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殺

天殺

大桑首都城的晚市還要兩刻鐘才能開啓,道路兩旁卻早已是人流湧動,城門之外緩緩駛入一架墨紅色漆皮馬車,馬夫端坐車頭不茍言笑,兩頭檐角處各挂一串風鈴,風鈴輕搖,擊破喧嚣,引得不少路人駐足留意,伴着黃昏的最後一道曙光不期而至。

往南郊的方向,目的地是殿閣大學士沈叔梁府上。

車內的女子拉開車簾一角,乳白色的帽沿将整個容顏遮蓋,只露出幾根芊芊細指,一角的露天草棚,有一瞎眼說書人,拉着一柄二胡,時不時傳出一陣陣喝彩聲。

“今朝再開,說什麽?說那皇城一二手。第一手,紅衣鐵甲坐堂上,冷面閻王不好惹。第二手,青服紙扇游官場,笑臉蜈蚣你莫湊近。叮咯嚨咚嗆……”

女子于朦胧中嘴角向上一翹,随手放下的車簾被晚風不斷撥起,她扭頭吩咐一旁的丫鬟。

“芹釵,你出去與阿東說一聲,沿路尋家旅店,今日先就地住下,明日辰時再啓程。”聲音嬌弱中帶着細微粗喘卻格外清晰果決。

“是,小姐。”

芹釵出了車門,交待了馬夫幾句,馬夫阿東露出幾分疑惑的神色,這明明距離不遠,要不了一個時辰天黑前定能到府上了,居然又停下了。

一路以來他們停停走走,已經足足比他來時慢了五日有餘。看來這位自小離京,從偏遠潮州千裏迢迢接來的三小姐并不是那麽念家嘛。雖心有嘀咕,但還是聽從吩咐,就地停車。

馬車停在一家叫做“探月樓”的酒樓。

女子仍帶着幕簾,冗長的薄紗将身形整個覆蓋,在攙扶之下來到前臺。芹釵單手提一鐵制镂空鳥籠,裏頭養了一只鹦鹉,紅黃綠相見的毛色,于日光下格外耀眼,如一道初生的彩虹,性子很活,一直在蹦蹦跳跳,用它那綠豆大點的眼珠子打量着四周。

“店家,要一間上房。我家小姐喜靜,麻煩安排靠牆的屋子。門外還有我們的馬夫和馬車,您安排寬敞些的地兒給他們。”

“好嘞。小二,帶小姐去三樓東廂最裏頭那間。”

“得咧,您二位跟我上樓。”小二哥幹勁十足,積極地上前幫忙提行李,看着主仆二人這風塵仆仆的模樣,不由得寒暄幾句。“小姐可是來參加十日後的‘爻芳宴’的?”

芹釵疑惑地看了他兩眼,“我們家小姐體弱,此次來京是為看病。竟不知何為‘爻芳宴’?”

“那竟是小的走了眼,原是瞧着小姐這身姿氣質絕非一般人家,才做此推測。說到這‘爻芳宴’吶,乃是當今的娴貴妃娘娘專門為五皇子殿下納側妃辦的宴席。娴貴妃娘娘深得帝心,五皇子殿下更是以賢德聞名,前些日子新冊立為王,還尚未婚配過。這京都內外凡是有點門路的官家小姐這陣子可是絡繹不絕,光小的瞧見的,那也得有一二十支車隊進城了呢。”

芹釵領悟地點點頭,雖然她對這件事有諸多的好奇,單是這裏頭的人物關系都沒怎麽聽明白,但看自家小姐只顧着低頭逗鳥兒,準是沒什麽興趣,又想起來時的叮囑,要少點八卦心,故而沒有再追問下去。

直到小二收拾好地方出了房門,她才忍不住搭話。

“小姐,真是沒想到這京都比咱們潮州府的花頭還多,皇子納側妃竟還要專門設個宴席。這麽一比,那之前咱們城裏那個李坤娶妻可真是小巫見大巫。說起來也是好笑,他娶親之時還專門在咱們府門口多放了好一會兒鞭炮,頂着個雞冠帽左看右看沒瞧見小姐,鼻子都氣歪了。”

沈三小姐看着她擠眉弄眼的模樣寵溺地笑了笑,“你呀。”

忽然,霧色中一陣雷鳴電閃伴着瓢潑大雨傾盆而來,白晝瞬間褪去,蒙上一層薄薄的暗紗。

“呀,居然下雨了,還是小姐有先見之明。”

芹釵連忙跑到窗邊,風勢迅猛而淩厲,她費力地将紗窗關上。

“這風也太大了。小姐,奴婢下去瞧瞧有什麽清淡些的飯菜,給您帶點上來吧。”得到許可後她匆匆下了樓。

關門的那一刻,沈三小姐眸光一凝,不動聲色地起身再次打開了紗窗。

雨水擁擠着便要跑進來,她用手捂着嘴巴輕咳了幾聲,随手挪過一旁的鳥籠,皙白的手指撥開籠門,鳥兒跳躍着立在她的指尖。

“去吧。”

話音剛落,那鳥兒如同脫缰野馬直沖入大雨之中,原先彩色的毛發在雨水的沖刷下迅速褪色,露出一身黝黑,俨然是一只烏鴉。

【南城牢房內】

忽如其來的傾盆大雨将天空的亮色遮蔽,本就封閉的空間內燈光顯得越發昏暗,穿着囚服的犯人們排成整齊的一排被幾名衙役用長鞭不斷催促着,“走快點!”

“頭兒,就是那個。”一個高個子的衙役跑到衙頭身後,指了指排在末位的囚犯壓低嗓門說道。

衙頭喚作陳眷年,母親在他三歲時病故,父親是集市小巷的賣油郎,三年前中風癱瘓在床,他人雖長的挺拔,實際很瘦,沒幾兩骨頭,小的時候頑皮好動,三天兩頭被打上一頓就去路口的棺材鋪躲一躲。這幾年算是老實了不少,扛起養家重擔,态度也謙遜起來,拿着他爹的棺材本在衙門混口飯吃,倒是意外做出了點成績。

今日應着上頭的命令帶着一位刀客駐守牢房,只為一人而來。

陳眷年筆直站立在府內主簿身側,聽了彙報點點頭不動聲色,“都排好隊,一個一個慢慢來,你們運氣好,得了特赦,出去以後要記得聖上的恩,好好做人。”主簿姓劉,此刻正奮筆疾書挨個兒在冊子上記錄,心中鄙夷這小子倒是會出風頭,斜眼看着他拿着赦免的木牌高傲地挨個遞出。

犯人們均是感恩戴德,哭着笑着。

直到那最後一人……

眼前人形如枯槁,一副骨架子撐不起一件小碼的囚服,空空蕩蕩。擡頭看過來,挂滿塵灰的稀薄發絲垂落在兩側,面部坑坑窪窪,像是被生生扯去一層皮,目光裏沒有一絲生機,凹陷的眼球徒留空洞,直直把人拽入深淵。

想說些什麽,可張嘴只剩空空的小半截舌頭,黝黑幹涸,發出呀呀的哀鳴。

此刻燈光忽閃,幾道雷電劃破天跡直入雲層深處,是滲入骨髓的顫栗,幾個膽小的衙役在一旁瑟瑟發抖,害怕地小聲嘀咕。

刀客年近五十,寡言少語,透着幾分江湖中人的神秘,許是見過太多風浪顯得格外鎮定,他始終直視前方,眼眸閃爍間似有一滴淚珠翻湧,随後從腰間抽出一酒壺,擰開蓋子,默不作聲倒了一杯清酒遞過去。

“喝了吧,喝了就不苦了。”

一只手握向刀柄,擡手用力打向已然愣在一旁的陳眷年,左臉蔓延開的長蛇形傷疤襯托地更為兇狠,倒是給陳眷年下了一劑定心丸,他猛地一拍面前的桌子讓衙役們噤聲,“吵什麽吵!”

寂靜無聲間,所有人都如同時間暫停一般,看着這最後的死囚一點一點舉起酒杯,一滴不剩地倒進嘴裏,嘴角帶着笑意。

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只知他在這牢裏待的太久太久,案卷上也只寥寥幾字,“罪無可赦。”

刀客挺直身子,上前扶着死囚的一條胳膊,纖細的仿佛一用力就會碎成殘渣,他褪去一身淩厲,像是朋友般扶持着,扭頭招呼陳眷年。

“一人一邊,送一程。”

他的話帶着引力,讓陳眷年無法拒絕,無意識上前扶住了死囚的另一邊胳膊。

門外大雨傾盆,太陽卻詭異地跑出來窺探,光亮夾雜着雨水跑進來,溫暖而殘忍。

“我們倆就送到這兒了,餘下的你自己走吧。”

那人眼皮微擡依舊沒有任何反應,踉跄着步入光明深處。

那是一片偌大的空地,早已有人埋伏在此。

走到中心廣場的位置,日光侵蝕,正好将他狠狠地整個包裹起來,他張開雙臂任大雨打在全身,想要與這天地相擁,手腳卻被再次套上了一圈又一圈沉重的鎖鏈。

環顧四周,是一群黑袍鐵甲兵,雙手戴着特制鬼面護腕,手上拿的不是劍,而是幾十米長的鐵制鎖鏈,黑黝黝的人群像一道道鐵牆,人頭交錯攢動間,快速形成一張巨大的鐵網如同蜘蛛的纏絲将中心之人一層又一層地包裹起來。

刀客隔着半身高的圍欄席地而坐,透過縫隙向外觀望,面色異常沉重。陳眷年想來将他拉走,卻被一眼警告瞪的沒敢出聲,只能蹲在一旁瑟瑟發抖。

看那着裝,該不會是京都大名鼎鼎的鐵束衛吧,一個常年關押的死囚要這麽大陣仗?

鐵束衛紛紛扯下身上的衣袍,內着的銀制铠甲在太陽光的照射下異常醒目,神奇般地将陽光聚攏,一陣天光剎亮,發出猛烈的強光,即使是隔着門縫都格外刺眼,陳眷年第一時間用手擋住了眼睛,依舊還是能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刺痛。

随着一陣撕心累肺的嘶吼聲後又瞬間恢複了原狀,雨停了。

場外人群盡皆散去,從中走出一人。

大紅色官袍繡着薔薇立領,再配一雙紅靴異常醒目,右手食指戴了一枚三角鹿頭戒指,突出的臉部棱角配着修長的四肢,渾身透着冷冽,只見他朝着地上已經被燒焦的骨骸又重重的踩了一腳,咔呲一聲清脆。

低聲呢喃道:“非天不可殺,如今可算是天道要殺你。”

看到這裏,陳眷年突然心頭一震,他只覺得胸口有些發悶,剛剛那一腳不僅僅是踩碎了骨骸的頭骨,更像是踩碎了他的頭骨一般,他不受控制地咽了咽口水。

還沒來不及反應,一道犀利的目光迅速向他射來。

這位大人真是生的好一雙饑鷹眼,只一眼便讓他如獵物一般被迅速瞄準,渾身僵硬無法動彈。

只見他朝着他們所在的方向勾了勾手,所有的事物都如同靜止一般在等誰做出反應,陳眷年看了眼彼時的刀客,一副全不關己的模樣,眯着眼靠牆小憩,不由得心底咒罵一聲,硬着頭皮推開圍欄門戰戰兢兢地跑上前,施了一個跪拜禮。

“收拾幹淨,一粒骨灰子都不要有。”頭頂傳來一聲低沉不容置疑的聲音。

陳眷年使勁點了點頭,渾身上下一直維持着同一個動作,直到靴子和盔甲的聲音漸遠到聽不見了才敢擡頭。

他仰頭癱坐在地上,長舒了口氣,雙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透露出此刻惶恐,又無奈踉跄地爬起來,從牢房裏頭拿出了簸箕和笤帚,準備把骨骸掃進去,一只橫插的手攔住了他。

“我說你,怎麽那麽愛管閑事,都結束了拿了錢還不快走!”陳眷年沒好氣地甩開刀客的手,這時倒顯出八成的硬氣。

“都是天涯故人,替他收副棺材吧。我出錢。”

“不是,我說你這人……”還要再數落幾句,卻被莫名塞了五兩銀子,刀客頭也不回拎着酒壺潇灑離去。

都是群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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