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計劃

計劃

林墨在床上翻了個身。

清晨的陽光透過米白色流蘇窗簾，暖融融地鋪灑在他身上，宛如溪流般汩汩湧動。他将手腕搭在額頭上，意猶未盡地品味着睡眠的餘韻。

已經幾年沒睡得這樣沉了？三年還是五年？

他有些記不起來了。

自從父母離世，他就沒睡過一個好覺。不是入睡困難，就是半夜被噩夢驚醒，然後大汗淋漓、呼吸急促地伏在床上，腦中不受控地播放起那一天的慘劇。

但是昨晚，将一切和尹奈奈傾訴之後，他就像卸下了一塊大石頭，雖然還存有諸多懷疑，卻明顯地感覺到周身輕松，有種重獲新生的解脫感。

他知道，是尹奈奈的氣息給他帶來了安撫，就如同幾年前那樣。

外人，包括尹奈奈自己，都以為他是一個無私的幫助者，能夠用溫柔的笑容安撫受同學排擠的少女，但只有他知道，他從她身上索取的，遠比他付出的多。

他從小就是個很沒有安全感的人，無論什麽都要做到最好，以此來驅散內心的不安。

他的心常年懸浮在胸口，宛如樹上将落未落的果實，他很想讓它落下來，哪怕只有一會兒，好讓他稍稍喘口氣。

然而這個卑微的願望，直到尹奈奈出現，才終于得以實現。看見她的第一眼，他就無法移開目光。

她不是人群中最惹眼的女生，紮着毛躁躁的馬尾，穿着毫無魅力的校服，卻在第一時間黏住了他的眼睛。

他感到有一股細而溫存的風，自胸口掠過，然後那顆不安分的心髒，終于一點一點地沉入胸腔。從未體驗過的安穩感，如新鮮溫暖的蠶絲一般，從內部慢慢将他包裹。

後來，他發現，只要有她在附近，只要鼻端能捕捉到她的氣息，他就不再焦躁，不再不安，變得更像一個從容的正常人。

于是他開始接近她，從她身上汲取安心的感覺。

嘴角泛起一絲青澀的笑意，他将胳膊從額頭挪開，腦海裏浮現初次見面時尹奈奈那張略有些肥嘟嘟的臉蛋，和在肥大校服裏晃蕩的纖瘦身體。

忽然，他猛地一驚，從床上翻身躍起。

屋子裏，尹奈奈的氣息弱了許多——

她不在了！

他慌亂地推開卧室門，疾步走到她房間前。

門是虛掩着的，輕輕推開，只見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床頭桌上還放了一杯白開水。

床上隐隐殘留着她的熱度，應該沒離開多久。

可惡，他在心裏咒罵自己，居然睡得這麽沉，完全沒意識到她的起床和離去。

果然還是因為她在身邊，他才完完全全卸下防備和不安，無視寄生于體內随時可能蘇醒并奪走他意識的怪物，進入一種孩童般純粹而酣暢的睡眠。

可是，她去了哪裏？

不辭而別不是她的作風，難道是她察覺到了自己的威脅，偷偷逃走了？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門鎖輕輕轉動，伴随着“咔嚓”一聲，門開了。

尹奈奈提着三個食品袋，出現在門口，手裏拿着他擱在鞋櫃上的一串鑰匙。

看見他，她微微愣了一下，連忙把手中裝着蔬菜的袋子舉高，晃了晃，笑道：

“起床的時候餓得快直不起腰了，可學長你家裏只有方便速食，一片菜葉都找不到，我就自作主張去樓下的超市買了點。”

他的一顆心，再度安穩地落了下來。

“學長你平時自己都不做飯嗎？不可以一直吃垃圾食品哦，對身體不好。”尹奈奈一邊換鞋，一邊碎碎叨叨地說。

林墨抿了一下唇：“沒辦法，誰讓我的廚藝連我自己都無法下咽。”

“難不成學長你是想用高熱量的垃圾食物逼出體內的怪物嗎？”她咯咯笑道，忽然意識到這個笑話不太妥當，連忙捂住嘴，耳廓泛紅。

“沒事的，奈奈，還能和你這樣輕松地聊天，我真的很高興。”

林墨由衷地笑了一下，走上前，接過她手中的袋子，低頭看了看。

“我打算做皮蛋瘦肉粥和秋葵炒香菇，再蒸一碗雞蛋糕，很有家鄉的味道吧。”尹奈奈自信滿滿地說，眼睛亮閃閃的。

“我給你打下手吧。”林墨笑道。

看來昨晚自己的失禮舉動沒有讓她産生芥蒂，他松了一口氣，發誓下次一定要穩重。

“嗯，那你就幫我洗菜吧……”尹奈奈猶豫地說，像是預見到了他在廚房裏的殺傷力。

“好啊。”

然而，一洗完菜，他就被她“轟”出了廚房，只能無聊地坐在客廳，打開電視機讓聲音充滿整個房間。

偶爾他會踱步到廚房門口，望着奈奈認真切菜的背影發呆。在那一刻，他幾乎不敢相信這樣的幸福是屬于他的。

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他也無比滿足了。

忽然，一個念頭攫住了他：

為什麽不主動邁出一步，讓這樣的幸福變得長久呢？

如果奈奈能和他永遠在一起，比如結婚，成為彼此依靠的一家人……

他用力握住門框，仿佛在下定某種決心，心跳遽然狂亂，一些過往的碎片不斷湧上腦海，每一塊都有尹奈奈的身影。

他更清醒地意識到，他确實一直都很喜歡她，家裏存着她最愛的飲料，也是因為想借由它們獲取她的氣息，只有那樣他才有力量撐下去……

這個念頭越來越猖獗，最後占據了他整個意識。

體內的怪物這時産生了一絲情緒波動，他立刻轉身離開廚房，生怕它會居然覺醒，傷害到尹奈奈。

回到客廳，他瞥了一眼門口的熱帶植物。它依舊安靜伫立一隅，墨綠油亮的葉子映着晨光，每一根脈絡都清晰如刀刻。

植物沒有反應，說明怪物沒有想“奪舍”的意圖。這也是為什麽他會将它擺在家裏的原因。

不知是何原理，熱帶植物特別容易受到怪物的影響，只要它蘇醒并釋放出強烈意識，植物就會瘋狂生長、變異，但每次怪物都只是虛晃一槍就又陷入沉睡，并沒有真正出現過霸占主權的行為。

但是，它還是可以在不影響植物的情況下，與他進行意識交融。

雖然僅有過兩次，卻傳達給了他無比重要的訊息。

那就是如何将它“送走”。

怪物很清晰地表達了它不喜歡地球，想回到原先的混沌中舒服沉眠的想法，然而它是随着“主人”一起被召喚來的，無法單獨被遣返。

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把它的“主人”也一起送走。

不僅如此，它還把遣返的方法告訴了他，而後立刻又睡着了，直到現在。

那是個很簡單的方法，但又非常難以實現。

他不僅需要找到它的主人，還要知道那人的“休眠”時間，趁他休眠之際，念出咒語，徹底終結一切。

屆時，他也可以恢複自由。

“學長？”尹奈奈從廚房探出頭來，見他發呆，出聲喚道。

林墨轉過身，臉上已恢複了笑容。

“怎麽了？”

“那個，煤氣好像沒電池了，你還有備用的嗎？”

“有，你等一下。”他點頭，進屋從書櫃的抽屜裏翻出兩節電池遞給她。

“太好了。”她笑得單純明媚，熟練地将電池換下，很快廚房就響起了炒菜的聲音和久違了的炊煙的香氣。

有關家的記憶和父母的笑容一起湧入心扉，一瞬間他竟然感到眼眶發燙，恨不得立刻牢牢抓住這個瞬間。

也是在此刻，他更加堅定了剛才的想法。

他要把怪物們都送走，他要恢複人類的身份！

而這一切的突破口，似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他再度望向尹奈奈在爐竈前忙碌的背影，回想起了昨晚陸塵的話，和那天在百貨公司發生的一切。

他的推理能力一貫不錯，早就猜出駱烜宇是怪物中的大boss，而一直以來他都以為他是獨一無二的一個，但百貨公司的經歷告訴他，至少還有一個。

至于那個人是誰，他尚且不知道。

就在這時，仿佛是感知到了他的想法，怪物的意識開始侵入，他頓覺頭痛欲裂，為了不引起尹奈奈的注意，他用力撐住腦袋回到卧室，将門反鎖，背靠着門板滑坐在地。

一個遙遠又暗啞古老的聲音，在耳膜裏面響起，激起一陣令人牙酸的鼓脹感。

他蹲伏在地，用心去聆聽它的“指示”。

這一切都發生在幾秒鐘內，但帶給他的信息量，卻是巨大的。

——那是一對雙胞胎，只要送走一個，另一個也會跟着被傳送。

也就是說，他只需要從駱烜宇身上下手。

事情似乎一下子簡單了許多，因為他早就已經展開了對他的觀察。

駱烜宇每個月的15號下午都不在公司，他四處打探過，似乎也沒有去開會或者見客戶。一個月兩個月還好，但半年以來每個月都如此，那就暗藏玄機了。

所以他推測，每月15號下午，是他“休眠”的時間。

他瞄了眼床頭的日歷，還有一天，也就是明天。

要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