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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是日,清晨。

程涉川早起練劍,這是他從軍後養成的習慣,嚴寒酷暑,雷打不動,從不間斷。

抱樸端着用後的洗漱水,抱真拿着劍,二人亦步亦趨,等着召喚。

程涉川埋頭理袖,理着理着,一頓,擡眼,微微思索,片刻轉身擡步向書房走去。

他步伐快,抱樸抱真本就猝不及防,當下更是跟得吃力。兩人面面相觑,不知郎君為何一時興起,慣常的習性今兒卻變了樣。縱是摸不着頭腦,也得疾步勉力跟着,這是為人仆從的本分。

到了書房門口,程涉川頓住,側身,終于,略扣了扣門。

抱真抱樸微訝,書房裏何曾有人?

深覺郎君此舉怪異,低下頭,便當作未曾窺見,一時間有些暗惱自己不知變通,竟跟了來,當下進退兩難。

門內一聲未應。

抱樸暗松了口氣,若是當真大變活人,那真是判官辦案——吓死人。

程涉川微皺了皺眉,推門進去,掃視了一番屋內,桌上筆洗、墨碟、筆罐、昨夜閱過的書一應俱全,全都整整齊齊擺放着,就是少了一個——鈴铛。

他昨夜分明将其置于桌上,女郎年紀漸長,縱是鈴铛形态,再跟着進入男子卧房已是不像話。

哪想到,今兒早上,再尋,竟是找不見了。

他思及女郎習性,又往書房各個角落掃去,不過一個桌子、一個櫃子、一個簡易的卧榻,一覽無餘,哪裏有那鈴铛?

又不顧姿态,彎腰向桌下探去。

并無。

抱樸抱真二人大驚,忙猶疑着上前,試探着問道,“郎主可是在尋何物?”

程涉川立起身,側目,聲有厲色,“桌上的鈴铛可曾瞧見?”

抱樸抱真苦苦思索,百思不得其解,他二人平日裏哪敢盯着郎主的私物瞧,實是不曾有印象。

程涉川觀二人神色,便知無所得,當下,面目微沉,神色間竟隐隐有焦色。

抱樸抱真何曾見過郎主這般,抱樸跟得久些,早年間郎主少時,便随侍左右,只那時他終日裏昏昏沉沉,大半的記憶已忘卻得差不多,但印象裏郎主向來從容,少有焦躁怨怼憤恨之時。抱真是北地時,仆婦見其可憐,采買的,郎主未曾多言,便默認跟在了身旁,北地多艱,幾經生死,郎主未見異色。

無論是抱樸亦或是抱真,都深覺郎主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人,縱是生死存亡之際,也端得舉重若輕。

現下這般,當真是少見。

唬得二人一跳,不知如何是好。

還是抱樸膽大,“不若問問抱玉姑娘……”

寒風淩冽,院裏頭栽的幾棵梅樹和院外湖邊的梅林遙相輝映,風卷着地上的落梅悉悉索索地撲騰着,打了個璇兒,又落下。程涉川走得迅速,手半握着拳兒,心內已暗想了數種可能,林女郎單純,鈴铛罕見,若是被有心人揀去……

實話說,這是他第一回對自己生了惱恨,明知現下時局複雜,卻還是偏偏因在自家府中便生了大意。腦內一時回轉着年少時女郎玉雪稚童的模樣,一時又浮現起數年後于梅林中相見。

女郎于他面前大多是窩在鈴铛裏,幼時長什麽樣不曾細瞧,長大了更需避諱,一時間竟無法描繪出女郎的樣子,只記得應是好看的。

腦海中思緒翻騰,思前想後,極力平複了焦灼的情緒。

以女郎的心性,擅自出了書房亦未可知,現下只能暗暗祈禱最好是如此,勿遭了不測。

程涉川松了松拳,負手跨過門檻,卻聽園內有閑談聲——

“抱玉姑娘做的點心真好吃,我年少時吃過,便念念不忘至今,如今吃來,竟還是記憶裏的味道。”聲音清越,言語裏帶着嗔意,鑽入程涉川的耳中。

程涉川頓步。

又聽,應是抱玉歡喜應聲道,“我旁的也不會,可惜郎主不愛甜食,從前少時還願吃上一口,如今是碰也不碰,能得女郎的喜歡,我也是歡喜的很,女郎若是饞了,盡管來島上找我,我給你做。”

“抱玉姐姐好偏的心,我們之前纏着你,你總是推脫着下回,女郎一來,恨不得日日做給她吃呢。”不知是哪一位女婢,程涉川沒有印象。

一旁的幾位女婢忙跟着附和,一時間園子裏笑鬧聲一片。

“吃的還堵不上你的嘴。”抱玉笑嗤道。

那盤坐于亭蔭裏的身影大約是盈盈一笑,“是我托了幾位姐姐的福才對,抱玉姑娘做了這許多,姐姐們吃不完可不準回去。”

言罷,又引來一片歡聲笑語。

冬日裏的梅雪都趕不走園裏的暖意融融。

仆從知程涉川喜靜,島上終日無人嬉鬧,便是言語,也是嘀咕了事。

今日倒是熱鬧。

抱樸緊趕慢趕,終于追上,見程涉川立住,許久不曾邁步,以為郎主不喜園中吵鬧,瞟了一眼亭間幾位女婢,都是相熟的,忙暗咳了一聲。

只這咳聲怪異,惹得程涉川皺眉看他一眼,莫名。

園中的鬧聲瞬時間消弭,女婢們紛紛起身,蹲立下去,向郎主問安,個個面色平靜,暗裏卻屏氣凝神,擔心被責罵。

那端坐在亭間的女郎仿佛不曾感受到氣氛的變化,緩緩站起身來,一頭烏發瀑布般垂落于身下,被一只簪子簡簡單單豎着,微風拂過,亭間的簾帳層層疊疊,暗自起伏,女郎鬓間的碎發也跟着起落,暗紅色的襦裙由一根束帶豎着,驕矜裏透着灑脫,天尚未全然破曉,亭外紅梅映雪,鎏出無邊的盛色。

“程将軍,叨擾了。”

林九樾言辭間有些不好意思,語調謙和,如沐春風,卻也透着幾分疏離,和在鈴铛中大不相同,想是鈴铛遮掩了年歲,才讓人放縱些。

程涉川喉嚨微啞,分明找到了林女郎,心內的焦灼卻不褪去,反而更添些燥意,半晌,他吞出了一句,“女郎客氣了。”

抱樸抱真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竟是生生看呆了,才記起找抱玉姑娘的正事。

“抱玉姑娘……”

話還未說完,才見郎主驀地轉過身來,在郎主的瞪視下緩緩收了聲。

再一回神,往那位亭間女郎的腰間望去,那裏明晃晃的,不正挂着一個鈴铛?

忙噤聲,再不多語。

只暗暗思忖,島上何時多了一位女郎,莫非他們也将多一位女主人?

可瞧二人的相處,卻又是不像。

這不,郎主立了許久,不過說了一句,便又是沉默不語,令人不知他在想什麽。

“女郎今日醒來,我瞧女郎穿得素淨,便着人取了幹淨衣裳,又做了糕點,郎主可要吃一塊?”

抱玉姑娘資歷最老,這莫名的氣氛合該由她來打破,便沒話找話地說了一番客套話。

“不必。”頓了頓,程涉川續道,“你們繼續。”

說着,便從抱真手上提了劍,往外頭梅林邁步而去。

待程涉川的身影消失在廊門前,漸漸拐了彎,連抱樸抱真兩小仆都看不見,衆人這才紛紛吐出口氣來,實是郎主威壓太甚,好在郎主今日莫名的好說話,不僅沒有不悅,竟讓人衆人繼續,雖則神情莫測的很。

只是經了這麽一出,再笑鬧的心思也沒了,紛紛向林女郎告退,間或膽大的,還不忘順走幾塊糕點。

“女郎,午食可有什麽想吃的,我命人去預備妥當。”抱玉收拾了一會兒桌上的食盒,問道。

時下許多人家一日只食一餐,便是權貴,也不過吃個兩頓,像島上習慣了三餐的确實不多,雖然餐餐素淡,從不曾出現大魚大肉。

林九樾這回從鈴铛中出來,依然覺得饑餓,方才食了幾塊糕點,也不覺好。她已不是稚子,想問題更加深入,方才趁着與幾位女婢閑聊,感受了一番身體,才覺得這番饑餓不像是人心作怪,是實實在在的身體上的餓,而這種怪異的饑餓,又不能靠尋常的吃食抵消,思來想去,愈發覺得奇怪。

想起祖母留給自己的幾沓手劄,便想着急急回去,再翻閱幾番,不知是否能從中找到一些解惑的線索,因而,林九樾掖着袖子,笑回道,“我就不在這兒叨擾了,早上已食了抱玉姑娘的糕點,現下肚子裏已是半飽,再回去吃些清淡的就好了。等将軍回來,我再向他辭行。”

林女郎說話溫和,語氣裏卻是個有主意的,看起來不像是客氣,抱玉姑娘心內微有遺憾,卻也不便久留,只莫名覺得,郎主待會兒知道了,怕是會不太高興。

果然,郎主練劍回來,額間微有汗意,拿了錦帕浸于水中,緩緩擦手,在窗上映出一道暗影,“她今天都做了什麽?”

這個她是林女郎無疑了。

抱玉接過程涉川手上的錦帕,遞給一旁的女婢,微頓了頓,道“女郎現下在堂內等着向郎主辭行呢。”

這一天連一個上午都還沒過,抱玉實是不知如何作答,幹脆将最關鍵的一并先告知了便是。

程涉川欲要鋪紙的手頓住,半晌,擡眼道,“她要走,走便是,不必辭行。”說着,收了紙,又拿起架子上的外衣,披上,“官署有事,我先走了。”

也不知是在向誰解釋。

抱玉颔首,有些看不明朗事情的走向,郎主分明對女郎有些在意,原以為會留上一留,竟就這般真的走了,連當面辭行也不曾。

不過,郎主的心思她向來看不透,只能暗忖了忖,心內想好了說辭,但願女郎不要多想。

卻見方才已出了屋的郎主又折返回來,微咳了聲,囑道,“梅林荒蕪,多派幾個人送一送女郎,”,又思索了一番,補道,“到了那邊府中,再小心些,不要驚動了不該驚動的人,給女郎添麻煩。”

抱玉還不曾見郎主對他人這般上心,對女郎更是沒有,畢竟身邊女郎的影屈指可數,也就林女郎微微入了眼,願意花一點心思。

抱玉心內轉了幾轉,忙應聲道是。

但郎主卻像仍是不放心,卻也再沒有其他的吩咐,只半晌終于移開了目光,擡步離去。

抱玉瞧着郎主這樣……

女郎不過是離島,仍在府中偏院裏住着,若日後女郎離府……更或是,嫁去了別處,也不知是怎番光景。女郎看着年歲小,按時下的婚嫁年齡,卻也是快了。

抱玉不過延展開來想了一想,便覺心內一緊。

又深覺自己多慮,看女郎這樣子,分明關竅還沒通呢。

郎主亦是,大約心內也不曾想明白。

主人家的事,哪需她多心,終是不再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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