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黎城一中

黎城一中

“知意,你的男朋友,曾經在精神病院住過整整一年。”

“為什麽?”

“天生的。”

“是麽……”

“所以知意,你要知道,這種人是很不穩定的存在,連發病的原因都沒有任何規律可循。

你永遠不能夠信任他,因為精神病人有時候很擅于僞裝,你永遠不會知道他心裏究竟在想什麽,你也永遠不會知道他對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如果知意不相信媽媽的話,可以去問問嘉言。

知意,這一次,聽媽媽的話,和盛野分手,好嗎?

媽媽是愛你的,知意。”

楚知意近乎凝固地坐在原地,耳畔溫柔的低語像天使也像魔鬼,一字一字打進他腦袋裏,讓他整個人都不由自主地蜷縮發痛。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脆弱的反應。

宋羽煙不知何時站在了他面前,俯身擁抱住他,馨柔暖香無孔不入地将他包裹。

他有些不舒服。

他剛剛吃過小龍蝦,聞到這種好聞卻不真實的味道居然會有點想吐。

宋羽煙沒有再說什麽,只是踩着漂亮的高跟拖鞋離開了,鞋跟踏過大理石臺階的聲響緩慢而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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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噠。”

“噠。”

“噠。”

水晶吊燈下,楚知意的臉色蒼白如紙,額間滲出密密的冷汗。

他的背後,宋羽煙和許子悠錯身而過,許子悠蹙着眉看向宋羽煙,宋羽煙恍若不覺。

一杯溫水被送到了楚知意面前。

“少爺,你的臉色不太好。”許子悠說。

楚知意機械般地接過水杯,喝了兩口,裏面放了鹽,有點鹹,不過這很快讓他緩過精神來。

“頭痛嗎?”許子悠像專業的醫生一樣,坐在他身邊溫和詢問。

楚知意低聲說:“有點疼,感覺像被念了緊箍咒的猴子。”

“少爺都會開玩笑了。”許子悠笑笑,“看來您現在好多了,剛才夫人是和您說了什麽嗎?”

“她說,盛野是精神病,在精神病院住過。”

“您吓着了嗎?”

楚知意搖頭。

“那是幻想到盛野精神病發作的情形了嗎?”

“也沒有。”

“可您剛才看起來似乎有些恐慌。”

“我只是覺得……很吵……”

“什麽東西很吵?”

“高跟鞋的聲音,媽媽高跟鞋的聲音,尤其是她下臺階的時候,我覺得很吵。”

許子悠眯起眼,若有所思。

楚知意覺得很累,挂鐘流過的時間還不到半小時,他卻覺得漫長到無法逃脫。他放下水杯,起身向電梯間走。

許子悠跟在他身後,看着他回到房間。

楚知意走到床沿,慢慢坐下,落在枕邊的手機适時發出一聲震動來。

【盛野:到家了嗎,鵲鵲】

【pica:到了】

【pica:你走了嗎?】楚知意停停删删地打出這幾個字來。

【盛野:沒有】

楚知意忽然很想再一次跑出去,坐着盛野的車和他一起回家。

回到那個屬于他一個人的家。

【pica:我回自己房間了,你不要擔心】

【pica:你也快回家睡覺!】然而他只是這樣說。

“親我一下。”是一條語音。

楚知意抖着手試了幾次,才發出一條聽不出異樣的親吻聲來。

【pica:親了,快回家,不要逗留,已經很晚了】

盛野:“好。”

盛野:“謝謝鵲鵲,很好聽。”

楚知意将這兩條語音翻來覆去聽了幾遍,十幾分鐘後,他斟酌用詞,發過去了幾句話。

【pica:今天晚上不講故事了,太晚了,我特別困,就先睡覺了】

【pica:你回去後也早早睡覺】

這個時間,盛野應該在開車,不會那麽快地回複他,然後盛野再發來消息時,他就可以裝作已經睡着。

他沒想到,又一條語音幾乎在瞬間彈了出來——“好,累了就睡覺,如果睡不着的話再找我,好嗎?外套口袋裏有一個香囊,鵲鵲可以拿出來挂在床邊。”

楚知意聽着,果然從口袋裏找出一個香囊來。

很小,味道淡雅而熟悉。

——是盛野每天給他點的香料。

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味道。

他緊緊握住香囊,按住語音鍵, “開車不要看手機,好了,我不能理你了,我真的要睡覺了。”

盛野:“晚安,寶寶。”

“晚安。”楚知意停頓兩秒,“我會夢到你的,盛野。”

說完,他狠下心,主動終止了和盛野的對話。

在熄滅手機屏幕前,他還删掉了來自宋羽煙的未接來電,時間位于他剛離開房子的三十分鐘內。

有三十次。

他清除掉那些紅點,然後不斷地聽着盛野的語音,看着盛野的文字,時不時嗅一嗅香囊的氣味。

我的小狗,是擔心我在陌生的地方會睡不好嗎?

所以還專門準備了這樣的小東西來安眠。

盛野,你說自己腦子有病,原來不是在開玩笑啊……在精神病院的時候有沒有人欺負過你啊……

我的小狗,會在我面前發瘋嗎?

我該拿你怎麽辦?

楚知意攥着香囊,連指尖都用力到發白。

他閉着眼睛怎麽也睡不着,在第三次入睡失敗後,他終于決定不再強硬地逼着自己睡覺。

窗外圓月高懸。

臨近中秋的月亮總是那麽漂亮,完滿得像真正的滿月,只有細看時才能發現邊緣的那一小點缺憾。

楚知意找出平板來,想用畫筆留下這刻的美麗,到時候給盛野看。

他推開窗戶,試圖更加沒有遮擋地看看那月亮。

一層細密的鐵網卻驟然出現在他視線裏,他伸出手去,那層金屬冰冷堅固,在他指腹上留下很淺的方格狀印痕。

不是錯覺。

他的窗戶居然是被封上的,黑色的禁锢融進夜色,幾近于無,所以他躺在床上很久卻一直沒有發現。

家裏有養貓嗎?

或者什麽身手敏捷,可以從窗戶邊逃跑的小動物?

是只有他的窗戶上有,還是所有的都有?

這個問題魔咒般攝住了他的心神,他沒有再關注那輪漂亮的月亮。

整整一夜,楚知意都維持着某種半睡半醒的狀态。

他的腦海裏不受控制地閃回過很多夢境,大多扭曲而黑暗,他見到很多和這個別墅有關的情形,可醒來後又全然忘卻。

好在裏面沒有盛野。

不過他沒有食言。

昏睡的一半大腦在做奇形怪狀的夢,他沒有辦法控制。

清醒的一半大腦在想盛野,他也沒有辦法控制。

那些清醒的思念,是屬于他的好夢。

第一絲晨光出現在天地間時,楚知意就徹底清醒了。這一晚上他都沒怎麽睡好,再躺下去反而徒增頭痛。

手機裏躺着很多盛野發來的消息,時間不定,大多是一些小事的叮囑,比如洗澡前要吃些東西,不要空腹。

于是他穿好衣服下了樓,準備提前吃一部分早餐。

保姆們比他醒得更早,已經開始有條不紊地整理起這個家。她們看見他,只是小小地驚訝了一下,就如常地詢問他是不是要吃早餐。

楚知意說,來兩片吐司和一杯牛奶就可以。

吃飯時,他還和給他烤吐司的保姆聊了會兒天。這個面容很慈祥的女人說,她是來這個家時間最久的保姆,差不多有六年,其他人則都是三五年不等。

楚知意想起楚嘉言來。

他覺得六年似乎不算很久,因為楚嘉言的保姆和管家都是從楚嘉言還是胎兒時就跟着了。

他也有自己的保姆,不過他失憶後就不太喜歡與人靠近,對那個保姆只有陌生人的疏離而沒有從小一起生活的親近感。楚嘉言知道後,就不再讓那位保姆專門照顧他的生活。

他因此自在了很多。

他喝掉牛奶,沒有把這場普通的閑聊放在心上。

“少爺吃完飯後,可以去花園裏散散步消消食,早晨花園裏的花會帶露水,很漂亮。”面善的保姆阿姨說。

“好,謝謝。”楚知意微笑回應。

他穿好外套帶上香囊,沒有拒絕這個看上去就很健康的建議。

臨出門前,他想起什麽般,又問了句:“對了阿姨,家裏養過動物嗎?”

保姆阿姨小聲說:“沒有呀,太太對貓毛過敏的,也不喜歡家裏有氣味或者太吵鬧。”

楚知意點頭,沒有再問別的。

他走出楚家的花園,找到盛野昨晚坐過的那條長椅,坐在了盛野坐過的位置。

晨風微涼,樹影袅娜。

他想象着盛野昨晚等待他的樣子,因為睡眠糟糕所帶來的不适感漸漸消減。

他輕輕合住眼睛,認為自己可以就這樣來一場小憩。

不過這念頭很快終止了。

——一道激動而灼熱的目光一直在不遠處注視着他,想忽略都難。

他精準看向目光的躲藏地,一棵粗壯的柳樹之後。

令他出乎意料的是,那竟然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子,不僅臉上稚氣未脫,身上還穿着藍白色的校服,應該是某個中學的學生。

她見自己被發現,眼睛裏晶晶亮亮的光芒更盛了,幹脆直接小跑到了他面前。

“知意哥哥。”她的聲音脆生生的。

知意哥哥?他們以前認識嗎?楚知意注意到她校服上“黎城一中”的校徽。

楚知意神色困惑,女孩沒有沮喪,反而開心地解釋道:“我應該算是你的鄰居,小時候我被爸媽罵,然後哭着偷偷跑出家門,你給了我糖吃還送我回家呢!”

“是麽?”

“是的呀。”女孩遙遙指了個位置,“喏,我家在那裏啊!”

楚知意覺得她說話有點可愛,于是語氣也不由得溫和,“抱歉,我似乎忘了。”

“沒事沒事!那時候我還是無知的小學生呢,現在我已經是明智的高中生了,也是黎城一中哦,想一想都過去好多年了,忘了也很正常。”女孩連忙擺手。

她的語速又快又密,好在口齒清晰極了,“我剛才看見你還以為自己認錯了,我爸媽說你去M國了,可能以後都不會回來……沒想到今天會看到你,好開心呀!”

楚知意莫名覺得這女孩的話有些怪,卻找不出究竟怪在哪裏。

“知意哥哥,你着不着急啊,不着急的話可以等我五分鐘嗎?”

“是有什麽事嗎?”

女孩連忙點頭,“嗯,我有個東西想給你,你等等我好嗎?”

楚知意還沒說好或不好,一位穿着黑西裝的男人就趕來了這裏。

“糟糕,我的司機來抓我了,估計是催我上學。”女孩說,“知意哥哥,拜托你等等我,我真的有東西想給你,只是得回家拿一下。”

“好。”

過了很長一會兒,女孩捉着信一樣的東西交給他,“不是情書哦,是感謝信,知意哥哥你別扔掉。”

“好。”

女孩露出一個爽朗的笑容,擺擺手說:“再見,知意哥哥,我去上學啦!”

“再見。”

女孩走後,楚知意捏着藍白的信封,似有若無地感到奇妙。

算是遇到故人了嗎?

女孩大概與他只有一面之緣吧,居然能記得這樣清楚,真是神奇。

她知道楚嘉言嗎?

如果知道的話,沒有把他們弄混,也當真厲害。

楚知意點了點信封上的火漆,打算看看這封“感謝信”的內容。

手機鈴聲恰在這時響了起來。

許子悠的來電,說楚昊廷和宋羽煙起床了,現在正在洗漱打理,估計一小時後會到一樓吃飯。

他回了聲好,挂斷電話後拿着信封走回別墅,回到房間将感謝信夾進劇本裏,按照原定的計劃洗澡吹頭。

之後,就是和他的爸媽共用早餐。

楚昊廷依舊冷硬且威儀十足,宋羽煙依舊柔婉且楚楚依人,單看氣質的話,他們也當真是相補相配。

“小意。”楚昊廷開口喚他,聲色平淡,充斥着不甚在意的慵懶。

“嗯?爸爸。”楚知意停下了胡亂攪拌海鮮粥的動作。

“媽媽告訴我,你昨晚超過門禁很久才回家。”

“是的。”楚知意坦然平靜,宋羽煙則朝他投來擔憂的眼神。

“家裏的門禁時間是八點半,八點半整,所有的門就會關閉,昨晚是你媽媽破例讓家裏的門衛開了門。”

楚知意放下勺子,心裏沒由來煩躁,昨晚宋羽煙說過了,說的話模棱兩可他聽也聽不懂,結果楚昊廷今天還要說。

但他覺得頂撞爸媽不是什麽很好的行為,索性強行壓下情緒,只嗯了聲作為回應。

“下次不會再有人給你開門。”

“我知道了,爸爸。”楚知意提出一個解決辦法來,“如果我出去玩到八點半還沒回來,就直接在酒店住下,這樣您和媽媽也不用再打電話催促我。等到中秋後,我就回家了,您和媽媽也不用再擔心這個問題。”

“你跟着楚嘉言,倒是學會了頂嘴。”楚昊廷似乎不怎麽生氣。

“知意!”宋羽煙卻變得嚴厲起來,“怎麽可以這樣和爸爸說話,媽媽教你的禮貌都忘記了嗎?向爸爸道歉!”

“不想。”他懶懶散散地推開粥碗,起身上樓。

“知意!”

“坐下。”開口的是楚昊廷,他連語氣都沒有變,“像什麽樣子。”

宋羽煙安安靜靜地坐下了,神态間透露出不安。

楚昊廷看也不看她,“今天的粥,鹹了。”

站在一側的保姆趙媽連聲道歉,楚昊廷擡了擡手,她便主動停嘴,看懂什麽一般離開了客廳。

“昊廷……知意他……”

“你失态了。”

“知意現在這樣不聽話,我擔心他以後還會惹你生氣。”

“惹我生氣?”楚昊廷撫摸她的眼睛,“他有楚嘉言管着,哪裏惹得到我?他不想待在這,滾出去就是,他在家裏,只是個礙眼的麻煩。”

聽到這,宋羽煙身上的不安感更濃了,“難道要讓知意一直和嘉言在一起嗎?我們不接知意回家了嗎?他是我們一直養着的……”

楚昊廷端起粥碗,舀起一勺粥吹了吹,放到宋羽煙嘴邊,宋羽煙将那粥慢慢喝掉。

“鹹嗎?”

“……鹹。”

“多放調料的粥是殘次品。”楚昊廷繼續給宋羽煙喝粥,“人也是。”

宋羽煙沉默地喝掉一勺勺粥。

“楚知意跟着亂七八糟的人,學了太多亂七八糟的壞習慣,和這碗粥,倒也沒什麽區別。”

“我會,我會教好他的……”宋羽煙祈求。

“是嗎,那你要讓他心甘情願留下來才行,不然他會讓這個家變得混亂不堪。”

“我會的,很快了……”宋羽煙喃喃說。

許子悠站在房門前等楚知意。

楚知意倚在牆上,淡淡地說:“我好像更加明白哥哥為什麽那樣對爸爸媽媽了,這裏像是什麽封建社會。”

許子悠笑了下。

“你剛才為什麽沒有來吃飯?”楚知意問。

“有點不合禮節。”許子悠說,“昨晚出席您和家人的聚餐,是為了表達一下小楚總的态度。”

“哥哥不是派你看着我嗎?”楚知意敲敲欄杆,“你不時時刻刻跟着我,我被爸媽氣得腦出血了怎麽辦?”

“就算是再精密的人,也不可能時時刻刻對您加以保護,您的心只能由自己來保護。”

楚知意同意他的說法,自強方是上道。

“何況,您并不喜歡我跟着您。”

“是的。”楚知意并不喜歡人的監視時刻落在他身上。

那樣會瘋吧。

或許盛野除外。

“許助理。”

“您說。”

“你的房間裏,窗戶邊,有沒有鐵絲網。”

“有。”許子悠忽然壓低聲音,“有人上來了,大概是您的母親,我就先不打擾了。”

“嗯。”

如許子悠所料,果然是宋羽煙。

宋羽煙沒有責怪他也沒有再提起所謂門禁的事,好似剛才的不愉快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她是來帶楚知意去購物的。

楚知意險些忘記這件事。

然而等到了地方,楚知意才發現宋羽煙并不是想簡單地為他買些衣服。

她在挑西裝和胸針。

“知意,我為你舉辦了一場晚宴。”宋羽煙說,“請柬已經發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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