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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話是程涉川自己說的, 說出口後卻覺有些懊惱。

尤其是見林女郎聽後像是松了一口氣一般的神情,更是心頭湧上一股不知名的滋味。

說實話,他自知自己的動機不夠磊落, 也是因此遲遲不曾與女郎說明,可現下女郎知曉了且不計較, 那已是再好不過的情形了。但偏偏, 這好像不是他想要的女郎的反應。

他從前在北地時便已下過決心, 遲早要鏟除了這等侵擾百姓的不知名怪物, 黑霧盤旋在人間,已是帶來了太多的災難。北地黃沙漫天,烽火四起, 戰士們奔波于外敵與黑霧之間,多少好兒郎屍骨無存, 戰死沙場。而致死他們的敵人, 那一團團黑霧卻來去如風,根本奈它不得。滅之不竭的黑霧将他們困于內耗之中, 長此以往,必将招來大患。

他自己早已做好了以身殉國的準備,至于女郎……

戰陣之間,不厭詐僞。女郎被黑影人傷之後, 他恰好探明了女郎的族人或與黑霧相關,便心內隐隐有了這一計策。此間種種幹系, 女郎若是知曉,以女郎的心性必然也不會拒絕。可當女郎真的知曉……他的心頭又很不是滋味。

罷了,過程中護着女郎就是了。她在島上, 近來安防愈加嚴密, 應也是出不了事的。至于之後, 她說要去做……女冠,雖是駭人聽聞了一些,但既是女郎所願,讓其得償所願便是。

林九樾在前頭走着,程涉川在後頭跟着,兩人之間隔了一些距離,竟有些以林九樾為主的意思。路遇仆從,仆從低頭呵腰,恍作不見。

林九樾頓住,側身笑道,“這園子太大了,煩請将軍帶路。”

她上回進那地洞全然是誤打誤撞,現下對着滿園的亭臺樓閣,早忘了該怎麽走了。

程涉川頓了頓,快步跟了上去,是他大意,竟只顧着自己神游,冷待了女郎。

他微彎下腰,低聲問道,“可覺得冷,出來得急,都沒披件外衣,不若我差人去拿件衣物吧?”

言語裏竟帶着一些莫名的讨好。

林九樾瞧了眼身上的衣物,厚厚的一層內絨,暖和又舒服,今兒雪後又出了太陽,并不覺冷。倒是程涉川穿得單薄的很,“将軍若是冷,只管命人帶了自個兒的便行,我這邊一切妥當。”

說完便不再多話。

程涉川歉然一笑,“是我多事了。”

又擡步将地上的殘枝掃開,積雪太厚,冬日裏的枯枝被壓倒在地上也看不清,全掩在了雪裏,若是一個不留神被絆住,大抵是要摔個跟頭。

“冬日裏憊懶,仆人也不盡心了,一個個在屋裏躲冷,地上的落雪枯枝都不曾掃去。女郎且小心些。”

林九樾擡眼,往身側望去,瞧見一張讨好的臉。人長得俊便是有這樣的好處,這般刻意的讨好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只會令人覺得谄媚,但偏偏配着這樣一張文氣中透着冷峻的臉,只讓人深覺被他看重,恨不得要替他上刀山下火海了。

可惜林九樾是個實心眼的,便是園子裏的女婢仆從伺候她都覺得不安心,更遑論這樣一個人鞍前馬後地故作體貼。

林九樾微抿了一下唇,開口道,“将軍大可不必如此,我既答應了将軍,那便也是我自己的意願。将軍既未曾迫我,何必如此做小伏低?”

程涉川一愣,臉上的笑意不變,溫文儒雅如君子,“女郎說得是。只是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将軍的事,怎能依托婦人,将女郎牽扯進來,已是下下之策。過程中體貼一些女郎算是我的一點綿薄心意,否則實在是心下難安。”

林九樾心內毫無波瀾,絲毫不曾被打動。

“只是将軍這般作為,安了你的心,卻是讓我難做了。”

話說到這份上,程涉川卻好似絲毫沒有被激怒,他從善如流道,“如此,那我下回再注意一些。”

林九樾未再言語。

她實是不明白,從前這般便也就罷了,現下這人的半個真面目既已被她撞破,又何必再覆上君子的假面對她。他自己尚且不覺累人,她瞧着都替他覺得累。

女郎心內隐隐的厭煩被帶到面上來,女郎自己想是沒注意,一直顧意着女郎的程涉川卻是看到了,心內湧起一股自己也無法嚴明的酸澀,身側的手指蜷縮了一下,欲再言語,終是沒再多說。

因顧及着林九樾的傷和地上的落雪殘枝,程涉川走得不快。

雪後初霁,微風習習。

若是不知他二人的目的地,遠遠看去,竟像是新婚夫婦在園中消食散步,二人檀郎謝女,郎才女貌。

愈往裏走,愈是荒蕪。

林九樾已來過一回,并不覺驚心。

她斂了神思,見程涉川引着她從假山的另一頭進去,泉水聲拍打在假山壁上,遮掩了不少聲音。原這才是正經的入口,從這兒進入倒不必擔心水沾濕了衣物。

程涉川執起一旁擺放的燭盞,想要伸手過來扶她,又頓住,只輕聲提醒道,“腳下有階梯,小心。”

到底是靠着山水,又在底下,階梯有些滑膩。

那日裏匆忙,許多東西都不曾細瞧。

今日一眼眼掃過去,見牆壁上都濺着幹涸的血,刑具上也大都斑駁,必是樣樣都使用了多次。那股心內的嘔意又要上來。

“他們都罪有應得。”

程涉川似是解釋。

自然他沒有說,這不過是一處罷了。

算不得最殘酷的。

但莫名不想讓她瞧見更多。

林九樾凝眉,不置可否。

只是方才便覺得的隐隐違和感上來,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有什麽地方不對呢?

林九樾頓住,不自覺屏息,瞳孔瞬時睜大,她的面前——

兩具屍體交疊在一起,不,那已經不是屍體,五髒六腑都已經看不出面目,一團團血肉模糊被剝離開來,像是被生撕開來,直接甩落到地上。之所以還能看出是兩具,全然是因為那四只腳還隐隐成型。

是了,方才便覺得怪異的點,上回她明明是被慘呼聲引到這裏。

可這次,這裏靜悄悄。

安靜得怪異。

林九樾方才便隐隐做嘔,這會兒再也壓不下去,幹脆伏到一邊幹嘔。

又似是想起了些什麽,她抓着牆沿的手攥起,狼狽地轉過身子,發絲淩亂,身子往後仰,心內莫名生了些懼意,又逼迫自己鼓起勇氣,往程涉川那兒看去。

程涉川的臉色前所未有的難看,震驚、憤怒、難堪,統統混雜在一起,在暗色裏惹人心驚。

見林九樾看過來,正欲調整神色,免得吓着她,驀地福至心靈,沉聲道,“你疑我?”

他似是不可置信,渾身的氣息都沉重了不少。

林九樾緊攥着牆壁的手指微微卸了力,體內的魂芯仍在運轉,螢火在經脈裏流動,她知自己多心了。

确實不是他。

他完全不必多此一舉,她人就在他的島上。

況且他眼裏的震驚不似作假。

一切都在電光火石間,程涉川彎腰抱起她,一個躍步便跨出了地洞。

寒風吹起地上的枯葉,六個黑影人團團圍住,正正好擋住了出口。

竟被他們找到了島上。

領頭的黑影人這回帶笑寒暄道,“林女郎,多日不見。你可讓我們好找,不知這回女郎是否願意跟我們走一趟?”那聲音本就嘶啞,帶着笑意更覺怪異。

上回的三個已這般吃力,這回人數竟直接翻了倍,林九樾心內驚疑,欲要翻下身來。

卻聽程涉川輕嗤道,“別動。”

手間更用了幾分力。

林九樾一愣,她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這般抱着二人如何行事。

當真要生生被圍剿了嗎?

可又不想當着黑影人的面和他吵起來。

忽聽他沉沉道,“留活口。”

方才還荒蕪的園子裏噌得冒出一片黑壓壓的暗士,一個個提着劍直往黑影人身上攻去。

那六個黑影人顯然也不曾想到,不及驚呼,便有一人被斬殺了去。

這群暗士功力高強,神出鬼沒不說,似乎對付黑霧很有一套。

招招往他們身上的弱點攻去,且人數衆多,園子裏冒出一批又一批,配合着園內的機關,黑影人應接不暇。

林九樾看得目瞪口呆,她從不知道園子裏暗藏着這麽多人,且這些機關如此精妙。

黑影人全然呈頹敗之勢。

“既如此,怎會讓他們進了地洞裏?”林九樾疑惑。

程涉川抱着林九樾往前走,衣袖蕩起陣陣風,從容高雅,仿佛身後的血戰與他無關。

此刻他臉上的難堪消去了一些,有幾分難掩的得意,“他們跟着我。”

原來是這樣,林九樾懂了。

愈發覺得眼前這人和這園子莫測起來。

身後暗士們已是壓倒性優勢,程涉川微低下頭,呼吸并着風拂在她臉上,寒冷交加,“女郎,島上是最安全的,你待在這兒最可安心。”

林九樾一個傾身,從他懷裏下來。

衣袖一扯,露出半個肩膀,程涉川的神色一凝,頓住,手還作着方才的姿勢。林九樾随意一扯,衣服便正了回來,程涉川的手垂下,喉結微動,聽林九樾道,“我自己走。”

他不再堅持,笑着道,“地上濕滑,女郎小心。方才事急從權,多有冒犯,還請女郎多諒解。”

他絕口不提在地洞裏疑他的事,林九樾也只得略了過去,想來他也是能理解的吧。

畢竟任何人在那樣的情況下,都會有所懷疑。

程涉川的手方才抱着她時,隔着衣物停在她腰上,此刻她腰間還有滾燙的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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