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1
16.1
“說起來,我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單獨面對面地聊過天了。”韓誠給自己添了杯紅茶,其實這家店以咖啡醇正而出名,紅茶倒次之。
不過冬天到了,喝紅茶算是應時令,而且韓誠也喝不太慣咖啡。
那玩意兒苦得很。
再一擡眼,便正好與厲澤對上視線。
大概一個月沒見,厲澤似乎都蒼老了不少,銀邊眼鏡後邊那深色的鹿眼黯淡,眼尾勾着細紋,如同瓷器輕而明顯地層疊開裂着。
其實也不能叫做鹿眼,而是桃花眼更恰當些,畢竟這樣的眼睛能輕易含了情,讓人見了甘願淪陷進去。
不然怎麽會處處惹桃花債呢?
韓誠抿了口紅茶,咽下心裏面湧來的奇怪想法,同時瞥到厲澤右手輕握,怎麽都沒把那厚瓷的杯子捧起來。
緊張了,明明韓誠還什麽都沒說。
他也沒打算說什麽,像是抽一個有空閑的陽光也好的冬日午後,約心上人一塊喝個下午茶。
不用多言語,只是透過落地窗子看外邊小廣場上的灰鴿子,盡心盡力地揮動翅膀,卻懶洋洋飛不到太遠地方,若即若離在人群間讨着面包屑餅幹渣。
如果再默契些,一人起身付了錢,另一人随之把茶水甜點端上,而後在服務生“把餐具留下”的叫喊聲中去到外面廣場,坐木制的長椅上,喝茶吃甜點,逗着蹦跳過來讨食的胖鴿子。
廣場上奔跑着小孩子,像鴿子一般無憂慮,放肆歡笑,放肆打鬧;經過他們面前時,有教養或年長的會停住腳,不好意思說着抱歉打擾。
此時他們相視一笑,仿佛就這樣懶散而自在地度過了一生。
但事實是韓誠無端的臆想,他沒有心上人,厲澤也不愛吃甜點喝紅茶,廣場上只有三兩只鴿子,人們都在大樓裏,沒空閑享受這樣一個冬日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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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嘛,可只有他自己起了話頭,靜靜等待多時,面前人也沒有要開口的意思。
“你應該知道,我約你出來的目的。”韓誠只好自己繼續了,他午休的時間不多,再拖下去他那絕世好秘書又得揪着他耳朵嚎啕抱怨。
“但我個人是不想指責你什麽的,畢竟你只是犯了每個男人都會犯的錯,何況我姐不是也沒說你什麽嘛。我問她為什麽小謙會離家出走,她都憋着忍着,不告訴我實情。我也向來不多管閑事,但小謙專門過來拜托我,好歹我是他親舅舅,我都不管了那他怎麽辦呢?”
“他跟你......說了什麽?”厲澤總算開了口,謹慎中是疲憊的沙啞。
“也沒什麽。”韓誠喝掉半杯茶,叮地放下杯子,卻不看厲澤,“他只是委托我勸服你和姐姐離婚。”
“小孩子。”厲澤冷哼了聲。
“是啊,才二十歲,小孩子。”韓誠笑笑,“不過小孩子的道德底線比我們加起來都高,忍受不了一些違反公序良俗的行為。你說是吧,姐夫?”
還是擡了眼,嘴角笑意也冰涼。
厲澤下意識向後一退,差點打翻手邊的茶杯,“我承認,此事一部分責任在我.....”
“姐夫你怎麽會有責任呢?”韓誠故作不解地打斷道,将手一攏,頭一歪,笑得越發燦爛無害,“你只不過是喜歡上了一個年輕版的姐姐,我看你那女學生的照片,确實眉眼風韻很像,甚至勝過我姐當年。”
“換句話說,你還真是深愛着姐姐呢。而且也不願和姐姐離婚,盡量保全了她在老頭子那兒、在同事朋友那兒的面子,我想她肯定很感激你這份心意吧。”
“诶,姐夫,你往後躲什麽?我又沒說我拿到你女學生的資料,會把她怎麽樣,我一向遵紀守法。”
韓誠撐着桌子站起來,對面的厲澤卻早已抓住桌面的塑料餐牌,“你想幹什麽?”另一只手也很快握上不鏽鋼的叉子,面前那碟灑滿可可粉的提拉米蘇稍顯塌陷,是一口沒動。
好可惜,韓誠搖搖頭,想着自己竟然在有生之年能看到大學教授這般狼狽無措的防衛模樣。
可他真的沒打算做什麽。
“履行一下我在你們婚禮上,給我姐的承諾。”韓誠慢條斯理地卷上大衣的窄袖,用眼神逼退要靠近的服務生,“麻煩待會兒打包這塊提拉米蘇,我帶走。”
再一扭頭,瞥了瞥厲澤手上的防衛物件,頓時委屈得像那年十三四歲的孩子,“姐夫,你答應過我,要對姐姐好的。但是你現在,明顯沒有做到啊。”
所以說,放倒一個年近五十的大學教授,于韓誠來說,不算困難。
好歹他年紀小那會兒,練過散打和跆拳道。
嗯,想來當年還是韓白送他去的練習室,也算物盡其用了。
“你們倆離不離婚,是你們倆的事情,我也不多指手畫腳。但我還是希望姐夫你,能給小謙做一個好的榜樣。”韓誠撐了撐木制的桌面,讓自己站平穩,那瑟瑟發抖的服務生又進入他的視線範圍內,扭過臉給孩子個寬慰的笑容,“請問,打包盒準備好了麽?另外,你們上班時間也能玩手機的嗎?”
忽然右臉頰一熱,有什麽東西流淌下來,速度不算快,還有的救。
韓誠無奈地又向那年輕的服務生補了句:“能不能給我那點紙巾來?出了點小問題。”
被叉子劃到了,怪不小心的。
他用手背稍稍抹了抹,嚯,紅了好大片,還有點疼。
期間他沒再看厲澤,他下手不重,頂多輕傷,不至于把他姐夫打進醫院。
總之不太愉快地收了場,還得找個時間告知姐姐,看看她這當事人到底是怎麽想的。
如果真要離婚,他也可以幫忙讓姐夫淨身出戶。
到時候姐夫又成小澤哥,也還挺好。
但韓誠不會把手再交出去。
廣場上那三兩只肥鴿子還在無所事事地散着步,韓誠拎着提拉米蘇的盒子,去找他的停車位。
什麽時候帶小孩來這兒一趟,紅茶雖然一般,但感覺提拉米蘇不錯。
诶,等等,他剛剛好像打包了兩份,吃不完咋辦?
多的那份給路依好了,以及路依真是個預言家,韓誠覺着再得拿個本兒記一下她醉酒後的奇怪發言,指不定哪天又成真了。
另外還要跟她說一聲,她今年的年終獎沒了,一天天的淨不說好話。
嘶,不知為何,心裏塌出一塊漏風的洞,便是呼吸都能聽見裏面空曠的回音。
呼呼啦啦,那群胖鴿子飛了,陽光白亮得讓頭暈目眩。
腦袋有點渾渾噩噩的,估計是下午被太陽給曬傻了,再一晃神過來,是到了家門口。
哦,下班了這是,他竟也難得地自己開車回來。
剛進玄關,小孩就踢踢踏踏地過來:“剛路依姐打電話來,說您不見了,我還想着您會去哪兒。”
“回家啊,那能去哪兒。”韓誠仰起臉,理所以當道。
“您臉怎麽了?”結果這小孩就把他下巴捏了,皺眉仔細瞧着。
“被文件夾劃到了。”韓誠睜着眼說瞎話,腦子是懵的,也不知下一步要幹嘛。
小孩嘆口氣,順勢将手放到他肩膀,将他整個人攬住,“好啦,您快換鞋,我去給您找酒精消毒。”
“沒事兒,都結痂了。”韓誠探出手,一點點回摟住小孩腰身,心裏那漏風的空洞湧上來什麽,他感到腦子也終于清醒片刻。
想起自己這個時間,該和合作夥伴共進晚餐。
畢竟才八點鐘,遠沒到真正下班的時候。
難怪路依都找到小孩這裏來了。
韓誠摟緊了些,發覺自己渾身都犯懶,壓根不願去想合作夥伴那邊的事。
董事長生涯的大型滑鐵盧,希望改明兒見了路依,她不會把自己削一頓。
不過韓誠相信,以路秘書的聰明才智,應該能幫他處置妥當。
他有點累,不想動彈。
小孩拍拍他後腦勺,又往下揉了揉他脊背,“沒事兒吧,先生?”
韓誠搖搖頭,把臉埋小孩胸口,“抱會兒。”
應該是睡了會兒,睜開眼發覺自己在床上,被小孩半摟在懷。
“我給路依姐說了您的情況,她說讓您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她會解決。”小孩徐徐地說,嘴唇一張一合,“還有就是,我把厲謙送到了他的住處,他下午發來短信說,他都安頓好了,讓您不要擔心。”
“哦,好。”韓誠眼前有霧,他想擡手拂去,但手被小孩扣着,無名指上好像套着個什麽東西。
戒指?
韓誠沒費多大勁掙脫開來,眼前的霧氣一瞬消失,讓他看清右手無名指上深色的木質指環。
還蠻光滑的,質感不錯,就是偏大了點兒,無名指戴不了。
“送我的?”韓誠輕聲問,他看到小孩躲閃的眼神。
“嗯,是新年禮物。”小孩躲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往他手上瞧,“不過尺寸量錯了......”
“可以戴拇指上嘛。”韓誠并不在意,把指環取出,戴到拇指上确實正好,“反正又不是婚......等等,你......”
卻也你不出來什麽,當然小孩也沒道理送他另有含義的指環。
“給您擋桃花用的,戴拇指不就沒效果了嘛。”小孩煞有介事地嘆了氣,“本來應該給您送個銀質的,看起來會像樣點兒,但您知道我沒什麽錢買上檔次的,不上檔次的又都設計得不好看,所以我就自己做了個。”
小孩今天,意外地有點話多,但韓誠還是被那句“自己做的”小小驚訝了一把。
看不出來小孩兒還有這一手啊。
“那我看看你設計得上不上檔次。”韓誠又一次擡起手,對着小夜燈的暖光細細地打量。
木質的紋路柔柔流淌,盡頭處有一只舉着爪子打哈欠的懶散貓咪,韓誠笑了下。
“真可愛。”韓誠說。
小孩抿了抿嘴唇,“您喜歡就好。”
“用什麽木頭做的啊?”韓誠來了精神,追問道。
“桃木。”小孩老老實實地答。
也對,桃木是驅邪辟邪的物件,用來做新年禮物再有心意不過了。
不過用來擋桃花是什麽意思?說得像韓誠有很多風流債。
好吧,他就是風流債挺多,還不清,也懶得還。
被這一鬧騰,暈乎乎的那股勁兒總算完全過去,心裏面也沒了那漏風的洞。
畢竟來了塊木頭,堵得嚴嚴實實。
“您心情好些了麽?”小孩問他。
哦,難怪那麽多話。
“我沒心情不好。”韓誠說,只是暈乎。
只是花了一下午的時間,熄滅十二歲以來那道可望而不可即的光。
絕對談不上是難過,心情不好什麽的。
“千兒。”蹭了蹭小孩腹部的衣料,臉上結痂了的口子還是被磨得有點疼,韓誠再說話時就勾出些可憐的意味,“你能給我找個繩兒嗎?我好把指環穿了,挂脖子上。”
“怕丢麽?”小孩忽然來了這麽句。
韓誠愣了愣,答道:“是啊。”
怕丢。
“真是麻煩你了,阿誠。我把這邊的事情處理好,就去找小謙回來。”
“對,我決定和厲澤離婚,最近在收集一些要用的資料,還有處理掉一些廢品。”
“另外容姐姐自私點兒,請你不要去找厲澤和他女學生的麻煩,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想鬧得那麽難看。”
“當然啦,鬧成現在這局面,也是我太自私太軟弱了。”
“真的很抱歉啊,阿誠。”
“好吧,姐。”韓誠捏着脖頸墜下的指環,輕聲應着電話另一邊,“很晚了,你休息吧。”
挂斷通訊,韓誠垂眸看着繞過指環的紅繩,編織得細細密密,千千成結。
小孩說,紅繩是朋友送的,而且朋友還送了個粗粗打磨過的桃木煙灰缸。
“他老人家在做好煙灰缸後,才發現這是木頭的,用了會被燒着。”小孩忍笑說,“所以我拿回來當硯臺用,以免浪費。”
也不知道這孩子上哪兒認識的奇奇怪怪的朋友。
韓誠這才想起,自己忙得有些時候沒抽煙了,放下手機在身上找,發覺是換了睡衣,沒有煙盒。
“千兒,我煙呢?”習慣性問小孩。
小孩披着被子坐床頭打瞌睡,“我不清楚。”
話都說得含糊。
不過小孩一貫對他抽煙持反對态度,怕是也不會正經回答。
韓誠打算自力更生,小孩卻猛地一擡頭,睜大眼說:“先生,現在過十二點了。”
“哦。”韓誠裝作沒聽懂話裏的暗示,摸索到他日常放煙盒的床頭櫃,一拉開,只有那不招待見的吹風筒和一些要打馬賽克的情/趣/用/品。
沒有煙。
韓誠揚手,要把這坐床頭的藏煙禍首給揪起來,卻被人熟練地伸長胳膊,圈進懷裏。
依照拉力,韓誠半跪上了床,比半坐半躺的小孩高出一個頭。
小孩便睡眼惺忪地仰着腦袋,拍拍他腰說:“睡了昂,先生。”
困得讓本就成縫的小眼睛更加睜不開。
韓誠着魔了般,低頭吻了吻小孩右眼尾。
“行吧。”也不能困着孩子,韓誠退了一步,“那晚安。”
“晚安,先生。”小孩習慣性地應。
那木質的指環滑到胸膛,被心跳染上了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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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