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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外頭的風細細簌簌地吹着, 北風凜冽,臨近年關卻已有了幾分春日裏的溫柔,林九樾想象着程涉川臨去時衣袖随着風輕輕蕩漾, 就如此刻外頭樹上随風晃動的枝葉一般擾動了人心。

她輕輕應道,“我覺得他是個極好的。”

聲輕卻也是堅決, 林父林母一愣, 他們一族向來少些條條框框, 按理九樾在程府裏養着, 說不得多沾了許多世俗的規矩,倒沒想到很有他們族人的風範,喜歡便是喜歡, 全無扭捏,這果真便是血脈裏流淌傳承的東西吧。

上頭的屋瓦上突兀地傳來一陣急促的呼吸聲, 極其短促, 短到令人不禁懷疑這不過是錯覺。林父林母這些年蹉跎,功力大減, 又沉浸于林九樾的回應中,倒是未曾注意。

林九樾卻是心裏暗笑一聲,她當真想問問那人,程将軍何時竟成了梁上君子。

聲息很快全然隐匿, 若不是那聲猝不及防的呼吸聲,倒真是讓人很難注意到。

這回他應是真的走了。

雲霧壓城, 冬日裏夜色來得早。程涉川踱步回了程府,見李軻早已候在此處,程涉川挑眉, 問, “你怎得來了?”

李軻苦哈着臉, 被這人的不近人情弄了個沒臉,好在這人的脾氣他早就習慣,他道,“忙裏偷閑,來你這處散散心。”

李軻這回也算是立了大功,從前清閑時他覺郁郁不得志,成日裏歌舞酒坊裏混着,這下好容易得了提拔,成了新帝的心腹,又難免深覺此間累人。他瞧這烏壓壓的天氣程涉川這人這會兒卻是滿面春風,說不出的得意,偏偏還有一種像是怕好事到最後成不了真的怯意,故而苦苦隐瞞的憋屈感,總是讓人瞧得愈發心裏郁悶。

程涉川今日裏确實心情好,有空閑聽這位好不容易得閑的李将軍唠嗑一番,“怎得,可是朝中有何不順利?”

按理,他正是志得意滿的時候,這般苦大仇深必是有不好施展的地方了。

李軻擺手,“別提了,在這朝裏實在是憋屈,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盤,有時候想着倒不如去戰場上打一仗算了。本以為有了權力會好些,說來說去,不過是換一種憋屈法罷了。”

人活于這世上哪有事事順心的,尤其是想要做一些實事。人人立場不同,利益不同,讀多了經書,練好了筋骨,也未必有這般能四處周旋順順當當辦成事的本事。這樣的道理李軻又不是初生牛犢,自己哪裏是不知道,不過是來這兒找找親近的人抱怨幾番罷了,說出來好一些,也有了往下走的動力。

程涉川抿了一口茶,不語,又聽他道,“你也是,如今正是新帝需要人的時候,你才這樣的年紀,便就這般歸隐了,你自己讓人瞧着可惜便罷了,我也多有獨木難支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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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軻絮絮叨叨念叨着,倒是給了這清淨的島一片世俗的熱鬧。

程涉川凝望着茶杯裏浮起的茶葉出神,平日裏他與阿樾因都是适齡的男女,又恪守禮節刻意避嫌,不過就是知了她就在島上的某一處,并不日日能得以相見,有時忙起來好幾日不見也是有的。可就是這般不相見卻也知道她還在的安穩讓人的心有了落地的歸處。今日裏,知她不在,更覺空氣裏都透着一番清冷。

李軻抱怨了許久,總算是能喘一口氣,他擡眼,見眼前這人不應聲,早不知神游到了何處,氣不打一處來。

在他快要憋不住發火之際,終于程涉川淡然開口道,“多一人少一人也不過是求一時的順遂,歷朝歷代,若常常要靠人多碾壓了人少,才能有一些治理,也不是長久之計。”

那……要如何?

李軻不解。

程涉川無意再多言,便是親近的人,有些話也是不能說的,他人未必能理解,若是誤解也會傷了情分。這樣的事,要和誰能說呢。程涉川的心裏又冒出了阿樾的身影,從沒和她說得這般深入過,可他心裏便是堅信,她這樣靈慧剔透又善良的,總能理解他的許多不曾言說。

有時,置身于人群間也難免有莫名的孤寂感,那是因為世上無人與他真正心意相通。這心意啊,若是簡單認為是男女間的情意,那真是淺薄了。大概是想起她便覺悸動又安穩。

看着面前的這位曾與他一同出生入死的老友,程涉川難得多管閑事,只說道,“你自己小心。”

司馬明如今是個聖主,焉知以後不會是先帝,人治便是如此……

李軻懵懵懂懂,便是程涉川自己也說不清自己幻想的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朝堂。

李軻嘆了一口氣,轉而問起程涉川後頭的打算,“按你的說法,你日後是要在各地游歷了?”

年少時游歷倒也不算是多少見的,不過大多是有了功名前的事了。李軻暗嘆,說來說去,還是這人功成名就太早,又環視了一周,財權名望太易得,故而也難有珍惜。不過,這般天之驕子一樣的灑脫亦是旁人羨慕不來的,沒這個機會也難做到。

程涉川應是,“大概就是四處走走吧。”

他放下了杯盞,心裏有一些向往。

程涉川說李軻是個太理想的太單純的,李軻想這人又何嘗不是,他問,“那你那位心心念念的女郎該如何?”

李軻自是不信當真有女郎願意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夫君遣了一身名利的。

這緣分怕是定要散了吧,李軻正欲安慰,見程涉川很是莫名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回道,“自是與我一道。”

他答得太理所當然,李軻愣神,結巴着問道,“當真?你可問了?人當真願意嗎?”

程涉川愈發莫名,并不理他。

李軻卻像是受了刺激,一個人自顧自在那應聲道,“定是女郎不好拒絕你吧。”又感嘆道,“果真少時相識有這樣的便利,若是你兩年紀大了再認識的,說不得女郎心中早有了旁人,哪還會就在你這棵樹上……”

愈說愈沒邊了,程涉川聽得額角直跳。

光是想想阿樾早在結識他以前便對旁的少年郎動心,程涉川便覺難以忍受,這人當真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程涉川按眉,再沒耐心聽他多說,“你且吃了飯快去忙你的事吧。”

李軻沒趣地一頓,這樣的話都聽不得了?

程涉川積威太重,李軻不敢抱怨,心有不甘地閉了嘴,但瞧着他像是當真往心裏去了,看起來很有幾分克制的煩惱,李軻又覺心裏暗爽。誰讓這人早早便定了要去過潇灑日子,讓他在這□□裏多受一些挫,也能彌補了旁人心裏的不平衡。

是夜,聒噪的李軻早早離開了,島上又陷入了一片冷寂。

這不過是阿樾不在島上的第一天,程涉川翻了一個身,輾轉反側,想起身找點事做,又想起他現在算是個閑人,并無多少公事可辦,也不耐煩再讀書,更覺無事可做。

從忙碌裏突然脫出身來,便是這般空虛的寂寥,但說到底,最要緊的還是身邊少了人罷了。

程涉川又輾轉,想起了巷子裏頭的那個四進小院,不知現下她在屋裏做什麽,時候尚早,尚未到她平日裏安眠的時候,想必這會兒應是在讀讀話本子吧,又或者是在和她父母敘話吧。他們久別重逢,必有許多話要說,她定是忙得壓根想不起他吧。

不像他,無一刻不在想她。

屋裏的蠟燭燒着,他并未滅掉,蠟油一點一滴地滑落,程涉川不着邊際地想,時日久了,這盛放着蠟燭的燭盞想來也會被水滴石穿吧。便如她和他的感情一般。

她說他是個極好的人,又說他們兩情相悅,他心裏歡喜,心就像朵雲在天上漂浮着,可又不踏實。何時才能成婚呢,大概只有成婚了才能好些吧。

李軻的話又在他耳邊萦繞,若當真有一個少年郎在她年幼時相伴于她左右,不知她又是否會動心呢。這全然是沒來由的猜測,更是無法驗證的,他卻被李軻的這無心之言刺激得氣悶,他輕嘆了一口氣,坐起身來,手上團團黑霧溢出,像是要去別處。程涉川凝眉盯着,雙目沉沉,到底是克制住了,黑霧消散,隐進血管裏,手垂下。

半晌,程涉川驀地起身,随手拿過外袍披上,屋門被推開,人已是不見了身影。

林九樾剛回房,林母方才拉着她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兩人說着各自的從前,說着嶺南的風俗,兜兜轉轉又說起程涉川,後頭大抵就大抵都是在談論程涉川了。

這人當真是如影随形,分明現下裏不在一處,身邊人也要談起,林九樾暗笑着嘆氣。

正想着,忽聽到窗上一聲輕響,林九樾訝然,她小心往窗口踱步過去,開了一條縫隙,窗外便傳來熟悉的聲音,“是我。”

林九樾驚嘆,這會兒都快夜深了,他怎得來了。

窗戶被拉開了大半,一個人影躍進來,他身上只着了一件薄薄的外套,目下裏仍是在冬日,冬夜裏寒涼,他也太不注意自個兒的身體了。林九樾皺眉,又看他耳垂凍得通紅,心裏更是隐隐有些心疼。

這樣大的人了,平日裏分明是個穩重的,怎今夜裏這般跳脫,跳脫到不顧自己的身體,林九樾蹙眉,問道,“做了梁上君子還不夠,竟還要入室搶劫了嗎?”似是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實在是不好,林九樾又拿了一旁的毯子給他,緩了一口氣,問,“冷不冷?”

程涉川目光灼灼,輕聲道,“你別生氣,不冷。只是來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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