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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程涉川驚醒的時候, 月亮還隐在層層雲霧之中,天色尚早,地上衣袍散亂, 被子亂堆在一旁,上頭還灑了些酒水, 至于那酒壺和杯盞更是七零八落。

程涉川有些頭疼, 身子熱冷交加, 應是醉酒的後遺症。

昨夜的夢尚且清晰, 此刻仍在腦海中回轉,仿若真實發生過,但他知道, 那是假的。

他輕籲了一口氣,說不清是放松還是悵然, 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但總之, 再沒有下回了。

縱意有過一兩回已是足夠,招人進來收拾。仆從早已候在門外, 往常這便是他起床練劍的時候了,昨夜飲了酒,今兒身子也不大順暢,但練劍這事兒日日不得怠惰, 今兒因這理由放縱了一回,明兒又因那理由懈怠了一回, 日日如此,又能堅持得了何事。

慣例持劍往梅林中去,昨夜裏雪消融了大半, 天倒是更冷了。

程涉川舞了劍, 出了一身汗意, 頭昏腦脹依舊不減。

出門上朝的時候,他遙遙望了一眼身後深深淺淺的庭院樓臺,雲霧散去,月亮漸退下,綠瓦紅牆待會兒便要被鋪上光亮,裏頭垂花門樓、抄手游廊、園林山石,确然是個富貴地兒。偌大一個島兒,便是如他這般腳程快的,也要走個半日一日方可大致走個遍,若是如林女郎這般的,想必要走上更久。這島自是大的,可若換成外頭的天與地,相較起來,又是那麽的小。

馬車漸漸駛遠,身後的那座宅邸慢慢變小,而後終于變成了一個點。至于府內的那座讓人畏嘆的島,更是再也看不見了。可見,身在其中的時候,覺它是那麽的寬廣,可與外頭一比,那也不過是一隅罷了。

程涉川坐在馬車上閉目養神,思緒卻是煩亂。從身後的宅邸又想到了宅邸中的人,那位現今住在他島上的林女郎。便是在這樣一個酒醉後的清晨,街上漸漸喧嚣起來,馬兒發出了一聲響啼,馬車搖搖蕩蕩,他卻突然有些理解了女郎想要做女冠的志向——

那個他曾覺得有些……驚世駭俗的想法。

女子不比男子,民風再開放,也不過是能上街走走,開個商鋪。她們的一生整日都被困在這些瑣碎的小事裏,這還是好的。若是落到那迂腐的人家,也不過是從一個牢籠輾轉到另一個牢籠,封侯拜相、上陣殺敵,全然沒有她們的可能。

雖說自古如此,但或許因他年幼時有被困在陰宅的經歷,若是設身處地,想到林女郎這樣剔透的人兒也不過是被宅院困頓了一生,他便覺……有些不忍。

故而,若是她覺得做個女冠更快意一些。

此刻他竟覺得沒什麽不好。

到底是酒喝多了,天都亮了他似是還沒醒酒。

卻說林九樾一早便起來了,她崴着身子倚在一個小榻上,一旁放着瓜果點心,手裏随意翻着典籍。她好像總有這樣的本事,再大再難的事兒,過了便是過了,從不往心上去。很有幾分随遇而安的意味。

少時她家門出了意外,流轉到了程府。到了程府,又是多舛,先是被老夫人看重,日日陪在她老人家身邊解悶,連帶着府內下人也對她多有優待。爾後沒過了多久,便又受了冷落,奴仆們畏懼她冷待她,若是換了其他家的小娘子,這般跌宕起伏下的人情冷暖,少不得要日日哭哭啼啼自憐自艾了。而她卻像是個沒事人一樣,日子照舊着過。

便如這回,那麽大的驚吓,她之前連着幾日睡不好,可時候過了,便又開始日日安眠了。

可見這事兒吧,若是你把它想大了,那真的是比天還大的事兒。可若是你把它想小了,轉眼也就忘了。總有其他的事兒往裏填補。

一群女婢圍坐成一圈,間或吃吃瓜果點心。林女郎不比其他的主子,看着清冷,卻是個再好相處不過的,她們知曉上午郎主必是要往朝上去的,因此也更為肆意一些。盡管郎主便是在這島上,女婢們也時常與郎主碰不着面。不過女郎來了便不一樣了,因而為防萬一,一旦到了下午,她們便恭謹得很,生怕被郎主撞見被嚴懲。而上午,她們便在女郎的默許下可松泛些。

此刻,她們正纏着林九樾要講典籍上的轶聞聽。這個時代書籍冊子都是珍貴得不得了的東西,識字更是世家子弟的事兒,便是連那寒門裏的兒郎都不定有這樣的機會。更別提那些為奴為婢的女子了。

幸而,林九樾開蒙早,父母也尚算嚴厲,自個兒也算得上聰穎,方能在離家前識了大半的字,讀個異聞錄是沒問題的,實在是遇到生僻的不認識的,半蒙半猜便是了。

被那一雙雙盈盈的笑眼看着,人人都仿若求知若渴,雖渴求的不過是些奇聞異錄,但也大差不差了。女子的脂粉香此刻她也不覺膩味了,反倒是透出些清甜的好聞來。林九樾盡量忽略心頭的暢快,清了清嗓子,清越的聲音便在這閨閣中響起——

“……卻說這書生啊,長得是貌若潘安、冠如宋玉,”

還不及開了個頭,便有女婢打斷好奇問道,“潘安是誰?宋玉又是誰?”

額,林九樾卡殼,只得按着自己的理解道,“應是長得好看的男子吧。”

那女婢依然萬分好奇,追着也不知是疑惑還是感嘆,“那得有多好看啊,女郎見識廣博,不比我們日日都在宅院裏,應是知道的吧。”

女婢的眼神可憐可親,小女郎這等時候只得絞盡了腦汁,但她十數年都避居在這程府裏,見過的男子也實在是少數,只得道,“大概要比程郎主還要好看些吧。”

女婢們聽聞,紛紛點了點頭,那是了。如郎主這般俊美的實是少見了,她們平日裏不敢視他,但人人都知道,郎主是鐘靈毓秀的人物兒。有了這樣一個好看的上天入地的人物打頭,那故事便也跟着吸引人起來,于是女婢們催着林九樾繼續講。

林九樾吃了半塊瓜果,汁水浸透了舌尖兒,繼續不憂不急地講道,“那書生肚內有些才華,可惜志向得不到施展,于是周游列國,四處游說,妄圖得到重用。某一日,他的才華終于得到了賞識,在一個都城的貴族府裏做了門客……”

“然後呢?”女婢追着問。

“定是大展宏圖,成就了功名。”另一女婢猜測道。

“然後他日日進獻計策,可惜樣樣不得用,府內門客又衆多,漸成幾派,他是個迂腐的,不懂拉幫結派,也不知阿谀奉承,漸漸便被邊緣了,久而久之,意志消沉,成日裏飲酒作樂,吟詩作畫,坐等着被趕出去……”

女婢們一陣唏噓,自古以來美人遲暮、英雄白頭、壯志未酬的故事總是讓人哀嘆,可這才是人生的常态,哪兒有那麽多理想的圓滿。

林九樾最看不得女子傷心,一個一個如花似玉的美好人兒,讓她們落淚那都是作孽了。忙趕緊補道,“姐姐們,別急,故事還沒講完呢。”

于是又續道,“卻說有一日,那書生照舊借酒消愁,那酒裏竟幻化出了一個美人兒,那女子玉潔冰清、明豔動人,書生以為自己喝多了酒生出了幻覺,卻聽那美人兒如一朵解語花一般,夜夜相陪,原來她竟是那酒盞化作而成,因年份長遠,輾轉流落在各府中,也算是見多識廣。竟幫着出謀劃策,不久那書生重得了重用。而後便是步步高升……”

“竟是這樣一個故事,那後來呢,那女子和書生定然是成了眷侶吧?“

“那書生後來做了高官,心裏的貪念便也大了,他自是舍不得那位酒盞美人兒,可外頭新鮮的女郎他也喜歡啊,那些好看的,那些有用的,總之啊,他想左擁右抱,那美人兒似是一早便料到了這些,等書生回過神來,美人兒便不見了……“

女婢們一陣哀嘆,有罵那書生薄情的,也有引申到天下其他兒郎身上的,痛罵男子各個是負心漢,人人都義憤填膺,仿佛被辜負的是她們。

林九樾笑着看她們發洩,女子便是這般,良善可愛。

也有那多愁善感的,竟哀婉地嘆道,“那女子也算是借着書生圓了志向,更何況也算是有過好時光。“

林九樾難得反駁道,“這般的好時光不要也罷,我若是那女子,寧可女扮男裝,入了朝堂施展滿腹的才華,那才是肆意呢。“

女婢們聽得一個個愣了神,剎那間均是啞口無言。

林女郎真是……敢想啊。

但也都知她那是玩笑話。

“女郎好興致啊。“

女婢們一驚,擡頭才見郎主站在廊下,背着光,竟不知待了多久,又聽去了多少。

林九樾也是一愣,她擡眼,總算是見到這人了。

黑影人的事兒還橫亘在她心間呢。

這事兒女婢們不便聽,她遣人退下,又殷勤地倒了一盞茶,遞過去,問道,“你幾時來的?“

端的是熟絡。

女婢們低着頭,只盼着郎主莫要注意她們,聽着女郎的吩咐魚貫而出,待出了門才算是吐出氣來,郎主的氣勢實在是太吓人了。她們今兒也是大意了,還好有女郎幫着周旋。

林女郎當真是個好女郎啊。

程涉川接過杯盞,輕笑了一聲,慢吞吞道,“在女郎說那書生比我還好看的時候。“

林九樾一曬,背後說人竟是被聽了去,當真是流年不利啊。

不過這話是在誇他吧,他應是不介意的吧。

程涉川确實不介意,甚至心內有些愉悅。他從來就知自己長得不錯,從前他覺得男兒要張好臉無用,但這話從林女郎的嘴裏說出來,還是有些不同的。至于什麽不同,他也說不分明。

只是忍不住調侃道,“女郎說,比我還好看是有多好看?“

這話便有些太過自得了,程涉川說完再反應過來,從前他從不如此,忙正色轉了話題,“安泰郡王府遣了人過來,要邀你去他府上,和他家的小女郎敘一敘。“他方才下朝回來,在門房時恰好遇上。

林九樾茫然,“安泰郡王?“

她向來和這些王公貴族沒什麽交集,怎得會來邀她?

“可說了是什麽事?“

程涉川沉吟了一會兒道,“左不過是他家的小女郎好似是瘋了,府裏請了好些異士。“

言盡于此,林九樾便是懂了,想來還是上回大公子那事兒留下的餘音,京城的異士圈統共就那麽些人,她上回也算是打眼,因而被人舉薦了吧。她心內隐隐有些意動,只是……她瞟了一眼程涉川,是否要說服他?她直覺以程涉川的脾氣,似乎不太會願意他摻和到這些事裏去。

卻沒想到,程涉川很是随意,他像是欣賞夠了她的踟蹰,道,“你若是想去,讓抱玉拟個拜帖,去便是了。只需記得要小心行事。“一頓,又道,”也無需太小心,不過是個郡王府罷了,你身後也會有暗士護着你,若是要他們行事的,招他們出來便是。“

這般妥當?

林九樾訝然,程涉川今日莫名的好說話。

她心內一松,言語間也就更自在了,“知道了。“又想起自己要找程涉川詢問的正事兒,”那些黑影人如何了,可問出些什麽了?“

程涉川這回沒有隐瞞,如實告知,被林女郎這般殷殷地望着,他覺得早間的頭疼腦熱都消散了不少,通體舒泰,“黑影人也都是執行的,人人只知自己要做的事兒,幾經拷打,串起來便是如今他們在尋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的至陰女子,尋到了見機行事,有直接奪去魂芯的,也有抓捕過去待用的。黑影人需每隔一段時日便吞食那些女子的魂火。“

“那他們的主子呢?“

“命令層層下傳,他們只能見着自己的上級,有的便是連他們的上級也不清楚。“

竟像是成了一個體系,那背後定是個龐大的網絡。

林九樾驀地想到那位歌伎,“可能問出那些女子的名單?“

程涉川像是知她心中所想,“他們尋捕的範圍早不限于京城,天南地北各個地方都有,原先只把手往勾欄瓦子裏伸,那些地方少個一兩個女子也無人在意,後來那裏的女子大半生辰都是不詳的,更何況是要找這麽苛刻的,便漸漸膽大起來,商戶家官宦人家也都探一探。人多的怕是他們自個兒也記不清了。不過那位歌伎确然在列,那是不久前的事,有黑影人招供了。“

竟是這樣。

林九樾心內松了一口氣,又像是壓了一塊石頭,說不得是終于知曉真相的釋然還是感嘆歌伎可憐的沉重。

迷霧撥開,那歌伎,便是連她死的真相都是這般輕巧,輕巧得可怖,生時,她任人踐踏,死時,全因了一個萬分荒謬的理由,只因她是所謂的至陰之人,是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的至陰女子,能為他人所用。

這一生,她可曾為自己好好活過?

又是否有過尊嚴,如人一般活着。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

不,這不僅是天地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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