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Qs6

第6章 Qs6

◎快點長大,我們一起逃出去。◎

巷子幽長而深寂,灰褐色的牆面泥土斑駁,上方覆蓋層層疊疊的綠葉,時不時被巷內紅火熱鬧的氣息吹拂。

偶有清泠月光穿透葉間縫隙,洋洋灑灑的反射出透亮的痕跡。

那頓飯,最終還是沒能讓靳硯北吃飽。

沈菡初懵懵懂懂的吃下秦決給她剝來的小龍蝦肉,沒一會兒後便開始呼吸急促、渾身發癢,細皮嫩肉的脖頸上止不住的往外冒小紅疙瘩,一點一點,甚至蔓延到臉上。

秦決和屠杳沒以為意。

靳硯北見得多,一瞅她這種狀态就知道準是海鮮過敏。

擱下手中剝好的梭子蟹,邊給他媽打電話邊往骨碟下方壓了三張紅票子,趁電話還沒接通的空檔沉着冷靜的叮囑他們別着急,把自己的随身物品都帶好。

獨自起身去路邊找有沒有恰好能攔到的出租車。

他們的運氣不怎麽好。

巷子深,地方擠,周圍一輛出租車都沒有。

如果等救護車來接到他們再返回醫院也明顯不太現實,萬一是急性過敏可能分分鐘就會要了沈菡初的命。

根本經不起耽擱。

他拿下耳邊的手機,毫不遲疑的邁大步徑直朝同樣在路邊兒吃飯的另一桌人走去。

無從得知他彎身與其中一位長得虎頭熊面、看起來就面色不善的花臂大哥說了些什麽,就見那大哥撩起兇神惡煞的眼眸往她們這邊掃了掃,活像一副要抄椅子過來幹架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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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緊接着。

大哥格外爽利的扔掉還沒吃進口中的毛豆,交錯拍了拍手中沾染的水漬,直起身來将卷到胸膛下方露出圓潤啤酒肚的短袖衫迅速放下去,與同桌另一個男人說了句什麽,就虎頭虎腦的晃着身上的肉膘朝路邊停放的一輛私家轎車走去。

靳硯北站在原地沒動。

招手示意他們趕緊帶沈菡初上車。

六神無主的屠杳和秦決收到指示,立刻攙扶着渾身無力、看起來好像随時就要昏厥的沈菡初向那輛私家車移動。

他沒有與她們同方向行進。

反而靈活矯健的避開哄雜吵鬧的人群,大步流星的走向正在店內忙碌的老板。

折頸從錢包內又撚出幾張紅票子遞去,微擡下颚點了點花臂大哥所坐的那桌,與老板交流了句什麽,才小跑着回來拉開副駕駛的門。

折臂拉好安全帶,同時告訴大哥:

去江南第一人民醫院。

“你挺厲害的啊,小夥子,”大哥一手把方向盤,一手挂擋,腳掌踩下油門,白車便在昏黑夜巷中飛竄而出。

“小小年紀遇事就這麽冷靜有條理,又會說話又會辦事兒,長大以後肯定是個人中龍鳳。”

靳硯北低頭不知道給誰發了條消息。

收好手機主動承擔起當大哥第二雙眼的職責,時刻注意着後視鏡和倒車鏡,防止因為車速過快和司機緊張而導致交通事故。

“家裏人都是醫生,看多了也就熟悉了。”

他虛懷若谷道。

“喲呵,還是醫學世家啊?”

“不敢當,”靳硯北适時出聲,提醒大哥別等剛變紅的指示燈,直接右轉繞另一條便捷小道走,“只是父母恰好喜歡從事這個職業而已。”

大哥毫不猶豫的跟着他的指示走。

打右轉向燈,邊道,朝右轉。

“那你——”

大哥冷不防一腳急剎車避讓從路邊蹿出來的流浪貓,車內的幾個人被餘力帶着向前傾身,又重重跌靠回去,後方被堵的車輛不耐煩的按喇叭,他下意識想踩油門走,卻将車憋熄了火,手指微抖着重新打火,期間還擡胳膊亂擦了把腦門上将要落到眼睛裏的冷汗,“——诶喲我擦,吓死你大爹了。”

在漫天鳴笛聲的催促中打了兩次火才又打燃,令車子回到正軌。

心慌意亂顯而易見。

靳硯北護着他的面子,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

靜靜等他緩過那陣慌張情緒後主動提起話題。

他的嘴一刻也閑不下來,估計是在這種争分奪秒的情況下一沉默就容易泛緊張,雙手死死把住方向盤繼續方才的話題。

“那你,你以後也從醫?”

略顯昏暗黑寂的後視鏡中倒映出沈菡初并沒有要出現嘔吐腹瀉、甚至休克的征兆,雖然看樣子是急性過敏,但好在她吃的量不算太多,應該不至于在短時間內就危及生命。

靳硯北稍稍放下心,對大哥應,是的。

有一瞬黃白色的刺眼燈光掠過,短暫點燃屠杳萬分焦灼的臉頰。

她緊緊抓着沈菡初的手,時不時曲臂摸一摸她靠在她肩膀上有些滾燙的臉,不知道到底是在安慰她還是說服自己,“沒事的,沒事的,再堅持一下,我們馬上就要到醫院了。”

“杳兒,別慌,我們還有一個路口就到。”

靳硯北擡眸于後視鏡的折射中望向她,頭腦十分有條理的安慰她,為她的失措提供方向,“先打電話,聯系她家裏人。”

“哦哦哦對,我說忘了些什麽,打電話,”屠杳手忙腳亂的從制服外套口袋中掏出手機,從耳後跑出遮擋視線的頭發都沒空管,點開通訊界面,側頭詢問沈菡初,“你父母的電話是多少?”

“187****0037。”

沈菡初有氣無力的蠕動着泛紫的嘴唇給她報完電話號,才又啞着嗓音道,“她們,她們不會來的。”

一旁沉默無言的秦決也明顯被吓慌了心神。

從事發就一直直勾勾的盯着沈菡初沒怎麽說過話,只有不自覺往外冒冷汗的額頭在告知他人:他現在很緊張。

哪怕如今稍微緩過來一點兒,也再拿不出之前鬼話連篇時的坦然自若。

他接連滾動幾下喉結,“怎麽會啊!你都出事進醫院了他們怎麽可能不來!”

“她們——”

沈菡初拖腔塌調的還想再說些什麽,屠杳細看有些顫抖的指間中捏着的手機率先接通,從裏面傳來一道聽起來就有些上年紀的女人的聲音打斷了她未出口的言語。

“——喂?”

“你好,那個,我是你女兒——”屠杳講到一半卡了殼兒,從耳邊拿下手機,摁開免提清了清嗓子問沈菡初,“你叫什麽名字?”

“沈菡初。”

她閉上眸子,無精打采的答。

“我是你女兒沈菡初的同學,”屠杳迅速接上話茬,透過後視鏡與靳硯北肯定的眼神對上,冷靜下來些許,“她海鮮過敏,我們正在把她送去江南第一人民醫院的路上,你們也趕緊去醫院吧。”

對面聽完毫無急色。

反而是一陣無言的沉默。

雙方大約沉默僵持了半分多鐘,在屠杳又追問了一次“喂?能聽見嗎?”之後,對面那中年女人才不太情願的開了口。

“她的過敏嚴重嗎?”

屠杳見坐在副駕駛上的靳硯北身披昏暗轉回上半身來逆着光朝她搖頭,無論是堅韌可靠的眉眼還是有條不紊的态度都讓她定了定心神。

“不太嚴重,但是可能——”

“——不嚴重的話我們就不過去了,”中年女人仿似就在等候她這句話,不假思索的打斷她的話語,語氣滿帶不耐煩道,“我們還得輔導她弟弟做作業,沒空過去。”

屠杳蠕動紅唇,還想再說些什麽。

就聽到電話對面有個小男孩不合時宜的撒嬌“媽媽,我也要吃海鮮,大螃蟹大蝦,我也要。”而那中年女人沒有任何遲疑的就應下,語氣十分溫柔的回複他“好,媽媽現在就給我們楚楚做。”

随後,一聲招呼不打就挂掉了電話。

“我草他媽的,”秦決沒忍住爆了粗口,眉眼深深蹙緊,活像一個被點燃的炮仗,“這什麽媽啊?!啊?!女兒都過敏進醫院了還有心思給兒子做海鮮?怕不是這輩子沒他媽吃過個海鮮吧??!”

話音未散,他就反應過來不對勁兒。

看沈菡初并不知道自己對海鮮過敏以及不會吃小龍蝦的樣子,她才是那個“這輩子沒吃過海鮮的人”。

“對不起啊,我——”

他神色倉皇的想補救一下。

“——沒關系的,我,我已經習慣了,”

沈菡初虛弱無比的擡手捏住他的衣角,輕輕晃了晃,重新睜開的眼眸中的脆弱與她蒼白的臉色一樣強烈到無法令人忽視,“我自己也可以的。”

“什麽話啊。”

“她們不管你,但我們都會陪着你的,”秦決努力壓了壓自己的火氣,盡量輕柔的問,“她們,嗯,她們一直都,這麽對你嗎?”

“算是吧,從我有記憶開始,”沈菡初頻頻眨了好幾下眼睛,試圖用強裝出來的堅強掩蓋不自覺萌生的哽咽,“我8歲那年發高燒,她們把我獨自一個人扔在診所裏,屁股上被紮了四五次,還差點兒被那個醫生猥亵,你…你知道為什麽嗎?”

秦決握緊雙拳,嗓子發幹:

“為…什麽?”

“因為她們想起沒給我弟弟穿秋褲,”沈菡初笑的比哭的還要難看,眼角的淚順着太陽穴嘩嘩落,“打我奶奶的電話沒人接,她們怕凍到他。”

“但是卻忘了,我也沒有穿,我也很冷。”

“還……很害怕。”

屠杳緊掐着手機,不聲不響的聽她講述完。

在有些刺眼的路燈短暫的從前玻璃射進來,猛然照亮她低沉消極的眉眼後又迅速消失變暗的空檔間。

她突然想起,屠琴也曾這麽做過。

她從小是在美國的華人家庭長大的。

雖然那對夫婦不孕不育,直到她被接回來前家裏都只有她一個孩子,但隔壁家那個小男孩跟她年齡相仿,經常過來找她玩,也不算孤單。

她們曾一起玩過很多游戲,做過很多運動。

其中,就包括滑板。

那是她剛從美國轉回來上初一的時候。

因為國際學校不僅重視文化成績,更重視體育運動與社團活動,所以她放學後滑滑板的愛好便成功保留了下來。

某天放學,她照常跟秦決一起在小道間練習高難度空翻時不小心摔倒,導致左小腿整個蹭到地面上,破的鮮血淋漓。

疼的她一動都不能動。

她下意識打電話給屠琴,想讓她來接她去醫院。

但沒想到。

另一邊的屠琴聽完後只是不當回事兒的淡淡說,“只是摔倒而已,又不是什麽大事兒,我還在忙,沒空過去,你找你們班主任吧。”

她那時還以為屠琴是真的有萬分要緊的事要忙,才不能來接她。

結果,被秦決連抱帶扛的送去醫院,好不容易折騰半天才能拖着一條腿狼狽的挪回家時,才發現——

原來屠琴口中的要事,就是去給駱霄買明天要參加社團團會演講的新領帶。

哪怕他已經擁有一整個抽屜的幾十條不同的昂貴領帶,随手拿出一條都幾乎是嶄新的。

哪怕他剛剛新買的那條在她看起來并不好看,而且和他櫃子裏某條的樣子大差不差。

那條新領帶的份量,也還是重過了摔破腿、行動都不能自如的她。

從那時起她便真正明白。

有些人的封建陳舊思想就如同外部光潔白亮的蛀牙,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根本沒有一點贓污,實際真要深挖下去,早就已經爛在骨子裏了,清都清不幹淨。

有些爛事。

無關金錢、無關地位、無關權利。

一旦發生,不管在誰的身上,總是相似的那麽可笑。

正因為她親身經歷過,體會過那種難受,現在可以極大程度的與她感同身受,所以她更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和她有極為相似經歷的沈菡初。

在任何無法改變、只能靠自己熬過去的苦難面前,所有安慰都是裹滿糖殼的□□,越吃越苦,甚至還會要命。

所以屠杳沒有像秦決那般罵罵咧咧。

只是握緊她有些冰冷的手,用溫熱的拇指蹭去她眼角洶湧的淚水,喃喃道:

“沈菡初,快點長大,我們一起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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