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動心

動心

“你還記得，有一年暑假，你要請我吃了一百根冰棍嗎？你好像沒請夠數。”

陸綿愣了一下。

鐘意深提到的那一年，鐘家一個噩耗卷走了整個家庭所有歡樂的可能。

看着少年也日漸陰沉卻強裝淡定，不知所措的小陸綿為了哄他開心，故意在玩游戲時輸給了他，并賠給他一百根冰棍。

原本以為那段時光，是他不願意回憶起的往事，沒想到他還會主動提起。

“還翻舊賬呢，我數過了，剛好一百根，把我那兩個月零花錢都吃光了。”

“你數學又不好，能數得準？”他嘲道，“再說空口無憑……”

“什麽叫空口無憑，我當時可是留下了……”她說到一半，突然咽回了後面的話。

那年盛夏，他們吃過的冰棍棒，都被她留下來，還用馬克筆在上面做了數字标記，兩個人一共兩百根木棒，一根不差地收入藍罐曲奇餅幹的鐵盒裏。

她當時小心翼翼留下的證據，曾經難以啓齒，如今一樣不能說破。但是這麽多年，她早就将證據連同那些小心思埋進土裏，還立過一個墓志銘提醒自己不可再眷戀。

“留下什麽？”他看向她，清淺的眸子裏似有疑惑。

“還能有什麽，留下深刻的記憶呗。大不了，你覺得不夠的話，我現在再給你買幾十根，已經不差錢了。”陸綿豪氣道。

“也不是不可以，”男人眼底清澈起來，表情舒展，“我一直沒說過，那兩個月，你陪我打游戲，請我吃冰，還跳到海裏救我。我一直欠你一句謝謝。”

迎着他深情的目光，她一時心裏咯噔響了，小聲道，“謝什麽呢，別這麽煽情啦，你也沒少請我，沒少陪我玩，咳，游泳的事最後不是你救了我，哈哈。”

看着男人眼底發亮，她陷入回憶中。那段屬于他們共同的回憶，不完全美好，但是無可取代。

Advertisement

就在鐘意深高一，陸綿初一那一年，鐘家出了大事。鐘家的長子鐘意康因救人而溺水身亡。鐘意康年華正值十八，剛升上高等學府，意氣風發，這般英年早逝的消息讓家人墜入無邊的黑暗，特別是對長子寄托了最多希望的鐘父，更為沉痛。從此，大家都不敢在鐘家人面前主動提及此事。

那年暑假，鐘意深還是照舊被送到爺爺家。

在很多人看來，少年除了比平時沉默一些之外，并沒有什麽特別的表現。

但是他表面的平和背後隐抑着的情緒，只有在和陸綿單獨相處時，才能松懈流露。

那一個日頭依舊嚣張的傍晚，他倆抛棄了陸延，單獨到海邊看夕陽時，她看到少年抱着膝蓋，目光眺望巨大而空虛的海面，眼中霧氣漸漸升騰時，她心裏的酸澀也跟着慢慢浮起。

但是，她也沒有辦法安慰他，更不知道能為他做些什麽。這個月來，陸綿只能陪着他打他喜歡的游戲。一向好強的她還故意輸給他，就是為了請他吃一百根冰棍，試圖用食物來給他一點慰藉。還有，每次他只身從屋裏外出散步時，她都會在背後偷偷跟着，生怕他胡思亂想走丢了。

少年突然在她擔憂注視的目光中，站起身來，朝海邁去。

“我下去玩一會兒。”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他就跳入水中，翻起陣陣海浪。

他本是習水性的，平時游泳不需要擔心。可是自從鐘意康出事後，下水好像變成一個不能輕易觸碰的詞語。不然，他就不會一個月以來，都沒沾過海。

他們心中都有芥蒂。

看着他游得越來越遠，她突然意識到，這不太對勁。

也許意康哥的過世，對他的打擊，比他們想像的都要大。

“別游了，快回來！”她朝着遠去的他吶喊，可是他沒有聽見。

撲通一聲，她跳入海裏，朝他奮力游去。

她必須把他拽回來，游得再遠一些的話，他就無法控制了，而她也回天無力了。

她本是習水性的。可是鐘意康也是因為習水性，才會去當志願者救生員，還因此出了意外。

所以，當腳突突抽筋時，陸綿看着少年遠去的背影，她卻已乏力叫出聲來。此刻，她才感覺到，命運也許就是喜歡捉弄人，意外的發生無處不在，而這一天竟也落在她頭上。

不消一會兒，她漸漸失去意識，任由自己的口鼻被海水淹沒。

直到她在岸上醒過來，看到臉色蒼白的少年，兩眼通紅地看着自己時，陸綿才知道，他沒事，他游回來了，還救了差點溺水的她……

回憶到這裏，陸綿不禁動容，她沒有意識到鐘意深已經坐在她旁邊，兩人正挨着肩膀，像小時候一樣，一邊吃冰，一邊看動畫片。

她轉頭看向他，發現少年已經長成成熟男人的模樣，歲月在他臉上鑄刻出更多的棱角，塗上更加冷白的色調，他仿佛比以前更加不可一世。

但是，在她心中，那個少年的陪伴永遠足夠溫暖踏實，讓她漫長的回憶裏充斥着太多他的畫面，如果不是她曾經故意一桢桢去抹掉，它們都會日日湧現在她的腦海裏。她實在不願意承認，這麽多年來，是因為不能靠近，所以她才選擇逃避和遺忘，保證不讓自己被回憶殺死。

但是在這些不再聯系的年月裏，陸綿已經抹去的記憶，又因為他再次闖入生活，而一次次鮮活蘇醒了。

看他，現在終于像個沉穩些些、有模有樣的男人了。可是，他吃個冰淇淩還是能把奶油挂在嘴角，小時候不也這樣嗎？

想到這裏，她不自覺地伸出手，指尖在他嘴角輕輕揩了一下。

鐘意深忽然一愣，把視線從電視上轉過來，盯住了陸綿。

她的指尖微涼，只是輕輕擦過他的皮膚，可是，他的心卻像是被火種撞進來，瞬間漾出一片滾燙的海洋。

視線交織間，兩人動作凝滞，空氣沉寂，心口窒息。

她感受到了他目光中不一樣的閃動。

突然，一絲理智叫醒了她，讓她騰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晚了，洗澡睡覺去。”說完便逃也似的跑上二樓。

動畫片的片尾曲播完了，手中未吃完的冰淇淩融化了。

鐘意深還盯着電視畫面，靠在沙發上，保持靜止的姿勢，回味着剛才發生過的一切。

轉眼又到周末，兩人上了鐘家看望爺爺。

自從爺爺在鐘伯父家小區裏交上朋友後，就再也不想回冷清的麗則別墅住了。

這不，身體漸好的老人家，為了跟鄰居老頭一起下棋，根本顧不上搭理小年輕人。

但是，對于陸綿而言，看到爺爺這種狀态更加開心。

當一個老人身體漸弱，便會更加依賴至親的情感，只想把最重要的幾個人鎖在身邊。相反的，不再使勁抓住至親不放時，這證明他的身體好轉，他不再感到生命将逝，才會願意拓寬交際，面向多元化的世界。

再說了，如果爺爺痊愈了，陸綿也不用再擔心解綁婚約會對老人造成情緒上的影響了。她相信爺爺可以理解她，也可以原諒她善意的欺騙。

在奶奶的勸說下，心情愉悅的陸綿見爺爺自己玩得歡快，她正好無事可做，便跟着鐘意深外出逛街。

穿過步行街，她帶着他狂奔去吃本地排名第一的螺蛳粉。

“你出國那麽久，肯定不知道，這家雖然歷史不是最久，但是最地道。我必須帶你開開眼界。”陸綿一邊毫無形象地嗦着粉，一邊向他介紹。這種重口味食物，可是他倆年少時期的共同愛好。

男人看着她那模樣太可愛了，一邊學着她吃粉的架勢，一邊停停頓頓看她。

“怎麽了，我臉上濺到辣椒油了？”她發現他的目光後，第一反應就這樣問。

他笑着搖了搖頭，轉換個話題說，“香菜太多了。”

她聽言，就從他碗裏把香菜一把夾過來，“早不說，都給我。我就知道你不吃，你上次在我家演的吧？奧斯卡欠你一座小金人！”

陸綿就是這點好，心大。只要有好吃的在跟前，她的心情馬上就能放松下來，此刻她對他失去了警惕心，全身心都在關注味蕾的感受。

一瞬間，他們仿佛都回到了年少時光。只要不把那些年月的往事說破，他們還是那對親密無間、毫無狹隘的“哥們”。

這間粉店還挺大型的，老板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型男。來這裏吃粉，不僅地方寬敞衛生，價格适中，味道夠，料足，還能欣賞一首首粵語老歌。

型男老板這會兒看到陸綿這位老顧客，忙過來打招呼，“小陸美女又來了？哇，這次帶了個大帥哥來，男朋友？”

陸綿跟他特別熟絡，“別瞎說，這是我頂頭上司。诶，今天這衣服好看呀，嫂子給你買的吧？老派學院風。”

型男老板一聽到她誇，就禁不住得瑟，“沒錯，就你跟你嫂子一個品位，她就一直說好看，要我穿，顯得我老了幾歲，會不會？”

“哪裏會，你穿着更加年輕，更有氣質了，嫂子挑的對。”陸綿咋呼道。

待老板滿意走開後，鐘意深禁不住問道，“那衣服，好看？”

陸綿點頭道，“當然，你忘記了，我們的童年偶像，那個搖滾樂隊主唱蘇樣樣，不就愛穿這種襯衫嗎？我就迷這樣的。還有蘇樣樣唱的粵語歌，都是我一生摯愛，誓死不改！”

男人聽她說得頭頭是道，神情若有所思。

陸綿突然想到什麽，“為什麽你現在飲食那麽清淡？以前你不是很愛吃辣的嗎？不會真的有隐疾吧？其實承認自己有病也沒什麽，全國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有，不是啥大病。”

鐘意深壞笑，“勞你費心了，整天就關注我的隐疾。”

她翻了一個白眼，“就會說這種話，真的原因一個不說。”

他停下筷子，好整以暇道，“我如果說，你不見我那些年，我一吃辣的，就會想到你，沒你跟我一起吃，很沒意思，所以戒了。你信嗎？”

陸綿正在喝湯，差點噴出來了。

“我才不信你這些招數，有病幹嘛要繞到我身上。你別轉移話題，不如我給你介紹個醫生吧，陸延去找他做過手術，手法還不錯的，你不用害羞，男人患這種病幾率更大，我會幫你保密的。”

鐘意深：………………

陸綿表面繼續淡定着，內心已經SOS了。

第二天，陸綿起床拉開窗簾時，陽光已經滿窗，而鐘意深也已早早出去了。

陸綿叫了個的士，提前到達電視臺，馬上就見到了市場部的同事們。

幾個同事都跟陸綿打過照面，又看到是杜墨要帶着的，心知肚明，啥也沒說，反而對陸綿挺好的。他們一群人一到，就直奔休息室裏找周奇導演。

陸綿借着攝影助理的身份，可算近距離接觸到偶像了。雖然她的牆頭還挺多，但對周奇，她絕對是真心愛過的。每部電影必看，出的書也買，各個平臺分數也刷到最高，當然了，周奇這種實力派絕對值得。

所以這次她樂開了花，趁着采訪完了，還拿着他的書，讓周導給她簽名題字了。最後，還拿出個筆記本，煞有其事地問了好幾個問題，就說是宣傳片彩蛋要用的。

完了要出門時，依依不舍，頻頻回頭。

杜墨看着她那樣子，着實想笑，手掌就忍不住拍拍她的發頂。

不料，就在他們倆跟前，一個人影穿過，頓時停了下來，那人一雙琥珀色清冷的眼眸瞟過來，帶着絲絲寒意。

我好想吃冰，跑去連吃兩個甜筒，現在牙疼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