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逢

重逢

四月，汐州市正值回南天。

嫩陰天的熏藍，襯出湖水泛出的一圈圈鴨青。樹芽脆脆地抽出，花蕊缤紛探頭。清漾湖畔仿若展開的巨幅水彩，在不争喧嚣的清淡底色下，透出春日特有的淺淺萌動。

但是，陸綿只悄悄戀了幾眼，便匆匆往不遠處的科技城而去，為風景和回頭賞她的路人，留下一抹纖俏的背影。

科技城是本市高新企業聚集區。陸綿正前往區中心的程兮騰科技公司面試，她已為應聘該公司的技術支持崗位做足了功課。

程兮騰的主打産品是無人機，靠着過硬的研發實力，已經是行業裏的老大。

雖屬IT行業，但是企業文化趨近互聯網公司，即組織結構扁平化、員工多是小年輕、工作節奏快且狠、加班當正常營業。

剛好契合陸綿的職業追求，特別是第三點。

在未來的日子裏，她就想拼命加班，為公司醉生夢死，也就有了正當理由，逃出母上大人壓下來的五指山。

據說程兮騰的老板衣品奇葩，公司員工都被同化了，穿衣極度自由化。

一般面試者都會從公司風格入手，去準備面試着裝，以求在第一印象就贏得招聘部門的好感。

于是，陸綿出門前，只簡單穿着一件淡紫色衛衣，套個直筒牛仔褲，趿着平底奶奶鞋，随手紮了馬尾，塗上一層BB霜和無色潤唇膏。

穿得這麽休閑了，希望心情也能輕松起來，争氣把這次面試過了。

她照着鏡子，觀看這張24歲的臉：線條流暢的小圓臉，牛奶肌嫩透得像春夏換季時的荔枝肉，大號的杏眼搭着烏黑的瞳仁，盡顯靈動；又短又深的人中下面接個M型嘴，平添了幼萌的稚氣感。

難怪之前混在圖書館兩年，都被一群同事當成小朋友呼來喚去的。

還好，如今她終于從圖書館的一群叔叔阿姨中解脫出來。以後的職業路她都要自己走，就算跳進個能把員工燒死的火坑，她都義無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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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寬敞的會議室裏，陸綿只身坐着等候，一對烏黑的眼眸頻頻探向門口。

一會兒，路過一個夏威夷花衫綠褲的男人，悄悄往會議室裏瞥一眼，又趿着人字拖抄抄聲離去；一會兒，一對穿着情侶衫T裇的男人，肩挨肩路過……

觀察了好一會兒後，她得出結論：這公司，有點東西。

陸綿收回視線，深深吸了口氣。

下一個面試的人就到她了。

她暗暗為自己助力：沖鴨綿哥，幹倒他們！

突然，手機震了震。

她劃開，撲面而來一陣被支配的窒息。

【爸比：寶，你辭職的事，圖書館行政主任跟你媽說了。今天你去面試的事，爸比也沒幫你憋住。不用再裝加班了，今天回來吃晚飯，你媽有客人來，一定要你到場。】

【陸綿：好滴，爸比，寧跟母上大人等我喲~】

【爸比：願我們都平安.jpg】

【陸綿：peace&love.jpg】

陸綿眼睫低垂，輕輕呼出一口悶氣，接着撫了撫胸口，讓自己淡定一點，千萬別影響了面試的情緒。

她再默念一遍微信內容，做了深刻的閱讀理解。

明白了，今晚這飯是一定要回家裏吃了，而且一頓關于“為什麽從圖書館離職”的質問也是躲不過了。

客人來了？還要她到場？肯定就跟之前一樣，說是安排吃個飯，其實是搞相親。

還好，打發人她可有經驗了。

容不得多想，陸綿只希望這次面試能通過。

她再次調整呼吸，指尖戳了戳兩邊的梨渦，又擡了擡蘋果肌，活動僵硬的臉部肌肉。

今日必勝！

早上起床不是給男神燒香了嗎，他一定會保佑自己的。

不消幾分鐘，陸綿就重新振作了起來，并被一個紮着雙丸子頭，走起路來一跳一跳的萌妹子，帶進了面試間。

待陸綿坐下來時，對面的中年男人才從發愣中回過神來。

中年男人自我介紹他是研發中心綜合部的曹主管。

綜合部，面上是管理部門，實則就是給研發打雜的組織，但好歹他也是打雜的頭兒。陸綿若能應聘進來，還得歸他管。

但是，看着他那失去邊界的發際線，感受他那雙笑眯眯的小睛睛粘在她臉上，仿佛彗星撞地球都無法移開他的視線。

陸綿心中yue了一聲。

雖然日常被盯習慣了，但是，這位仁兄可是她以後的上司啊。

職業潛規則什麽的，她害怕啊。

唉，到時沒辦法的話，只能多備幾片深海泥面膜，上班了就敷上，誰愛盯誰盯，順便響應公司穿衣打扮自由的政策。

也許是感受到陸綿微微發僵的笑容，曹主管還是略略收斂了欣喜之情，緊接着問了幾個基礎的技術問題。

聽完陸綿一一作答，他又連連點頭稱贊，“陸小姐，我這邊的面試，你通過了。稍等一會兒，HR那邊會跟你談一談入職事項。”

陸綿雖保持着禮貌的微笑，一雙杏眼還是不由得睜圓了。

這面試也太潦草了吧？這麽快就錄用她了？

雖然她是憑實力通過的，卻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但是她還是客氣應聲，“好的，主管。”

接着，陸綿被雙丸子頭再次帶回了方才等候的會議室，這時，裏面已經坐了其他三位應聘者。

會議室內只有橫排挨着的四個座椅，陸綿也沒仔細打量那幾人，便就着唯一的空位拉開椅子，挨挨坐下，學着他們翻起了會議桌上的企業宣傳冊。

其實，宣傳冊的內容都是官網上已經吹過的牛皮，陸綿的目光匆匆掠過，翻翻裝個樣子。

突然，一道罵聲像鞭子一樣，從走廊抽進來。

“我他媽！說好了我手下歸我挑，不就一個技術支持，我怎麽不能要個美女了！許狗住在海邊嗎，要管得這麽寬！艹！”

“诶诶诶，曹主管你等等，你別走，聽我說……”

會議室內四個應聘者聞言，都挺了挺背，表情各異。

陸綿想笑又憋住了，卻突然醒悟過來，曹主管要的面試者不就是她嗎？怎麽的，現在他做不了主了？

正當陸綿轉着黑眼珠子思考時，感到手肘被旁邊的人用筆輕輕點了點，溫柔的聲線一并落下來。

“你別怕。其實我聽了主管這樣罵粗口，反而覺得來這裏工作環境很自由，這公司肯定很有趣呀。”

誰怕了？

陸綿腹诽着，擡眼望去，一張又俊又萌的小奶狗臉，頂着一頭微卷的棕色短發撲入視線，讓她想起晚上回去還得搶兒子的演唱會門票。

還沒等她應和，小奶狗又眨着明亮的眼眸，“我叫錢曉彬，應聘技術支持，姐姐叫什麽，是應聘什麽崗位呢？”

聽到他奶聲奶氣叫姐姐，陸綿不由地心生母愛，露出姨媽笑來。

“我叫陸綿，我也是應聘這個崗位。”

錢曉彬神情一派天真，“陸綿？姐姐名字真好聽。噢，我聽說這個崗位只招一個人，說是歸綜合部，實際工作卻是直接對接研發頭頭，也就是CTO。而這個頭頭哥，不喜歡招女的。”

陸綿在面試前做功課時，就留意到這號人物了。在論壇上，有小道消息提到這個神秘低調的CTO，傳說程兮騰的技術全都仗仰他，連大老板都要讓他三分。但她搜了很久都沒找到他的介紹，連個名字、照片都搜不到。她掐指一算，這種技術大佬至少也有三十五歲+，怎麽還這麽放不開呢，多參加點活動曝光曝光，對企業其實也有好處吧。

沒想到，今天居然在現場還能吃到這麽勁爆的瓜，她禁不住嘴角勾出一道俏麗的彎彎，“你的意思是說，這頭頭是男的，還不喜歡女的？”

“呃，你這複述的字面都對，但總感覺哪裏怪怪的……”錢曉彬撓了撓卷卷的發頂。

“你們說什麽悄悄話呢，分享一下呗。”錢曉彬旁邊的黃針織衫女人嬌聲道，看上去不到三十歲的長臉上糊着幾層白膩子。

錢曉彬扭頭說在讨論面試的事。

黃針織聽完了輕笑一聲，陰陽怪氣道，“說是技術支持崗，其實沒有什麽技術含量。不過你們還年輕，缺乏經驗，先打打雜，多學學，挺好的。”

陸綿聽了，嘴角彎彎地湊上來，“大姐~姐好棒哦，您應聘什麽崗位？肯定很有技術含量吧？”

聽到“大姐”二字，黃針織臉色一沉，轉瞬又假笑出聲來，“我應聘HR，這家HR将會走專業路線，HRPB聽過嗎？就是部門合夥人，等同于顧問。這一個HR專員，沒有三五年大企業的同崗位經驗，他們也不會要的。畢竟不像支持崗，只是打打雜。”

旁邊那個黑色衛衣女生聽了，往自個兒大腦門用力一拍，“完了，那我自己滾吧，我應聘的就是HR，可我應屆畢業生啊。”

黃針織安撫似地拍拍她的手，“我上個公司就是大型外企，我在那邊做了四年HR了，有點人脈。這邊你上不了，姐到時給你引薦去那個公司，做個行政助理崗，你先去磨幾年再跳槽，就好多了。”

黑色衛衣忙道謝，“太好了，您真是大好人。您都這麽多年工作經驗了，還是大企業出來的，他們肯定選你的了。我輸得心服口服。”

陸綿感到無語，若她們幾個都能應聘進來，這奇葩公司豈不又多幾個妖怪。

她嘴角咧了咧，看着兩個女人已經掏出手機掃來掃去加微信了。

“陸綿，請跟我到面試間。”

陸綿聽言，起身跟去，滿腦子都是各種妖魔鬼怪，還蹿出一張研發頭頭模糊輪廓和小奶狗的甜蜜同框。

接下來，陸綿見到招聘主管，一個斯文清瘦帶着黑框眼鏡的男人，他自我介紹叫楊洲。

他的問題都是HR的例行公事，不過是讓她簡述離職的原因，應聘的理由，自身的缺點，等等。

這種打太極的問題，陸綿已準備到位，于是打開腦內的小抄，娓娓作答。

楊洲聽完擡了擡黑框眼鏡，“非常抱歉，技術支持這個崗位已經有了合适的人選，不能錄用你了。”

“嗯……”陸綿點頭思忖，她願意成全奶狗和研發頭頭。

只聽他又道，“但是，我們人力部正在招一個HR專員，我們認為你很合适，不知道你是否願意加入我們？”

聽聞有反轉，陸綿掩不住驚喜之情，但又抿了抿嘴，誠實道，“非常榮幸，就是我沒有人力資源的從業經驗。”

楊洲爽朗一笑，“沒關系，我們部門現在不缺有管理經驗的員工，倒是想招一個技術專業的，能夠專門跟研發部對接。你本科讀的是計科系，還輔修了行政管理專業，相信你有點管理的理論基礎，跟着學一學，很快可以上手HR。你考慮一下？”

陸綿點點頭，“考慮好了，我可以。”

“好了，我們需要對你做個背調，”楊洲正色道，“沒什麽問題就發入職通知，這周內會有郵件，請注意查收。”

等她從面試間出來，徑直就往公司出口的方向走，路過會議室時，黃針織大姐正被HR請出來，“黃小姐，今天的面試到此為止，請您回去等候消息。”

程兮騰的規則，會上網的人都能搜索到：相中的人當場就會要，不要的人都讓回去等消息。

看來黃小姐也做過功課了，只見她的白臉瞬間晴轉陰再轉多雲，只吶吶道了聲“謝謝”，便轉頭邁步要離去，卻迎面撞上陸綿喜盈盈的目光，一下子愣在原地。

這時，錢曉彬從會議室裏看到門外的陸綿，忙小跑出來，“姐姐，他們剛才說技術支持崗錄用了我，對不起，是不是我害你落選了？”

陸綿揮了揮小手，臉上難掩喜色，“沒事，你更合适這個崗位。再說，他們已經撈我去人力部當專員。”

陸綿本來不想炫耀，但是餘光瞟到黃小姐投射來愠色滿當的死亡凝視。又想起她方才一番踩低別人擡高自己的言辭，陸綿還是沒忍住這張小嘴。

“哇，太好了，我們以後就是同事了，入職後姐姐要請我吃飯。”錢曉彬歡呼道。

陸綿笑眼彎彎，痛快答應，“沒問題，我請客，你買單。”

黃小姐聽言，輕跺了下腳，便轉身扭腰延長而去。看着她的背影，陸綿心裏舒适了一億個點，今天可真是個好日子。

出了程兮大廈，陸綿心情愉悅極了，往湖邊走去，施施然溜達起來。

山清水秀如斯，也要人心空杯，才能吸納入眼。

陸綿的腳步頓了下來，側靠着湖邊的木圍欄，慢悠悠掏出手機撥號，沒有察覺到她身後不遠處，一個面色冷冽的男人正單手抄兜，伫立不動，琥珀色的瞳仁因凝視她的背影，而漸漸清亮。

微風輕撫過清漾湖，讓原先的一波寂靜，蕩漾起漫漫水圈，仿若喚醒了湖面下的暗湧之流。

“閨女，怎麽樣了？”陸佑平一秒接通陸綿的電話，聲調壓得低低的，好像在幹什麽偷雞摸狗的勾當。

“馬到成功！今晚給我加雞腿。對了，老趙今晚搞的客人啥背景，你先把他資料發過來。”

每次老媽趙真安排的相親，陸綿都能成功把人惡心走，正是通過陸佑平這個神秘的同盟提前透露內部消息。只要陸綿就着對方背景一波分析，準能抓住小夥子讨厭的點，一擊即中，慢走不送。

“這次不能提前放水給你，要是搞黃這場，你媽鐵定宰了我。”老陸聲有戚戚焉。

“你要知道背叛我的代價，如果老趙知道你的某付寶有3500元，某行基金有4000元，某養老保險有……”

“打住打住，我說還不行嗎，是鐘意深。”老陸求饒。

“靠！我沒聽錯吧，鐘意深？”陸綿激動地喊出這個名字，空氣被尖銳的發音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