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年9月12日(三)
1991年9月12日(三)
陸凝霜的脾氣還是那麽大,薛文傑一邊想着,一邊暗暗嘆了口氣。
曾憲鋒看看廖有為:“我們得去找大夫了,走吧。”他不太想攪合在這些人中間了。
“走吧。”廖有為看看薛文傑,“你好好休息。”他不是很想讓薛文傑一直跟着。
薛文傑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廖有為和曾憲鋒走出病房,然後頹喪地躺在床上。
馮彥看了看他:“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薛文傑躺在床上,腦子不斷地想着這幾天發生的事情。
“你那些同事也是為你好。”
“我知道……”薛文傑脫口而出,完全沒走腦子。
“你也別太為難了,不行的話……”
薛文傑忽地翻身坐起:“我看看他們去。”随後他也離開了病房。
薛文傑嘴上說着看看他們,心裏卻根本沒想好應該跟“他們”說些什麽。這幾天他已經在這幾個病房間來回走了許多次,同樣的話也聽了許多遍,他已經實在找不到什麽新鮮的了。
他走到隔壁病房的時候,關志威剛從裏面走出來——他這兩天基本上是全天守在醫院裏,還帶着他的兩個跟班。
薛文傑還沒說話,關志威先開口了,臉上還帶着笑——雖然有點兒苦:“文傑……”
“還沒回去呢?”薛文傑心裏對他已經有些厭煩了。
“沒,你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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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那樣。”
“你們最近都查到什麽了?”
“不知道,我又沒查案子。”薛文傑一聽這句話,便想起自己似乎是被孫寶奎他們有意無意地孤立了,随即便聯想到之所以如此,全是因為這次同學會,而自己參加這個同學會是因為受到了關志威和邱茂勇的邀約,他頓時無名火起,忍了又忍才沒爆粗。
“那你好好休息。”關志威似乎看出了薛文傑的情緒,他有些尴尬,躲開了。
薛文傑憋着一肚子氣進了郭曉曦和谷成棟的病房,谷成棟手裏捏着幾頁紙,看看他,什麽話也沒說,郭曉曦背對着門,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保姆不在。
“再等兩天吧,應該馬上就能出院了。”薛文傑毫無來由地勸起了谷成棟,勸解的時候有些心虛。
“出院又能怎麽樣。”谷成棟苦笑一下,“出院了,可能更煩。”
“關志威剛才又來了?”
“來了,一天跑好幾趟,一直說那些沒油沒鹽的淡話,聽得人都煩死了。”
“還是那幾句?”
“對,什麽放心,什麽不要發愁,什麽醫藥費全包。神經病,說一次得了,次次都說,他是沒學過別的人話嗎?”谷成棟氣呼呼的。
“他也是為難,”不知怎麽的,薛文傑忽然又有些同情關志威了,“身不由己。”
“他身不由己,我還身不由己呢?馬上我就什麽都沒有了,誰可憐可憐我啊!”
“郭曉曦,你家阿姨呢?”薛文傑看看郭曉曦,像死了似的,躺在床上一聲不吭。
“啊?”郭曉曦在臉上摩挲了一把,“不在,出去了……”
“郭曉曦,你不會是還沒完全恢複過來吧。”薛文傑見他這兩天一直渾渾噩噩的,不覺有些擔心。
“睡多了,腦子沉。”郭曉曦的聲音很含混。
“你要不起來活動一下?”
“不想動……”郭曉曦的聲音逐漸變低,後面咕哝了幾個字,也根本聽不清——他似乎又睡着了。
“每天都是這樣。”谷成棟嘆口氣,“再躺下去,真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
“他父母……”
“我要有那樣的父母,我也不願意清醒。”谷成棟壓低了聲音,生怕郭曉曦聽見。
薛文傑連忙擺了擺手,似乎是害怕壓低聲音郭曉曦也能聽得到。
“陸凝霜心情不太好啊。”過了半晌,薛文傑才小心地開了口,“你也随時過去看看她,給她寬寬心。”
“我知道,我知道。”谷成棟又低下頭去看那幾頁紙去了,過了一會兒,他擡起頭來,“到底能不能把我們倆換到一起啊。”他似乎有些着急。
“嗯,再等一下。”薛文傑也有些無奈,過不了一半天的就可以出院了,幹嘛非在這個時候折騰呢,陸凝霜自己也不樂意換,郭曉曦的媽又是那種樣子。
“真是……愁人吶。”谷成棟又把眼睛放到了那幾頁紙上,也不知道是因為那幾頁紙發愁,還是因為陸凝霜和郭曉曦換不了床發愁。
薛文傑不願意看谷成棟愁眉苦臉的樣子,沒人搭理他也讓他很尴尬,便悄悄溜出了病房。走出病房的時候,他發現關志威正站在牆邊,眼睛不住地往自己這邊看。兩個人一個不小心眼神便對到了一處,一愣之後,便趕緊各自躲開,裝作誰也沒看見誰。薛文傑連忙轉身快走幾步,迎面卻正碰上郭曉曦的保姆,也是一臉愁雲地走了回來,她只顧低着頭想事情,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差點兒撞個滿懷。
薛文傑連忙往旁邊一閃:“阿姨,您小心一點兒。”
“對不起對不起。”保姆連連道歉,“我沒注意。”
“您這是怎麽了?”
“沒什麽,剛跟梁老師打電話了。”
“哦,”薛文傑想起了梁漢霞那張兇悍的臉,“她又發脾氣了?”
“嗯,她又囑咐我,不要給曉曦換床位。”
“哦。”薛文傑不覺微微嘆了口氣,他是沒法想象自己要常年面對梁漢霞會是一種什麽樣的情形。
“我也是答應得太早了。”保姆嘆了口氣。
“您在他家多久了?”
“三十多年了,還沒有曉曦的時候,我就到他家了。”
“難怪,嗯……”薛文傑心想難怪你答應換床答應得那麽痛快。
“以前這都不算什麽,她也沒說過不樂意,怎麽後來就不一樣了?”保姆一臉的憂郁,仿佛正在為三十多年構建的信任感毀于一旦而痛心。
“那這兩天,郭曉曦的父母還會來嗎?”薛文傑心想,如果他們要來的話,我就躲躲吧,畢竟幫他們張羅換床位的人也有我。
“他們倒沒說要來,郭局長忙,梁老師事情也多。”
“哦。”薛文傑松了口氣,“我看郭曉曦這兩天精神很萎靡,要是行的話,讓他多活動活動吧,別老憋在屋裏了。”
“我跟他說了,他不想動,這孩子,從小就是這樣。內向,不愛動,不愛說話。”
薛文傑也隐約想起郭曉曦上學的時候,是個很安靜的孩子,然而那天聚會的時候,他似乎又說了不少話。薛文傑使勁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對于那天晚上,他的記憶仍然十分恍惚,這兩天他也想好好回想一下,然而只要一開始回憶,他的頭就會疼。
“您先回吧,我在外面再轉轉。”薛文傑一邊說一邊打了個哈欠。
保姆同情地看着他:“住院的人,要是有活動的條件,盡量多活動。上次郭局長割闌尾,大夫也讓他盡量活動,免得腸粘連。”
“是啊,是啊。”薛文傑附和着,走進了三位女同學的病房。
三個女同學看見他,一齊開始發愣,這讓薛文傑又開始尴尬——不知道為什麽,他住院這幾天常常感到尴尬。
尴尬歸尴尬,已經進了門,又不能馬上退出去,薛文傑只好硬着頭皮跟幾個人打招呼:“你們今天感覺怎麽樣了?”
還是一旁照顧商洛笙的駱錦松先反應過來:“你也是他們的同學,在公安局上班?先坐,先坐。”他一邊說,一邊給薛文傑拉過一把椅子。
“謝謝,謝謝。”薛文傑千恩萬謝地坐下。
“你怎麽樣了?”駱錦松坐在商洛笙的床邊,帶笑問道。
“我覺得應該沒什麽大問題了,你們呢?”薛文傑看看三位女同學。
三位女同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過了一會兒,商洛笙才先開口:“我感覺應該也沒什麽問題了,但是大夫就是不讓出院。”
“多休息休息也有好處。”薛文傑帶着笑,沒話找話,“你們平時忙嗎,在醫院待着對工作有影響嗎?”
“我一點兒也不忙。”萬玟玟笑了一下,說不清是冷笑還是苦笑,“倒是你,應該就算是被我們給坑了吧。”
“不能那麽說,誰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呢?”
“是啊,誰想到死的是邱茂勇呢?這種聚會真要死人,也應該是他把別人弄死。”萬玟玟輕輕哼了一聲,似乎對邱茂勇有些不屑。
“也不能這麽說,他也是好心……”
“好心?”萬玟玟搖搖頭,“我不信。”
“玟玟,”祝靈仙連忙攔住萬玟玟的話,“你倆上學的時候是有矛盾,這都多少年了,怎麽還記仇呢?”
“你還向着他,哼。就他請的這幫人裏面,有哪個沒受過他欺負。咱們跟他有什麽交情,咱們這些人裏也沒一個混得比他好的,能值得他這麽破費才怪。”
“玟玟,人死了,少說兩句吧。”祝靈仙有些着急。
“哼!以前坑人,現在也坑人,活着坑人,死了繼續坑人。”萬玟玟又甩出這麽幾句。
薛文傑也只好苦笑,他從來沒想過萬玟玟是這麽記仇的人。
“行啦,他坑的又不是你。”祝靈仙似乎有些忍不住了,聲音變得有些嚴厲了。
萬玟玟竟一時語塞,腮幫子鼓了鼓,分明是在咬牙。
“你們倆呀,何必呢?”商洛笙嘆口氣,“我們這些人裏面,可能也就你們倆之間還有聯系了。為了邱茂勇吵架,何苦呢?”
“你喝水嗎?”駱錦松莫名其妙地把水杯遞了過來。
“不喝。”商洛笙冷冰冰地拒絕了,似乎是嫌棄駱錦松遞水的時機不合适。駱錦松倒似乎沒怎麽覺得尴尬,神色如常地把水杯放回到床頭櫃上。
“各位同學,你們怎麽樣?”一個戴墨鏡和鴨舌帽的小個子鬼頭鬼腦地出現在門口,手裏拎着幾個塑料袋,一邊大聲問候,一邊把塑料袋放在每個人的床頭櫃上,塑料袋裏裝的都是水果罐頭。
“你幹什麽?”萬玟玟看着他,心裏有點兒沒好氣。
“我都不認識了?”小個子摘下墨鏡,“邵謙啊。”
“邵謙?”薛文傑愣了一下,“你是……邵謙?”
“是我呀。”邵謙忽然給了薛文傑一個擁抱,“各位同學,可真想死我了。”
“你現在在哪兒呢?”
“我?我就在本市啊。”邵謙笑着掃視了病房一周,“各位同學還沒變樣,真好。”
邵謙的個子還是那麽矮,眉眼之間也依稀還有原來的樣子,但脾氣秉性好像完全變了。薛文傑心裏也不禁嘀咕,不知道他這麽多年都經歷了什麽。
“邵謙,你還好啊?”萬玟玟問候的語氣冷冰冰的,似乎還未從剛才的情緒中恢複過來。
“挺好,玟玟姐,你挺好的?”邵謙興高采烈的,一點兒不像是在探視病人。
“你媽也挺好的?”萬玟玟的口氣還是冷冰冰的,但薛文傑卻覺得裏面似乎帶了一絲戲谑,但他一點兒也不确定。
“哦,她,”邵謙忽然猶豫了一下,随即說道,“挺好,挺好。”
“你這幾年都幹什麽了?”薛文傑插話進來,他心裏有點兒埋怨萬玟玟,覺得她把氣撒到邵謙的頭上有點兒沒來由,更不該提邵謙的母親,說實話,他真擔心萬玟玟突然提及當年邵謙離開母親就寸步難行的事來。
“我,瞎混呗,東游西蕩,我不像你們,都有正式工作,我就是個無業青年。”他的語氣一點兒也不謙虛,倒似乎有些自矜。
“你是怎麽知道我們住院的?”
“報紙上說的。”邵謙嬉皮笑臉的,“你信嗎?”
“我不信。”薛文傑搖搖頭,他搞不清楚邵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不信就不信吧。萬玟玟,”邵謙扭過頭去,“你最近怎麽樣?萬老師最近怎麽樣了?”
“就這樣,躺醫院裏。”萬玟玟還是那麽冷冰冰的,她似乎陷在自己的情緒裏出不來了。
“那萬老師呢?”邵謙把第二個問題又問了一遍,似乎想讓人覺得他問的問題不是簡單的寒暄。
“也還那樣。”
“那就好,那就好。”邵謙一邊說,一邊自顧自地坐下了,“萬老師今天來了沒?”
“沒有。”萬玟玟本來靠在床頭,現在忽然往下一滑,便平躺下了,躺下之後,她便一直看着天花板。
“好久不見,還挺想他呢。”
“也沒什麽好想的吧。”
“他今天來嗎?”
“不知道,明天來不來也不知道。”
“祝靈仙,聽說你還在學校,當老師了?”
“嗯。”祝靈仙勉強回應了一下,似乎是萬玟玟的小情緒讓她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當老師好啊,地位高,收入高,工作穩定。”邵謙感嘆道,“看萬老師,現在也算省裏的知名人士了吧,到哪兒都被高看一頭。”
“……”另外幾個人都不知道說什麽好,卻不約而同地去瞟萬玟玟,而萬玟玟索性閉上眼睛,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商洛笙,這位是……”邵謙倒很懂得給自己找臺階,他又轉向了商洛笙和駱錦松。
“我愛人,駱錦松。”商洛笙介紹得很簡單。
駱錦松站起來和邵謙握了握手,他啥也沒說,邵謙卻很熱情:“終于看見有陪床的家屬了,真不容易,你們其他人不會都還沒結婚呢吧?”
薛文傑皺了皺眉,邵謙這個問題問得也未免太沒有眼色了,而邵謙卻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這個問題問得有多不合适,他只顧興高采烈地說道:“我看邱茂勇搞這個聚會是不是想給大家介紹對象啊。”
病房裏的氣氛更加冰冷,所有人都不做聲,期待着邵謙自己閉嘴,然而邵謙仍然興高采烈,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多不受歡迎:“對了,你倆在哪兒上班呢?”他又轉向商洛笙和駱錦松。
“我在公安廳上班,他在檢察院。”商洛笙皺着眉毛,雖然不想理他,但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
“厲害,厲害!”邵謙故作驚嘆,“那邱茂勇這事兒,應該你倆就能辦了吧?”
商洛笙和駱錦松不太清楚“辦了”是什麽意思,兩個人對視了一眼,最終沒有開口回應他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對了,文傑,你在哪兒上班呢?”邵謙又轉向了薛文傑,他省掉了“薛”,似乎是為了拉近雙方的距離,只可惜他的語氣聽上去不大像親近,倒有點兒居高臨下的感覺。
“我在公安局。”薛文傑也皺着眉頭——屋裏所有人都皺着眉頭。
“市公安局?厲害,厲害!”邵謙竟然拍起巴掌來,“那這個案子,你們在查嗎?”
薛文傑被他聒噪得頭痛不已,他也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只好含含糊糊地說道:“我在住院……”
“邵謙。”萬玟玟又開口了,聲音冷冷的,“關志威也在醫院,你看見他了嗎?”
“嗯……”邵謙忽然又猶豫了一下,“看見了,他在外面。”他的語氣明顯沒那麽熱情了。
“你跟他打招呼沒有,沒有的話,趕緊去跟他打個招呼。他可是忙人,一會兒就走了。”
“他忙不忙的,不着急。”邵謙有些悻悻,可能是因為萬玟玟這話像是在往外趕他,也可能是因為他上學的時候沒少受邱茂勇的欺負,而邱茂勇的身旁一直有關志威。
“隔壁還有兩個病房,你要沒去拜望,也抓緊時間去吧。”萬玟玟索性下了逐客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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