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無益
無益
陸昭珩要娶這樣的女子,是在毀掉自己的一生。
宴席上,衆臣寒暄,推杯換盞,歌舞作伴。
陸昭珩耳邊時不時的有恭維聲,這些聲音帶着試探和小心翼翼,不過是怕他不領情罷了。可他興許是打了勝仗,又或許是抱得美人歸,今兒個的心情着實不錯,面對這些虛假的恭維聲,皆是舉杯應道。
安定親王親自舉杯邀酒,天大的稀罕事,以致那些大臣們受寵若驚。
若是問這酒席之上,哪一杯是情深義重,大抵就是陸昭珩敬孫尚書的那杯,他說:“尚書愛女之事,本王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若是……”他搖了搖頭,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卻也将沒說出口的話吞沒。
若是他堅決阻攔不讓她沖鋒陷陣,或是能保她一命。
孫尚書背過身去,無聲滴下兩滴淚,混在酒杯中,清脆的滴答聲,混着心酸與悲哀。他趕緊擦幹了淚,将混了眼淚的酒喝盡,吞下了一肚子的委屈。
轉過頭來時,已是滿臉滄桑。他向安定親王展示了一下空杯,無聲的告訴他,心領了。
嘉獎與追封又如何?他終究是失去了唯一的女兒,飽嘗了一把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傷。
陸昭珩敬完孫尚書之後,心思就飛到了宣京外城。
他将杯子擱下,搖搖晃晃的往大殿外面走。身後有人在喊他,他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大殿之上,宣帝飲了飲酒,笑着搖頭。衆人一看宣帝這個态度,都松了一口氣,随他去了。
太子也找了個理由離開大殿,離開皇宮。
一場秋雨洗刷着這座城池,淅淅瀝瀝,漸漸有了寒涼的意思。一柄油紙傘下,立着個嬌俏的美人兒,她正站在宅子外面,望着南北深處的漆黑。雨水順着她的傘柄而下,濺起的泥點污了她嶄新的鞋面。
“姑娘,快進屋來吧。”
許清璇搖了搖頭,“郡望怎麽還沒有來?”雖說白日裏聽得陸昭珩說蕭晏是去孫府提親了,可孫郡望并不是一個沉溺在兒女情長中的女子。依着她的性子,她定是會第一時間來同自己報平安。可是她非但沒來,甚至不曾托人送手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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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嘉也順着她的視線看去,雨水越來越大,南北深處,滿是霧氣。“雨這麽大,孫姑娘或許不會來了,姑娘若是實在挂念,不如明日葵嘉陪您去孫府尋上一尋?”
許清璇心中有些不安,“我恨不得現在去。”
“夜路不安,姑娘還是明日裏再去。況且,這個時辰,郡望姑娘指不定歇下了。”
許清璇又望向遠處,聽得幾聲犬吠。刀疤勇的事,她仍心有餘悸,倒吸了一口涼氣,“回去吧。”
若是她這一身本事還在,不過是走個夜路罷了,她什麽也不怕。可如今,手無縛雞之力,她不得不有所顧忌。
許清璇正轉身欲走,聽得背後一聲男聲,混着雨聲,聽不真切,好似再說,“在等我?”
這聲音,好似是他。許清璇四下張望了一番,發現他正蹲在牆頭上,笑得比月色還要柔和。她滿眼抑制不住的喜色,“你不是說不來?”
他未撐傘,雨水淋濕了他的發,他的衣,可卻不顯狼狽,而是別有一種風情萬種。
“嗯?不來怎知你在等我?”
許清璇無奈的笑笑,終沒有解釋。她雖是在等孫郡望,可見到他來了,她亦是滿眼歡喜。
“外面雨大,快進來吧。”
陸昭珩飲多了酒,步子有些踉跄,腳下一滑,便從後面翻下去。
聽得院子裏“轟隆”一聲,許清璇趕緊丢了傘,小跑到院子裏。葵嘉跟在身後撿起了傘,笑得一臉深意。真好,姑娘這樣真好!
陸昭珩仰面躺在巨型機括上,撞得腦殼疼,口中喃喃道:“你這床硌得慌。”
許清璇的臉上爬滿笑意。
沈珞追過來的時候,就看見了自家王爺這一副狼狽模樣。他就知道王爺喝多了,會出事的,果不其然,丢盡了老臉,還是在喜歡的女子面前。
可他還是來晚一步,未能阻止王爺……em……這樣……
誰讓皇宴未散,王爺獨自溜了?若不是孫尚書告知他,他現在還在皇宮外面傻等着呢。
“沈護衛還是将王爺抱下來吧。”
沈珞三下而上,以掩耳之勢将陸昭珩從機括上抱下來,途中不夠小心,被機括的尖端,嗯……捅了一下……那處。
他悶哼一聲,一臉不滿。
幸好許清璇的注意力完全在陸昭珩身上,并未注意到他的窘态。
葵嘉關門時,好似瞥見雲紋衣擺,警惕的問了一聲,“誰?”
沒聽到有人回應。她揉了揉眼睛,恐自己是看花了眼。反正沈護衛在,料想也沒有賊人敢撞這個槍口。
于是,她搖搖頭,将門闩闩上。
太子陸博文這才現出身來,望着院內燈火綽綽,心亂得一踏糊塗。
“殿下,要不要……”單玥覺得殿下與其在這裏念着,不如敞露心扉,将那許氏争奪過來。他不信殿下的魅力竟不能比得過安定親王。就單憑一個太子身份,那也是宣京城內,沒有男子可以企及的。
“不必。”陸博文制止道,只是他的眼神随着那忽明忽暗的燈火,飄飄搖搖,訴不盡的依戀。
陸昭珩躺着,身邊是許清璇一把一把,親手替他擦拭着。他雙眼阖上,長長的睫毛刷過眼睑,安靜的如同一個孩子。明知道眼前是一雙溫柔手,他卻要裝睡,不過是,享受從未享受過的溫柔。
許清璇替他擦洗幹淨,盯着他安靜的模樣看了一會兒,纖纖玉手探上他的臉頰,想抓住眼前的真實。
良久,她滅了燈,一切歸于寂靜。
陸博文看了很久,直到燈火已滅,院裏院外,漆黑一團,他才悶聲道,“走吧。”
愛是成全。
他沒有皇叔那般的決心,東宮主母,将來母儀天下的注定不會是異國女子。皇叔将要面臨的一切,他沒有勇氣去承擔。除了成全,他又能做些什麽?
不過是往後一步,退出她的生活以外。陸博文打了個手勢,徐闫從暗處出現。
“今日起,此處便不必守着了。”
屋內的漆黑卻不是冷冰冰的。許清璇伺候完陸昭珩以後,便趴在他身邊的高幾上睡下。無奈,這屋子裏頭只有一張床,她尚不能主動與他躺在一處。
陸昭珩淺眠片刻,酒意已去。黑暗中,他睜開眼,耳邊是許清璇均勻而舒緩的呼吸。
讓他心安。
他起身将她抱上來,輕輕安于身側,替她蓋好衾被。複又躺下,将她輕安在懷中,漸漸睡去。
天明,秋風掃起院中的落葉,聽得呼呼的風聲。許清璇醒來的時候,陸昭珩已然離開,整個院子靜得如同他從未來過。
昨夜,她做了一個夢。夢到相依而眠,笑與君悅。
“不好了,不好了。”荷蝶冒冒失失闖進來,碾碎了許清璇回味中的夢。
“何事慌張?”
“孫……孫家女郎,不知……是不是姑娘所問的孫家女郎,死了。”
許清璇聽聽得腦中一陣嗡嗡,随後是頭皮發麻,大腦一片空白,她……她怎麽會死?
“你從何處道聽途說?”許清璇不悅,料想荷蝶是将什麽張冠李戴了。昨日,她還聽得陸昭珩說蕭晏上尚書府提親了。“郡望與蕭大人好事将近,正當談婚論嫁之時,又怎會……”
越說聲音越小,心中也越來越不踏實。畢竟,從所謂的凱旋日到現在,她确實沒見到孫郡望本人。不親眼見一見,旁人說什麽,她都不能信。
“走,去尚書府。”
“孫姑娘不在尚書府。”
“不在尚書府?”
“靈堂設在蕭大人府上。我聽街坊說,以後啊就是蕭夫人了,只可惜……”荷蝶沒心沒肺,卻也沒能将話說得完整,因為姑娘早已奔向門外。
葵嘉聽到動靜,也追了出去。
許清璇出門找了輛馬車,從外城向宮城去,輾轉內城之間。記憶打馬而過,仿佛她又看到孫郡望。
她曾說:“下次你能帶我去看荒漠和戈壁嗎?”
她說:“我該如何幫你?”
她說:“葵嘉我給你送回來了。”
腦中皆是她曾說過的話,卻再也沒有她說。許清璇不肯相信腦中這些胡思亂想,手牢牢握着,嵌進皮肉之中。
馬車飛快,穿過重重牌樓,揚起塵土,最終停靠在蕭府。
蕭府府門大開着,滿院皆是白幔,由裏而外。
許清璇頓時心涼半截,她甚至忘了自己是如何跳下馬車,如何出現在孫郡望的楠木壽棺旁,如何忘記了流眼淚,忘記了呼吸。
就這麽怔怔地看着,她慘白的面部,幹癟的認不出來,“這是?”
“是她。”蕭晏平靜的說,“我的夫人。”
“那裏有戈壁和沙漠,是她向往的地方,她……永遠留在那裏了。”
“我不該讓她去。”
蕭晏這才擡頭看着不速之客許清璇,眼眶轉紅,“是你,原來是你。”
“也是,若不是你,一個小小的鐵鋪掌櫃又怎能請得動她?”
“對不起。”
蕭晏哽咽道:“都是命,她不曾怪過你。”
許清璇看他一夜之間,如夢白頭,不盡滄桑。他隐忍的,是排解不出的抑郁,多說無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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