“萬校長。”孫寶奎推門進去,對大辦公桌後面的人微笑了一下。

“你們是……”萬重山愣了一下,随後便看到了後面的李原,“警察同志?”他随即站起來,換了一副謙卑的神态,繞過桌子,走到兩人面前,和他們握了握手,“歡迎,歡迎,請坐,請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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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校長,”孫寶奎還沒坐實就開始發問了,“這回這幾個人都是你的學生,也包括了你女兒,這事兒對你有影響嗎?”

“哪能沒影響呢?”萬重山一邊給兩個人泡茶一邊說,“這兩天教委、教育局都打電話來了,問是怎麽回事。”

“動靜這麽大?”孫寶奎有些詫異。

“這些人裏不是有個祝靈仙嘛。”萬重山把茶杯放在兩個人面前,“女教師卷進謀殺案,還被人下了藥,這傳出去,好說不好聽啊。”

“我們還沒調查清楚,他們給你打電話有什麽用呢?”

“表達一下關切嘛,總不能不聞不問,再說,出這種事大家都很緊張。”

“那您去醫院,是不是也有這個因素?”李原似笑非笑地插了一句嘴。

“我嘛,”萬重山猶豫了一下,“我可不是純為了表達關切,畢竟那都是我的學生,一起過了三年,我們是有感情的。”

“您女兒呢?”李原仍然是皮笑肉不笑,“聽您的意思,好像您女兒跟您其他的學生也沒什麽太多分別。”

“我女兒?”萬重山皺起了眉毛,似乎對李原這個問題很不滿,他正色道,“作為一個老師,我不能把我女兒和我的其他學生區別對待。”

“現在您的其他學生和您的女兒都不在場,您不用太在意這些。”孫寶奎想緩和一下,“我們只想了解最真實的情況。”

“我說的就是最真實的情況,”萬重山似乎沒看到孫寶奎給的臺階,“在所有人面前我都會這麽說,我不覺得我女兒和我教的其他學生有什麽區別,我會一視同仁的。”

孫寶奎和李原對視一眼,兩人都有些無奈。李原拿起茶杯,裝模做樣地打開杯蓋看看茶葉是否沉了下去,孫寶奎則換了個話題:“我們聽說,這幾個人原來都是一個組的?”

“是,馮彥是組長。”

“他們這個組是怎麽劃分的?”

“按個子高矮和學號,矮個子坐前面,高個子坐後面,然後按學號排,再按縱向把每十一個人劃成一組。一個班四十四個人,正好劃成四組。”萬重山一邊說一邊比劃。

“也就是說,其實差不多是随機的?”

“差不多,因為排學號和分班是随機的。”

“這十一個人這三年裏相處得怎麽樣?”

“跟別的組差不多,學校裏的同班、同組,其實不像一般人想的那樣,有什麽特別深的感情。大家上課時不能交流,下了課就變得更加松散。上學的時候又沒有太多業餘時間,很少能一起聚個會、踢個球什麽的,除非是特意經營同學感情,但一般的初中生,往往不會有那種想法。”

“同學會這種事不是挺多的嗎?也不能說一點兒感情都沒有吧。”

“我看,這種同學會多半都是過了多少年之後,回憶這段經歷的時候,自我催眠的産物。有的人就認為和這些人在一個屋檐下待了三年,就應該和這些人有感情。他們反複地暗示自己,然後就覺得要組織同學會,讓自己這種虛妄的情感有所寄托。其實他們沒有意識到,這種感情,從根子上就是假的。”萬重山的語氣似乎變得有些刻薄。

“也不能這麽說吧……”孫寶奎心裏有些吃驚,但他強忍着沒有表露出來,“邱茂勇當時在這個組裏大概是個什麽樣子,您能不能回憶起來?”

“不愛學習,成績不好,上課睡覺,下課吵吵鬧鬧的,嗯,他當時跟關志威關系不錯。”

“別的呢?”

“別的就沒有了。”

“他哥哥可是邱茂興。”

“邱茂興又如何呢?家庭出身很重要嗎?都是學生,沒必要把家庭出身專門拿出來說。”

“除了關志威之外,邱茂勇有沒有和誰關系特別好,或者特別不好。”

“沒聽說,其實他挺不合群的。”

“其他人呢?有沒有關系特別好,或者特別不好的?”

“也沒聽說過。我剛才說了,這些人其實關系并不太親密……”

“可是您女兒和祝靈仙、商洛笙的關系似乎不錯。”李原又插嘴了,“她們三個人案發的時候坐在一起,離得很近。那天您女兒還是先和祝靈仙碰面,再一起去的驚雁湖。”

“女生嘛,一般都喜歡往一起湊。”萬重山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您跟您女兒關系怎麽樣?”

“挺好的啊。”萬重山似乎被這個問題搞得有點兒懵。

“你們大概多久見一次呢?”

“她會回家過周末,所以我們差不多每周見一次。這跟你們要查的案子有關嗎?”

“我們每個人的家庭情況都會問。”孫寶奎替李原解釋,“您就當我們是在例行公事好了。”

“可你們真的是在例行公事嗎?”萬重山有些狐疑。

“這您就別管了,反正回答問題就是了,有答案就沒壞處。”李原眨眨眼睛,故作高深。

萬重山吭哧了一下:“好吧。”

“也就是說您案發之前最後一次見到女兒是在上上個周末,對吧?”

“對。”萬重山咀嚼了一下這個問題,有些遲疑地回答了一個字。

“可上個周六,也就是案發那天,您女兒是到學校跟祝靈仙會合之後才去的驚雁湖,當時您沒看見她嗎?”

“沒……”萬重山顯得很遲疑,“我也忙……這很重要嗎?”他皺起了眉頭,似乎是嗅到了什麽氣息。

“不算多重要。”李原笑笑,自己緩和了氣氛,“如果你們當時見了面,您就能跟我們說說當時的情況了。也許會對破案有幫助,畢竟當時離案件發生也就幾個小時了。”

“哦?”萬重山似乎有些不大相信。

“能詳細說說您女兒和祝靈仙之間的關系嗎?她們好像特別好。”李原忽地又抛出了一個問題。

“她們?”萬重山愣了一下,無意義地說了兩個字,“是吧。”

“您不知道?”

“我不太清楚,我女兒沒說過。”萬重山含含糊糊地,似乎又有點兒懵。

“她們上學的時候關系就這麽好嗎?”

“一般吧,我女兒回家不怎麽說這些。”

“您家裏還有什麽人嗎?”

“沒了,我愛人去世得早,家裏就我們兩個人。”

“那您可夠辛苦的。”孫寶奎插話進來,他覺得李原剛才有點兒太咄咄逼人了,怎麽說對方也是重點中學校長,級別在那兒擺着,不能拿人家太不當回事了。

“咳,”萬重山幹咳了一聲,似乎也緩了口氣,“沒辦法。”

“多長時間了?”

“您說什麽?”

“我問您愛人去世多久了?”孫寶奎有些同情。

“孩子六歲的時候,二十多年了吧。”

“真不容易,也沒想着再成個家?”孫寶奎問完這句頓時感到自己有點兒太婆婆媽媽了。

“習慣了,習慣了……”

“那個……”對于剛才那個問題,孫寶奎越想越尴尬,此時已經不知道再問什麽合适了。

“我們想看看祝老師的辦公室和宿舍,可以嗎?”李原這個問題倒是适時地緩解了一些孫寶奎的尴尬。

“可以可以。”萬重山忙不疊地站起來,“不過祝老師的辦公室和宿舍都是跟別人合用的……”他好像剛剛想起這一點來。

“沒事,我們只看看祝老師的東西就行,別人的不用看。”

“行,那我打電話吧。”萬重山站起來,走到辦公桌前拿起電話,“喂……嚴老師,你在?沒課?……有兩位警察同志,想看看祝老師的辦公桌和宿舍……對,就是那事……你要沒課的時候帶他倆看一下……行,那麻煩你了。”

萬重山挂上電話,轉身對兩個人說道:“您二位去樓下215,找嚴老師,都安排好了。”

“這位嚴老師是……”孫寶奎謹慎地問道。

“嚴春雪老師,也是英語老師,跟祝老師是一個教學組的,也是一個宿舍的室友。”

“好的,多謝,多謝。”

“您不跟我們一起嗎?”李原問道。

“不了,不了,女老師的宿舍和辦公桌,我不方便看。”萬重山似乎不再發懵了。

215的房門沒關,孫寶奎和李原剛一走進去,一位年輕女老師便站了起來:“你們是警察嗎?”她很年輕,圓臉戴了一副大黑框眼鏡,聲音也怯怯的。

“是,您是嚴老師嗎?”孫寶奎禮貌地問道。

“是我。”嚴春雪和兩人依次握手,然後指着自己對面的一張桌子說,“這就是祝老師的辦公桌。”

倆人看了看那張辦公桌,桌上很整齊,用書立擺了一排書,都是教輔和參考書——嚴老師的桌上也有這麽一排書,兩排書挨在一起。這排書旁邊放着三層文件筐,最上面一層筐裏放着幾張油印的考卷和幾張機讀卡,第二層筐裏放着學校的一些文件,第三層筐裏放了一個墊板,上面夾了幾張帶有學校擡頭的信紙,還有幾個帶着學校名字落款的信封以及兩張撕開的八分郵票。

文件筐的邊上放着個筆筒,裏面放了兩支紅藍鉛筆、兩支鋼筆、一支蘸水筆、一支圓珠筆、兩支鉛筆。筆筒旁邊放了兩瓶墨水,一瓶碳素墨水,另一瓶是紅墨水。桌子的另一個角上放了一部電話機,上面貼了分機號:2154。桌子正中間放的一大摞,是學生的假期作業,假期作業上面還放了一把條形的鋼板,鋼板又厚又寬,李原戴上手套掂了掂,很沉。他笑着問嚴老師:“這是做什麽用的?防身嗎?”

嚴老師似乎沒想到李原會問她問題,不禁住後退了一步,定了定神才說道:“不是,那是祝老師拿來當鎮紙用的。”

“你別緊張。”孫寶奎笑了,既是因為覺得嚴老師的反應很有趣,也是想表現得和藹一點兒,讓她別太緊張,“你多大了?”

“二十三歲。”

“哦,參加工作多久了?”

“一年。”

“和祝老師住一個屋。”

“嗯。”

“祝老師這人怎麽樣?”

“人挺好的。”

“能說具體點兒嗎?”

“人很好,對學生很好,對工作也很認真。”

“還有嗎?”

“對同事也很好,工作成績也很好。”

“那你不是能從祝老師身上學到很多了?”

“嗯,學了很多……”

“你跟祝老師平時都聊些什麽?”

“平時也沒聊什麽……”

“孫隊,你別問了。”李原心裏好笑,他雖然正低着頭看桌子抽屜,卻分明感受到了這姑娘發自內心的緊張和尴尬,“你看抽屜裏這都是些什麽。”

孫寶奎湊過去看了看,抽屜共三層,第一層抽屜放了幾個大筆記本,筆記本旁邊還放了訂書機、計算器、曲別針之類的文具。第二層抽屜最上面放的是一張塑封照片,看上面的燙金字,應該是上一屆畢業班的合影,合影下面是學生的成績單、考勤表,還有一些獎狀證書之類的東西。第三層抽屜放的是護膚品、常用藥。李原饒有興趣地把這些東西一樣一樣地從抽屜裏拿出來查看,還拎着筆記本晃一晃,看看裏面有沒有夾什麽東西。

嚴老師被他的舉動搞得心裏有些發麻,小心翼翼地問道:“您是在找什麽嗎?”

“随便看看,沒特別找什麽。”李原又笑了笑,“祝老師拿了不少獎項嘛。”

“嗯,這兩年拿了不少。”嚴老師小聲說道。

“祝老師工作多少年了?”

“五六年了吧。”

“這兩年工作成績特別突出嘛,真厲害。這麽多獎項,對評職稱很有幫助吧?”

“嗯,聽說明年能評中級了。”

“你得好好跟祝老師多學學,肯定對你也會有幫助的。”李原忽然變得老氣橫秋的,孫寶奎在旁邊看着,頓時覺得有些不太自在。

“嗯,我們校長也是這麽說的。”

“對呀,別浪費了你們校長的一片苦心。”

“嗯,嗯……”嚴老師連連點頭,客客氣氣的,完全就是一副剛出校門的學生模樣,根本沒有半點老師的派頭。

“去你們宿舍看看吧,方便嗎?”

“嗯……”嚴老師猶豫了一下,最終卻不得不答應,“可以……”

“好,多謝多謝。”李原把手裏的東西一一放回原位,“麻煩您了,我們現在就過去吧。”

“放心,我們不會馬上進去,等會兒你先進去收拾一下。”孫寶奎一邊說,一邊心裏埋怨李原太不解人意了,他甚至有些納悶,顧馨蕊怎麽會看上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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