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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月光如洗,清輝疏影中依稀能看見故鄉。

李斯自然十分懷念家鄉,但是沒有人願意像乞丐一樣,被驅趕出境。

渭北舊城,六國客卿聚集的新安裏,此時正雞飛狗跳,孩子鬧,大人哭,上演着逃荒現場。逐客令一出,具體執行的時候,已經完全背離秦王政的本意,五日之內,六國的游說之士都得離開鹹陽。本就狹窄的巷子裏,時常有牛車、馬車、手推車,載着大包小包,堵住道路。

長子李由才從學室回來,身上還穿着學子的青衫。

他正是長個子的時候,春天新裁的學子服,秋天再穿,已經短了一小截,整個人像一株蔫了吧唧的青白色蔥薤,無精打采,但這孩子一向懂事,正跑前跑後,跟他母親一起收拾東西,重活髒活,都搶着做了,不讓母親和弟弟妹妹受累。

家中的仆從大多遣散,少數留下的,都是使喚習慣的老仆,還有妻子的貼身侍女、兒子的書童,

周遭一片愁雲慘淡,只有五歲的小女兒沫沫笑嘻嘻地蹲在院子裏,伸着小胖手捉螞蟻。有撲火的飛蛾撞在燈罩上,驀然跌落,被沫沫撿起來,仿佛得了什麽有趣的玩具,蹦蹦跳跳,懵懂又天真地捧到李斯的面前。

“大人,看這只蝴蝶,好漂亮。”

“它的觸角像羽毛,身軀比較粗,翅膀上有許多粉塵,是蛾子,不是蝴蝶。”一只比普通的蝴蝶更好看的蛾子。

負責攆人的士兵,對李斯非常客氣。并沒有上門催促,或者強行驅逐。但李斯到底是意難平。他獨自鑽進書房,将衣袖向上一挽,鋪紙研墨,筆走龍蛇,直抒胸臆,文章幾乎一氣呵成——《谏逐客書》。

也不是沒有其他客卿想勸谏秦王政,不過,眼下的情形,沒幾個人有本事将谏書送進鹹陽宮,讓秦王政看到。

李斯是個例外。他擔任郎衛的時候,跟蒙恬、王贲交好。這些人或許不敢直接為他說情,但替他送一封勸谏文書,一點問題都沒有。何況這件事,方缭也不會坐視不理。

最近,秦王政欲殺呂不韋,然而作為老牌權臣,呂不韋在秦國的勢力根深蒂固,有無數賓客為他奔走求情。就連秦王政也不敢輕易地處死他,只得暫時退一步,讓新任相邦昌平君出馬,先剪除呂不韋的羽翼。

李斯曾經是呂不韋的舍人(門客),多少受到一些影響。幸虧還有方缭。盡管方缭一直住在宮裏,難得相聚,但先是嫪毐作亂,随後呂不韋落馬,引發的風風雨雨,波及無數人,同門師兄弟之間守望相助、消息互通,情誼反倒更勝從前。

今日是逐客令下達的第三天,新安裏住宅區活像被亂兵洗劫過一遍,雞毛稻草、馬尿牛糞、破席子、碎陶片、爛菜葉子和污水灑了一地。

一輛馬車停在巷子口附近,是那種帶車廂的辒車,車架太大,進不去已經十分擁堵的小巷子。

“尉缭先生,裏邊不好掉頭,就停在此處可好?”

“恩,我走過去就行。”

一只極修長秀氣的手撩起車簾,車中人将小巷裏的髒亂景象,盡收眼底。方缭制止了想要去灑掃道路的親衛統領,優雅下車。國尉擁有一千人的衛隊,不過方缭出行,喜歡輕車簡從,通常只帶車夫和親衛統領,還有子嬰。

“子嬰,去附近叫人,每人發幾個半兩錢,清掃街道。我出來時,若是還沒打掃幹淨,明天你習武的時候,腿上綁沙袋。”

子嬰應了一聲,拔腿就跑。

方缭提着一只食盒,踩過一地狼藉,登門拜訪李斯。沒看見門房,穿過曲徑回廊,一路上都沒遇見什麽人。不過,師兄不同于旁人,沒那麽多講究。方缭站在月華中,看書房的燈還亮着,就朝那邊走。

一個紮着紅頭繩小女孩跑過來,扯住方缭的衣擺,踮起腳,仰頭看着三層的食盒,“方叔父,這裏面是什麽?”

“夜宵。都是好吃的。”方缭把李沫抱起來,輕輕扣響書房的門。

李斯擱下毛筆,拉開門,看見方缭一手抱着小女兒,一手提着食盒,連忙去接。奈何這孩子耍賴,抓着方缭的衣襟不放手。

“沫沫要跟叔父玩!”

李斯只得接過食盒,随手放在烏木小案上。

李沫頓時不再黏着方缭,小家夥歪着頭,探出半邊身子,看向食盒。頭頂兩個蓬松的小丸子發髻,毛毛的,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睜得圓溜溜,煞是可愛。

方缭懂了,這孩子不想跟他玩兒,完全是被食物誘惑。他笑着用食指點一下李沫的眉心,“沫沫,先去洗手,再過來吃東西。”

李斯道:“阿缭,別慣着她。”

“女孩子就要富養,多慣着一點,才不會被別人幾句好話,就哄騙了去。若是阿由、阿瞻那樣的少年郎,就得替我辦事,才有這等口福。”

“你呀,阿由阿瞻随你使喚,他們也喜歡替你辦事,長見識。只是子嬰,他好歹也是王叔,這般呼來喝去,實在不妥。”

李斯苦口婆心地勸着。他最近不知聽到多少風言風語。什麽尉缭跟子嬰打賭,各抽一根竹簽,誰抽到短的竹簽,就要答應抽到長竹簽的人一件事。子嬰抽到短竹簽,願賭服輸,在水稻田裏插秧,整整十天,腳趾都被水泡爛。然而尉缭跟李斯坦白,子嬰抽的那筒竹簽,全都是短的。

子嬰學習射箭,另一位王叔逼迫他頭頂蘋果,當活靶子。弱小無助的子嬰向尉缭求救,尉缭奪過一張弓,第一個挽弓搭箭,生生将子嬰吓哭。還拿眼角斜着他,嘲笑一番——“別人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要這頭顱有何用?以後,誰讓你當箭靶,你就揍他。”

雖然方缭以前帶小師弟張蒼,也時常不做人,但好像沒這麽過分?

方缭輕笑一聲:“師兄別管,子嬰那種軟綿綿的性子,不磋磨不成器。現在被我呼來喝去,總好過将來被別人欺辱利用。”

李斯去堂屋,将李由也喚來一同享用夜宵,發妻和李瞻已經睡下,就沒叫她們。

李由打開食盒,最上層是清蒸鲽魚,勾芡綿密,白的蔥絲、綠的香芹、黃的姜絲、紅的甜椒絲點綴在鲽魚上,魚肉鮮嫩多汁,吃起來唇齒留香。

第二層是顏色晶亮、醬汁濃稠的鹵豬蹄,入口醬香濃郁,還微微彈牙。另有一大碗酸湯豌豆面旗子,吃着開胃。

第三層是紫薯山藥糕、涼拌莴筍、油炸花生米,外加一壺關中白簿酒。

很多配菜都是方缭的試驗田裏,正在推廣的新品種。

李由取一只陶碗,撥出一些菜,留給母親和弟弟。等父親先動筷子,才開吃。他吃相文雅,但是速度不慢。

李沫雙手抓着一只豬蹄,啃得欲罷不能,很快變成一只小花貓,臉上都沾着醬汁。

李斯有心事,吃得很少,“一道逐客令,一次驅逐這麽多士子,動搖國本,王上可曾知曉?”

再不廢除逐客令,大秦就無人可用了!不是李斯瞧不起老秦人。大秦本土盛産法家弟子和兵卒士伍等戰鬥狂人。熟讀詩書的士子奇少無比,文臣主要依靠人才引進,大秦的文吏,七成以上,都是外來的六國打工人。如果全部攆走,朝政、官署會直接癱瘓。

“先前不知。現在嘛,應該已經發覺不對,會親自出來走一走,看一看。”

畢竟,政哥三日一朝,今天的朝會突然缺了許多官吏,呈上來的奏疏表谏,更是少得可憐,連往常的兩成都沒有。政哥也十分詫異,估計此時此刻,政哥很想把建議他下逐客令的那些老秦宗室貴族,一腳踹出鹹陽城。

方缭只喝酒,不吃菜。他專門帶上食盒,是聽說李斯遣散仆從,忙着交接公務、收拾行禮,已經一整天沒吃上一頓熱飯。

“愚兄寫了一封谏書,阿缭幫忙瞧一瞧,可有不妥?”直言敢谏,說着好聽,其實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指出君王的決策有誤,鬧不好就會激怒君王。因此被貶斥、流放的臣子,幾乎年年都有。

方缭走到書案邊,拿起《谏逐客書》,紙上文氣斐然,通篇讀下來,如飲蘭陵美酒,酣暢淋漓。

“極好,只是開頭這裏,‘王上逐客’最好改成‘吏議逐客’。”王上不能有錯,只能是官吏議事誤導了王上。平常說話可以随意,給君王提意見,委實需要注意言辭,政哥的脾氣,偶爾會有一點點暴躁。

“理應如此。”

李斯提筆,将《谏逐客書》的手稿重新抄錄,開頭改成——“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

剛剛抄完,秦王政就微服登門,和李斯挑燈夜談。

方缭不擅長內政,讨饒先去睡了。他一覺醒來,正是黎明之前,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時候。書房的燈依然亮着。秦王政已經取消逐客令,李斯官複原職。

譬如秦孝公任用商鞅;秦惠文王任用張儀;秦昭襄王任用範雎;秦莊襄王任用呂不韋。現在,秦王政打算重用李斯。李斯提議先取韓國之地,震懾其他諸侯。

君臣相得,話語投機,李斯還邀請秦王政欣賞他最喜歡的法家文章——韓非的《五蠹》。

秦王政讀完韓非的著作,豁然開朗——韓非提倡加強君主集權、厲行賞罰、獎勵耕戰等等,每一條,都說到秦王政的心坎裏。秦王政贊嘆良久,說:“寡人若是能見到此人,與他交游,便是死了也沒有遺憾。”

語調如思如慕,聲情并茂。木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太好,方缭聽得一清二楚,恨不得找一支錄音筆,給他記下來。等政哥下令将韓非入獄審問的時候,當場來一個原聲回放。

滅韓的事,還沒付諸行動,趙國那邊先出現異動。

一連幾個時辰,方缭都在歸納整理最新的諜報,最終推斷是大師兄韓非出手,禍水東引,讓趙國去當出頭鳥。

由趙國的使臣姚賈四處游說諸侯,試圖聯合楚、韓、魏、燕,再來一次五國共同伐秦。

方缭情感上不願意和大師兄韓非對着幹,但理智上,他還是履行國尉的職責,派出鬼谷弟子,賄賂趙國的權臣郭開,搬弄是非。等秦軍壓境,攻打趙國的邺城的時候,鬼谷弟子再假裝無意中洩露韓國的陰謀,使得姚賈被暴怒的趙王偃驅逐出境,韓國孤立無援。

算起來,魏國人姚賈,最初也是信陵君的門客,方缭昔日住草廬的舍友之一。以姚賈的聰明才智,立馬就反應過來:他被尉缭擺了一道。不過,各為其主,也沒什麽好說的。姚賈被趕出趙國,窮困潦倒,思前想後,幹脆去找尉缭。

見面就問:“尉缭先生,砸了故人的飯碗,不應該有所補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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