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年9月14日(上)
1991年9月14日(上)
“我向您保證,今天咱們在這個屋子裏說的話,絕對不會傳到外面去。”孫寶奎坐在羅長利的辦公室裏,面前是駱錦松。屋裏只有他們兩個人。
“你們還真是不到黃河不死心。”駱錦松冷笑了一下。
“我們局長已經給你們檢察長打過電話了,我想,您應該也聽說了吧?”
“通知我了,不過我還是有點兒不明白,你們是怎麽知道這些情況的?”
“一點兒推斷,加上猜測。”
“說來聽聽?”
“首先是您的說法,您當時說只查驚雁湖這個案子,沒查別的。我覺得肯定不可能,我們公安查案子,也總講究個串并案,能多挖些出來,就多挖些出來。你說你們只查了驚雁湖這個案子,無非是虛晃一槍,反正案子發生在驚雁湖,而在此之前,邱茂勇已經在驚雁湖大張旗鼓地幹了幾個月了。不管怎麽說,驚雁湖現在都是最吸引眼球的地方,所以你說只關注驚雁湖,我們也很容易就會繼續驚雁湖,而不關注你們實際在查的東西。”
“你們膽子很大,連檢察官說的話都敢懷疑。”駱錦松笑笑,喝了口茶。
“懷疑是我們的本職工作。”孫寶奎也笑笑,也喝了口茶。
“你說得對,請繼續。”駱錦松往後一靠,似乎很放松。
“後來,我們去了趟十五中,當時我們把車停在了工貿大廈。你知道我從工貿大廈往十五中那邊走,心裏有什麽感受嗎?我是覺得十五中和它周邊那些小巷胡同像個堡壘,堵住了城市開發的路,也妨礙了老百姓把錢花到工貿大廈和旁邊的福興苑。我要是邱茂勇,肯定得想方設法把這塊地也抓到手裏。不過當時,我還沒想過這意味着什麽。
“後來我們進了十五中,也見到了萬重山,告訴他我們要看看祝靈仙的辦公桌和宿舍,其實也沒什麽大發現,或者說當時我們覺得沒發現什麽。萬重山讓一個年輕女老師帶着我們,自己卻置身事外,這個女老師在我們離開之後立刻去找他彙報情況。當然這也說得過去,關鍵在于事後,萬重山在聽取彙報的時候問得特別詳細,而這位女老師回答得也特別詳細,兩個人似乎格外關注我們是否在祝靈仙的辦公室和宿舍找到什麽沒有。另外這兩個人的住宿條件未免也太好了,四張床的房間只住了她們兩個人。按照學校管理宿舍的習慣,這種做法是非常不經濟的,哪怕是教師宿舍,也不會這麽安排,尤其那位年輕女老師剛來沒多久,肯定享受不了這種待遇。另外,祝靈仙的職業似乎非常順利,這才工作幾年,馬上就能評高級教師了,所以當時其實我們有點兒懷疑這裏面有什麽問題,但具體是什麽問題,我們也說不好,也不敢說,畢竟沒有真憑實據,我們不能随便下結論。
“還有,九月十號那天是教師節,萬重山帶了兩個小孩來慰問祝靈仙,祝靈仙卻似乎很不領情。萬玟玟和祝靈仙在一個病房,萬重山的心思卻完全在祝靈仙身上,沒怎麽太關注萬玟玟。事實上萬重山只去過兩次醫院,一次是剛剛案發,他去了一次,另一次就是教師節那天。說實話,我們一直覺得萬重山可能是和萬玟玟的父女關系不太好,他才不怎麽去醫院了。後來才發現,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原因。”
“哦,是什麽?”駱錦松顯得很感興趣。
“是你。”孫寶奎很簡單地道出了答案,“你昨天說的幾句話,終于讓我們把一些情況串到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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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什麽了?”
“你說收到了關于驚雁湖侵占國有土地舉報信,嗯,其實你開始就是這麽說的。其實驚雁湖那片地是集體土地,屬于驚雁湖鎮,十五中那塊地才是國有土地。當然這還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是,你說舉報信是在白紙上用尺子描着筆畫寫出來的。你知道我們在祝靈仙的宿舍發現了什麽嗎?兩張白紙,一把直尺。”
“這兩樣東西也太普通了,你想表達什麽,說祝靈仙是舉報人?”駱錦松大笑了起來。
“當然不能,但聯系到其它情況,這兩樣東西就顯得有些可疑了。”
“什麽情況呢?”駱錦松臉上的笑容還沒散去。
“我們在祝靈仙辦公室的桌子上發現了帶有十五中标識的信紙和信封,在她宿舍的抽屜裏又發現了沒有标識的信紙和信封。要從普通人的角度來看,她有些多此一舉,寫信用學校的信紙信封不就行了,不花錢,又有面子。當然,你可以說她公司分明,寫私信不用公家的信紙信封,不過,我倒是覺得,她買這些信紙信封有專門的用途,就是寫匿名舉報信。使用沒有标識的信封信紙,更加不好追溯來源,用直尺描筆畫,就連筆跡都隐藏起來了。”
“我總覺得你說得很牽強,誰規定不能買不帶标的信封和信紙了?”駱錦松依然臉帶笑容,不過笑容似乎已經從微笑變成了譏笑。
“我承認很牽強,這裏面并沒有太直接的線索,所以我們希望您來詳細說明一下。”
“為什麽是我來說明呢?我已經被調離這個案子了。”
“這個是我們市公安局和你們檢察院官方協商的結果,其實呢,我們覺得您能天天來照顧卧床的妻子,其實挺感人的,哪怕您的妻子的各項指标也早都恢複正常了。”
“所以呢,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我們覺得其實您還有一個任務,就是來保護舉報人祝靈仙,有點兒類似您愛人盯着谷成棟和陸凝霜。”
“你們都知道了,你還來問我幹什麽?”駱錦松兩手一攤,“多此一舉嘛。”
“需要找你落實,剛才也說了,證據不足,只能猜測,如果您不明确,我們心裏不踏實。今天我們後面要做的工作,全是基于我剛才這些猜測,所以我們必須提前把基礎夯實。”
“好吧,好吧。”駱錦松嘆口氣,“我可以告訴你,對,舉報人是祝靈仙,舉報的內容是十五中的校長萬重山可能和興茂集團有勾結,合謀賤賣十五中這塊地。你也知道,那片區域的核心是十五中,如果十五中搬走了,周圍那些小巷子裏的生意就全都開不下去了。這樣一來,波及的區域面積就相當大了,所以我們很關注。其實我們也找到祝靈仙了,這麽大的事情,找到舉報人核實情況肯定是第一步必須做的,而她也明确表示願意配合。只不過她覺得自己舉報這件事可能已經洩漏出去了,嗯,你剛才提到的那個年輕老師,她懷疑是被派來監視她的,所以她很恐慌。還有,最近這段時間,萬重山對祝靈仙特別的好,生活上特別照顧就不用說了,宿舍你也看到了,還讓她評高級教師。祝靈仙也覺得萬重山可能是嗅到了什麽,主動示好,套近乎拉關系。這次她住院,萬重山還帶了兩個孩子拍她的馬屁,這我是看在眼裏的,我得說,确實做得有點兒過頭,不要說祝靈仙,我都要覺得萬重山是不是有什麽把柄捏在祝靈仙手裏了。
“我一直待在這兒,其實主要是為了保護她,同時緩解她的焦慮。這也是我們檢察長定的,他一聽說我愛人跟舉報人住一個病房,立刻就做出決定了。”他說完喘了口氣,似乎輕松了很多,随即便開始苦笑。
“她這麽恐慌,為什麽還會去那個聚會?”
“不去不是更顯得心裏有鬼嘛,她這個人正義感強,心眼也多。你剛才說那些,要是個稍微粗心的,可能就忽略了,真虧你就憑那幾張白紙就能得出這種結論,你們公安局的心眼也是不少。”
“我就權當您在誇我吧,不管怎麽說,多謝。”
“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麽?”
“破案,您就在這兒稍微休息一下,我們很快就能結束了。”
“邵謙,”李原坐在隔壁的會客室裏,屋裏只有兩個人,“這個案子本來跟你,跟華占元都沒有關系,只不過你們運氣不好,被牽扯進來了。”
“你想說什麽就明說,華爺說了,讓我百分之百配合你。”邵謙有點兒不耐煩。
“那好,那……”
“等等。”邵謙忽然打斷了他,“你先說說,你們現在到底知道些什麽,然後我才能回答你們的問題,明白嗎?”
“行。”李原冷笑一聲,“你要是樂意聽,我就給你講講。”
“你說吧,我洗耳恭聽。”邵謙抱着胳膊往後一靠。
“首先說你們華爺跟棉紡廠的關系吧。從棉紡廠那幾位領導的表現來看,你們華爺跟他們應該是很,嗯,怎麽說呢,很聊得來。但是他們卻對這種交情諱莫如深,為什麽呢?考慮到你們華爺的做事風格,肯定是因為他們的交情涉及利益輸送啊。”
邵謙聽到這裏,不禁往前湊了湊,剛要張嘴,李原便伸手示意他不要說話。邵謙只得把嘴閉上,又靠回到椅背上。
“老實說,棉紡廠這個破單位,年年虧損,一屁股債,工資都快發不出來了,除了那塊地之外,我真想不出來你們華爺到底看上它什麽了。嗯,可能關鍵就是那塊地。聽說前幾天棉紡廠的房管科長兩口子打架,起因是科長私藏了一張一百塊錢的存單。當時我覺得挺好像,事後一想就覺得不對頭了。一百塊錢還值得辦張存單,換張老人頭不就得了?後來棉紡廠的保衛科給他們調解的時候,他們又找不到那張存單了。簡直是笑話,當初為什麽打架來着?所以我猜那張存單上肯定不止一百塊錢,錢數很多,多到房管科長兩口子無法解釋。我覺得這事兒應該跟你有關,房管科長又是管房子的,如果你們真盯上那塊地了,他也是很有用處的,你說是不是?另外,廠長、人事科長他們身上,你們應該也下了功夫了,不然他們不會這麽敏感。還有工會主席,以後搬遷全都得靠他做工作,所以你特別照顧他,安排他兒子進了十五中。倒是財務科長,你們可能還沒發現他能起什麽作用,所以他對你倒是沒什麽可避而不談的。”
邵謙沉着臉,一句話不說。
“當然這些都不是我們關心的,其實我們關心的主要還是十五中那塊地,以及你、萬校長、萬玟玟之間的關系。我冒昧地說一句,你應該對萬重山并沒有什麽好感。你明明有能力給萬玟玟安排更好的工作,卻讓她去了棉紡廠當一名沒編制的臨時工。你是不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同時對萬重山進行羞辱和控制?畢竟,當年他是導致你母親的原因之一,現在萬重山和邱茂興勾勾搭搭,而邱茂興又和華占元是死對頭,你完全可以通過控制萬重山在華占元面前表現一番。萬玟玟并不知情對不對?她雖然應該也很感激你幫她安排工作,但你不斷地去找她也讓她感到但是這些事煩惱,尤其是她的那些同事開始傳你和她之間的流言蜚語,這更讓她不快。所以當你出現在醫院的時候,她同樣很不高興。
“但你去醫院,應該是樂在其中的。一來你是替華占元表達幸災樂禍去的,二來你也替自己感到高興。多美好的一件事,直接導致你母親去世的邱茂勇死了,間接導致你母親去世的萬重山的女兒躺在醫院裏,總是給邱茂勇出主意的關志威這下肯定吃不了兜着走了。至于其他人,他們或多或少地曾經欺負過你,或者無視過你,順便看看他們的凄慘相,又何樂而不為呢?所以你在探視的時候,連慰問品都都不是人手一份,有的有,有的沒有,你純粹就是為了羞辱人去的。怎麽樣,現在你痛快了吧?”李原一邊說着,心裏的鄙視也逐漸開始升騰,越來越熾烈,越來越旺盛,直到最後化作了滿臉的不屑。
“痛快嗎?有什麽可痛快的。”邵謙冷笑一聲,算是默認了,“就算他們全死光了又能怎麽樣?”他搖搖頭,“你要是覺得我是兇手,那就大錯特錯了。我根本懶得報複他們,而且,那天晚上我和一大幫人在一起,你要是不信的話,我可以……”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摸電話本。
“我相信。”李原擺擺手,攔住了他,“在這個案子上,我們一點兒都沒懷疑過你。”
“那你把我弄過來幹什麽?”邵謙有些惱怒,似乎是覺得白做那麽充分的準備了。
“我想問你點兒其它的事情,一點兒你昨天沒跟我們隊長說的事。”
“我昨天說的已經很多了……”
李原直接打斷了他:“但是沒全說,說出來的也不全是實話。”
“哪些?”邵謙是真的火了。
“比方說你和關志威是什麽關系你就沒說嘛。”李原笑笑,語氣輕描淡寫的。
“你想說什麽?”邵謙盯着李原的臉,似乎随時要撲上來撕咬。
“我聽我的同事薛文傑說,你來那天,關志威看見你的第一句話就是‘你來幹什麽’。說實話,這可不像很多年沒見過面的老同學打招呼說的第一句話。你上學的時候,在你們同學中本來就屬于那種特別不顯眼,特別不重要的,過了十幾年沒見,你其他的幾位同學都要先想想你是誰,你要是不自我介紹,他們根本想不起來。唯獨關志威第一句話就是‘你來幹什麽’,這話說得,怎麽說呢?給人兩層感覺,第一層是他對你非常熟悉,第二層是他好像很不歡迎你似的。”
“……”邵謙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身上也沒有任何動作。
“你們是不是私下有什麽來往,這些來往是背着邱茂興和邱茂勇的,所以關志威不希望在大庭廣衆之下和你打交道。但你無所謂,華占元讓你來你就來了,很坦然。嗯,我猜,你和關志威私底下勾搭,是經過華占元同意的吧,或者說是他授意的。關志威可就不一樣了,他是騎馬找馬,三心二意。所以你跑到醫院來,大張旗鼓地搞慰問,你是無所謂,他可受不了。你說,是不是這麽回事?”
“你說得對,那又怎麽樣,你剛才自己也說了,我和這個案子無關,華爺更沒摻和。”
“我知道你們過去沒摻和。”李原搖搖頭,似乎對邵謙的愚鈍感到有些無奈,“我是想确定一下,你們今後會不會摻和。”
“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我們馬上要收網,希望你、你們華老爺,都置身事外,別弄自己一身膻氣。當然啦,從前幾天你們的表現來看,你們對這件事的真相和關志威的死活無所謂,你們只關心自己能不能被牽連進去。所以我今天把你叫過來,是希望你代表你們華老爺表個态,不管最後發展到什麽程度,你們絕對不摻和這事兒。我也替公安局表個态,這個案子我們該怎麽辦怎麽辦,絕對不會搞擴大化,只要跟你們沒關系,就不會把你們牽扯進來。現在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邵謙深吸了一口氣,沉默了半晌:“君子一言。”他伸出了右手。
“驷馬難追。”李原也伸出右手,和他用力握了握手,心裏卻在不斷地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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