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34章

程涉川徑自走了之後便再未回來, 女婢們往桌上一道一道上着菜,林九樾眼看着最後一道菜都已擺上,該出現的人卻還沒有出現。

定是他還計較着馬車上的事, 心裏惱怒着呢。

只是也不能不吃飯啊,倒顯得她罪過了。

林九樾心內嘆氣, 又想起郡王府的事二人竟還沒找着機會說, 更覺頭疼。

罷了, 她轉身問抱玉, “抱玉姑娘,可遣人去請了将軍?”

抱玉一頓,嗫嚅着, “早派人去請了,只是郎主說……讓人送飯菜到書房裏, 他自個兒吃。”

今兒上午抱玉是眼見着郎主不滿的, 原本見下午郎主主動去接人,抱玉還以為上午的事兒已經過去了, 哪想到他二人回來,郎主的臉色顯而易見的差。真是不知這二人又鬧什麽別扭了。

林九樾松了一口氣,他還記着吃飯便好。

只是,他這般, 是在避着她嗎。

林九樾難得有些懊惱,下回再不多話了。

她夾了一筷面前的筍尖, 輕咬了一口,汁水溢進了口裏,咽下去後, 尚有回甘。這道菜是她從一本異聞錄裏無意間翻到的, 那故事講了什麽她已記不大清楚, 大抵不過是将軍和女鬼之間的纏綿□□,她當時讀得無趣,倒是被這道菜饞住了。只書頁上一筆帶過,未曾細述,她心內遺憾,随口和程涉川感嘆,後頭他們又聊了許多其他的正事。再後來,便連她自己都已然不記得時,桌上卻突然出現了這道菜。

這筍尖湯瞧着簡單,做起來卻相當繁瑣。那筍要選時令下最鮮嫩的早筍,于清晨時摘下,只取上頭最适宜的部分,用露水并着蜂蜜腌制,待那甜味滲進筍心,又在老鴨熬成的湯裏浸泡,泡個幾遍,至輕熟,方再用小火烹調,火候的時長和大小也頗為講究,一切剛剛好時,味道最佳。既有湯的鮮味,又有蜂蜜似有若無的甜味,勾得人食欲大起。

林九樾又飲了一口碗中的鮮湯,真是百喝不膩。初時她根本不曾認出這湯便是書頁上描述的那道,程涉川也不曾言明,某一日她又在書房裏找書看,驀地翻到那頁,腦中這才靈光一閃。可仍不确定,問了抱玉,才知确實是程涉川拿着不知從何處找來的一個菜譜找廚房做的。

廚房初時也是誠惶誠恐,不知素日裏對吃食向來無所謂的郎主怎得突然對菜譜起了興趣。各個卯足了勁,才算是将這道菜試出來。

半碗湯下肚,身上沾染的寒意去了大半。果真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不知不覺間她竟也享受了這些好東西,日後離了這島,再過回原先的日子怕是要适應個幾天罷。

林九樾放下勺子,似是信口問道,“将軍可請了醫正?”

抱玉一愣,上前一步,憂心回道,

“女郎可是有何不适?”

林九樾不解,才知抱玉是誤解了,竟以為是她要瞧病。

抱玉的反應竟似是不知道,林九樾試探着問道,“将軍今兒在馬車裏說他病了,竟是沒找醫正來嗎?”

以程府的能耐,請個醫正是再順手不過的事情,她以為早讓人瞧過了。

抱玉驚呼出聲,“什麽?郎主病了?”

兩人對視一眼,得,這島上竟當真是無人發現程涉川病了。

這放在任何一個世家公子身上,都是無法想象的事。郎君們身旁女婢環繞,仆從跟随,咳嗽一聲都立馬有人鞍前馬後。

可這事兒在程涉川身上發生又好似不違和,他不喜人近身,貼身事宜從不假手于人,氣勢又過甚,女婢仆從們平日裏不敢拿眼瞧他,自是難以發現他的不适。況且,便是不适,他也照樣練劍習字不誤。

這般想來,這位郎君竟是打算生熬過病痛,想想也有些可憐,又覺得有些好笑。

林九樾起身,沉吟道,“還是去請一位醫正吧。我去瞧瞧他。”

庭院深深,寒月高懸。

書房的窗戶上泛着昏黃的燭光。

他果然在裏頭。

林九樾執着燈盞,停步,輕叩了書房門,裏頭卻無人應答。

林九樾一頓,該不會是病昏過去了吧。

又蜷手扣去,這會兒聲響更大了一些,稍頃,聽裏頭傳來一聲沙啞的聲音,鼻音厚重,竟似是出聲也困難。

林九樾推門而入,桌上擺放着未幹的宣紙,筆随意置挂着,上頭墨跡也不曾洗去,他方才應還是在用功吧。

林九樾掃眼過去,終在書房的一角,那個小榻上找到了仰躺着的人,他就這樣半躺着,衣袍未去,連個薄毯也未蓋,一旁的小幾上放着飯菜,瞧着竟像是未動幾口。

林九樾邁步過去,腳步聲似是終于驚到了躺着的人,他抱臂側過身子,背對着她,淡聲吩咐道,“将飯菜端出去吧。”

林九樾恍然,他是将她當作女婢了。

“怎得只吃了這幾口?”

林九樾出聲。

程涉川猛地轉過身來,手臂半撐在榻上,面上有些恍惚又有些驚訝,随即又改成冷淡,他垂下眼眸,不答反問,“你怎得來了?”

又似是想了什麽,淡淡補道,“女郎放心,死不了。”

若是細聽,那話裏還有些賭氣的意味。

林九樾自是不能和一個病患計較,她拿過一旁的杌子坐下,輕聲哄道,“便是沒胃口,也得吃一些啊。這般病才好得快,我已讓抱玉姑娘去請了醫正來,且讓他瞧瞧吧。”

聽到醫正這兩個字,程涉川便想起馬車上那番對話,那尴尬真是讓他畢生難忘,心內又是一陣氣結。他側倒下去,又恢複成方才背對着林九樾的姿勢。姿态裏全然是拒絕和不耐。

若是平常,林九樾必是要離去了。

誰耐煩看他耍臉子。

可這會兒,林九樾顧及尚有正事,且确實心內有些不忍,她平心靜氣道,“我來是想說郡王府瞧着有些古怪……”

程涉川并未搭話,肩膀上看去微有起伏,也不知在聽沒有。

林九樾續道,“府內有些過于敗落,那位縣主竟正是全陰女子,只是一個縣主竟會在府內莫名遭了禍,實是蹊跷。因着前些月裏與侍中家的公子交換過庚帖,縣主的八字知曉的人怕是也多,若是以此為突破口,怕是也棘手。”

林九樾說完,程涉川還是沒有反應。

林九樾終是不耐了,到底是多大的事兒,又是多大的氣性,這人竟是不想再理她了嗎?總之,他最關心的黑霧的事她已将話帶到了,她知他醒着,由着他吧,林九樾起身,轉過去,衣裙擦過杌子,發出些聲響。

裙擺被拽住,林九樾停步,看那白淨的手停留在紅色的襦裙上,抓住了一角,因着使力青筋微現,聽身後的人吃力道,“我都生病了,你來就只會說這些。”

這全然是抱怨了。

簡直沒有道理,林九樾轉身,反駁道,“我分明勸了你再吃一些,你自己不聽。”

随着她轉身,一抹瑩潤的玉色劃過,那是一塊未帶金絲的玉,純粹透亮,夜色也不曾減損它半分華美。她就這樣站着,生生高了榻上的人大半個身子。

程涉川的手撒下,他的臉色忽然好看了許多,竟認同道,“你說得對,是我不該鬧脾氣。你說的事我都知曉了,我命人去查就是。你再陪着我吃些可好?”說着直起身子,就這樣随意半坐在榻上,将那作了一個杌,将小幾拖了過來,竟真的就着這冷菜冷飯進食起來。

他态度良好,語調問好,認錯得又過于自然。

倒是讓林九樾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好在,書房門再次被叩響,是抱玉請了醫正來。

抱玉輕觑了一眼郎主的臉色,見其果真兩頰有些潮紅,映在白皙的皮膚上有些明顯,臉上又帶着明顯的病态。心內暗責,當真是她們疏忽了,裏裏外外這麽多人,竟沒一個看出郎主生病了。

大概是少時體弱,瞧了太多醫正也不見好,苦藥倒是喝了一碗又一碗,程涉川對醫正有些微妙的排斥。但幸好,這回他還算配合。由着醫正把脈,任他動作,問他話也認真作答,引得抱玉都有些側目。

不知怎麽,不過過去了兩刻鐘,郎主的心情竟又好像變得不錯了,分明傍晚時分臉色那般難看。抱玉不必細想,便也知定與林女郎有關。

醫正是個年老的,把完脈後,他沉吟了片刻,終是撫着胡須道,“郎主氣血上湧,一冷一熱,應有幾天了。”

抱玉一驚,郎主發熱竟有幾日了,她們竟全然不知,心內愈發自責。

醫正又道,“郎主的身子略有些少見,應是個自幼體弱的,但筋骨又強健,心脈強而有力,這等老夫确也不曾遇過,這樣吧,老夫且開幾劑降溫的藥房,先抓來調理調理吧。”

醫正既是這麽說了,自是遵從。

林九樾和程涉川皆知醫正所言非虛,這位倒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抱玉拿着方子,送醫正出府。

兩人一走,書房內重歸于寂靜。

時辰已不早,林九樾自是也要起身告退。

臨出門時,她聽那榻上的人出聲道,“女郎,這玉很襯你。”

話裏帶着笑意。

林九樾一頓,重又提步走去。

他都那樣說了,再不将玉換了還不知要如何生氣,可別再氣病重了。

她才在今兒回來洗漱時,并着衣裙一同換了。

一塊玉罷了,她才不像他這般,這麽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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