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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拖拉機進了村,觀水一睡不醒,張春林湊過來搖了搖,促狹主意冒出來:“嘿呀!水哥睡傻啦!趙芳草,咱們把他擡回去?”

說着動手扯住觀水兩條腿,被趙芳草一眼睛瞪得縮回手:“死開些!”

趙芳草搖着觀水的腦袋:“觀水醒醒,到家啦!”睡着的人沒有反應,胖丫伸出一只胖爪,捏住觀水的鼻子,觀水哼了一聲甩甩頭,醒了過來。

發現自己頭拱在人家懷裏,觀水有些不好意思:“姐姐,腿酸不酸?”

趙芳草搖頭,眯起眼睛笑:“觀水,你做夢騎馬了?”

觀水頭腦發懵:“啊?你怎麽知道的?”夢中他在一輛噪音奇大的馬車上,馬車在山路上奔走,周圍黑沉沉的一片望不到頭,不知道要跑去哪裏。

觀水在颠簸的拖拉機上睡夠了,回到家就精神抖擻的拿出蛤蜊油給爸爸看,小棉襖上縫了兩個口袋,裝滿各色糖果,還有幾張花花綠綠的小票子,是某戶人家塞給他的幾分錢。

朱望山誇了他幾句,給他散了麻花辮,把他的寶貝零食放進一個小盒子裏裝起來,到廚屋把留的飯菜熱了端出來。

隔壁一個嫂子來串門,看見觀水埋頭扒飯,吃驚地對朱望山道:“晚上還給孩子吃飯?咱們這裏的孩子們一天只吃兩頓。”

朱望山頭一回聽說,也有些吃驚:“這是為什麽?”

“嗨,省糧食呗!小孩子不幹活呀,少吃一頓沒事,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

觀水擡頭,腮幫子上沾着一粒米,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望着兩個大人,隔壁嫂子笑道:“難怪這孩子長得水靈。”

他們父子來到村裏快一個月了,剛來那會兒經常被圍觀,父子倆都穿着奇怪的長衣服,留着長長的頭發,個個長得油光水滑賽神仙,經常是村民們嘴邊讨論的對象。現在日子長了,村民們慢慢對他們失去了興趣,習慣了他們的存在。

串門的嫂子走了,觀水看着朱望山:“爸爸,從明天開始,晚上我也不吃了。”

朱望山心疼的揉他的頭毛,覺得這孩子越來越懂事了:“說什麽胡話呢,爸爸不中用,燕窩弄不着,還能不給你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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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大年初四,隊部把拖拉機上的兩只大口袋裏的東西堆在一起,點數記賬,會計把記工分的本子拿出來。

還是按工分分配,拿了一部分出來單獨分給出了力的,因為東西品種五花八門,分起來各種扯皮拉筋,于是把物品折算成錢幣,計算每戶應得的人民幣,再配給物品。

這已經是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了,隊部裏面還是吵吵嚷嚷,比如一包公雞牌香煙是兩分錢,一袋白糖也是兩分錢,白糖絕對比香煙搶手。隊長和主任的作用就發揮出來了,根據平時的表現,表現好的先選,當然不可避免的摻合了主觀因素。

吃的用的搶得很快,觀水父子才來不久工分最少,只拿到一袋白糖和一包鹽,他用價值兩分錢的白糖跟人換了一瓶三分錢的高粱酒,雙方都喜滋滋的,他要把這瓶酒送給爸爸做春節禮物。來到這裏這麽久,他可憐的爸爸連酒味都沒有聞到。

因為他這個“采蓮女”出了兩天力,額外得到幾尺新布,一匹藍色碎花布裁成四份,四個孩子各得一份,拿到村裏的裁縫那裏做衣服。

年過完了,村裏的小學開學了,朱望山到隊部打聽了一下,不用交錢,也不用交肉糧束修,奚山村的孩子都可以去。

觀水穿着嶄新的衣服,背着幹媽用碎布縫的書包上學了。一年級上學期結束的時候還有幾個孩子,這學期開學只剩下七個,那兩個據說是讀書讀不進去,回家幫忙幹活去了。

奚山小學只有一排平房,共六間,一間用作老師的辦公室,剩下的五間教室不夠用,一年級和二年級就合用一個教室,一年級的八個學生和二年級的七個學生蹲在一個教室裏上課,老師也只有一個,給左半邊的學生講完了讓他們自己寫作業,再教右半邊的。

教室前面是一塊小黑板,後面牆上八字大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桌子倒是不缺,椅子的款式各種各樣,有靠背的,有小方凳,有圓墩子,還有用兩塊大青磚壘起來的,調皮的孩子坐在上面搖搖晃晃,被老師呵斥了,就會把鍋甩到大磚頭身上:老師,是磚頭在搖,不賴我!

開學第一天,奚山村三組的四個孩子穿着同樣花色出自同一個裁縫之手的新衣服來上學,坐在同一間教室裏頗引人矚目。

下了第一節課,胖丫和張春林在外面玩了一圈回來,新衣服就不成樣子了,因為他們兩個各自往對方的衣服上糊了一坨泥巴,擦幹淨了還是留下髒兮兮的印子。

挂在廊下的方鐵敲響了,張春林捏了一坨泥巴往黑板上一甩,穩穩的糊在上面,還沒來得及擦,老師就進來了。

老師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年男人,奚山村四組的,年輕的時候上了幾年私塾,教一二年級的小學生綽綽有餘了。

他一眼看到黑板上一坨黑泥,眼皮子耷拉下來:“說,誰幹的?”

十五個學生無人應聲。

“我再給你們一次機會,老實站出來承認。”

教室裏鴉雀無聲,張春林不想認,別的孩子覺得打小報告丢人。

老師捏着竹教鞭在教室裏踱步:“來,都把手伸出來。”

張春林把手放在褲子上使勁的蹭,還是沒蹭幹淨,原形畢露,挨了兩教鞭,疼的嗷嗷叫。

老師走上講臺,慢悠悠的把那團快幹結的泥巴摳下來,用黑板擦細細的蹭,嘴裏不緊不慢的教育着學生:“看吧,耽誤的都是你們的時間,一寸光陰一寸金,存金難買寸光陰,這話我跟你們說過多少遍了,你們就是不聽,唉!浪費的是你們的時間和生命……”

等他打開課本開始講課的時候,一節課已經過去了一刻鐘。

下課了,觀水跑到趙芳草座位上小聲說話:“芳草姐,這個老師好奇怪。”

趙芳草笑了:“習慣就好,他姓季,外號叫做暈雞子。”

“暈雞子是什麽意思?”

“就是做事不慌不忙,磨磨蹭蹭,你急他不急的意思。”

季老師是個慢性子,做事還是很周到,第二天上課的時候,給了新來的觀水兩本書,一本語文一本數學,都是半新不舊的樣子。是他把辍學的孩子用過的書要過來了。

觀水摸着這兩本書,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老師:“謝謝老師,我一定不會浪費時間和生命,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季老師拍拍他的頭:“嗯呢。”

觀水問趙芳草:“嗯呢是什麽意思?”

“就是哦的意思。”

觀水道:“我明白了,就是朕已閱的意思。”

趙芳草指着他哈哈大笑:“差不多啦,小不丁點的,說話像個老祖宗!”

課業對于觀水來說十分輕松,只有數學和語文兩門課,學的東西也很簡單,就是簡體字不會認,對于一個熟悉繁體字的人來說,學習簡體字并不是難事。

課後孩子們玩游戲瘋逗打鬧,教室裏只有幾個孩子安安靜靜的坐着,觀水就是其中的一個。課上課下他有大把的時間,一年級課本上的簡體字認全了就借二年級課本來看,趙芳草問他:“你打算跳級嗎?”

觀水搖頭:“跳級是什麽?我只是想多認幾個字,免得被人笑話。”

期中考試觀水考了一年級第一名,雖然總共只有八個學生,季老師還是準備周全,大大的表揚了一通,給他發了一張橙紅色的小獎狀,上面寫着“朱觀水同學榮獲一年級期中考試第一名,特發此狀以資鼓勵”,獎勵了一只鉛筆和兩個小作業本。

獎狀比一個作業本大不了多少,暖色調,上方是一個橫貫左右的大蝴蝶結,中間部分寫字,下方是紅色的花朵。

放學路上,張春林把他的獎狀拿在手裏摸了又摸彈了又彈:“水哥,你應該這個樣子走回去。”說完做了個示範,兩只腳輪流彈跳着往前走。

觀水走得穩穩的,步态沉穩持重,趙芳草考了二年級第一,獎狀放在書包裏,與觀水并肩走在一起。

“觀水好樣兒的,別跟他們學皮了。”

觀水知道現在的自己是很讨人喜歡的,安靜、乖巧、愛學習,是一塊萌萌噠小甜餅,但是史書上那個篡位的武烈太子呢?一股嗆死人的辣椒味,會不會是個萬人嫌?

他得把這個問題弄清楚,至少他得了解身邊的人,對他是怎麽樣的評價。

“芳草姐,你看過列朝志嗎?就是你媽媽拿給我看的那一本。”

“看過一點,字不太認識,我媽媽跟我說過上面的故事。”

“你覺得武烈太子怎麽樣?”

“就是那個篡位未遂的是吧?”

觀水點頭,面皮有些發熱,感覺好丢臉哦。

“我很好奇他為什麽會篡位,明明他可以高枕無憂,只要把那個磕丹藥的昏君熬死了就行了呀,他是不是傻?觀水,你覺得呢?”

觀水點頭:“是個傻子。”

其實,那場篡位他準備了一個多月,逼宮前夕他的智商達到了正常人十五六歲的水平,超出他實際年齡的一倍。

至于篡位的原因,現在說出來恐怕要掉馬甲,還是等長大一點再跟人讨論。

“我覺得挺可惜的,武烈比他昏君老子強多了,要是當初他奪位成功當了皇帝,咱們炎朝不會那麽快就敗了,給慶朝外族占了個大便宜。”

觀水心裏亮堂起來,他沒有想到趙芳草會對他這麽一個失敗者有這樣善意的評價。

他臉上帶着又暖又柔的笑意:“芳草姐,你說的很對,可是有句話叫做大廈将傾,獨木難支,就算武烈成功上位,也不一定擋的住歷史的車輪。”

趙芳草驚訝的看着他:“小觀水,你真的只有八歲?”

觀水趕緊露出個沒心沒肺的傻笑,把馬甲披好:“姐姐,我沒有裝嫩哦,我真的就是八歲,這些都是爸爸教我的。”

趙芳草釋疑了:“看得出來,你爸爸是個文化人。”

旁邊的張春林和胖丫在交流:“他倆在說啥?”“不知道,聽不懂,搶東西的故事吧。”

“誰搶了誰的?”“兒子搶老子的吧。”

胖丫湊熱鬧地發表意見:“我覺得吧,兒子搶老子的東西就是不對。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搶也搶不來呀!”

趙芳草覺得自己跟她沒有共同語言,懶得搭理她,觀水生氣了,立刻變出孩子本色:“不對就不對,用不着你來說!”

胖丫:“啊?觀水,我不是說你呀!”

“你就是說我了!”

胖丫目瞪口呆:“趙小草,你評評理,我剛剛有沒有說他?”

趙芳草還是不理她,眼角都不瞟她一眼。

胖丫委委屈屈的找張春林:“張大狗子,你說說看,我剛剛有沒有說他壞話?”

張春林糾結地撓着頭,面朝着觀水,倒退着走路:“水哥哎,我怎麽覺得你突然變小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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