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吻

翌日。

“聽說夫人邀請的都是些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許子悠站在楚知意身邊,語氣裏頗有些調侃的意思。

“嗯。”楚知意象征性回答,并不在意來人的身份。

“還有些顏值尚可的小明星。”許子悠從窗邊望了一眼。

“是麽?”楚知意聲音很輕。

“是啊。”許子悠透着點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悠閑。

而此時的楚知意正坐在鏡子前,用卷發棒給頭發挑起輕微而蓬松的弧度。

原本這樣的事情不需要他來做,畢竟宋羽煙有請專業的造型師為他“打扮”,那都是些能使人煥然一新的好手。

奈何他實在不喜歡別人碰他的腦袋,所以在簡單的交流後将那些人打發走了。

宋羽煙對他不禮貌的舉動頗有微詞,大概是認為他在耍不合時宜的小性子。

另一方面,她也擔心他随性太過不加修飾,會給她丢臉。

楚知意不覺得自己有多麽不修邊幅,不過為了讓宋羽煙不要太過生氣,他索性根據造型師的建議自己動手修整。

“你好像對這種事很熟練。”許子悠看了看他漂亮的頭發。

“什麽事?弄頭發嗎?”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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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弄過。”楚知意回答。

這是他半敷衍的說辭。

只有親近的人才知道,他在失憶後,對別人碰他腦袋的抵觸情緒很深。而發型師往往會将人的腦袋都摸索個遍,他很不喜歡。

所以他的發型都是由自己弄的。

這件事不難。

他心情不錯的時候就會将頭發修得有層次些,心情一般的話就由它自由生長,然後拿小皮筋粗糙地綁起來。

弄好了,楚知意想着,放下卷發棒,對自己的新造型只有50%的滿意度。

他覺得不是很完美。

許子悠靜靜地看着他,心裏不由浮現出了些看孩子的好笑情緒。

當局者迷,楚知意大概不知道他整理頭發的時候有多麽認真,也不知道他自己究竟有多麽的吸引眼球,即便是不加裝點。

何況現在。

至于不滿意的原因,其實也不難猜。

在喜歡的人面前,人總會露怯的,尤其是你心懷期望的時候。

這麽期望見到盛野麽……許子悠無聲嘆氣。

“你在惆悵什麽?”楚知意開口。

許子悠似乎對他的敏銳不太驚訝,“我在想,您這樣帥氣,恐怕會招來不少觊觎的目光啊,更何況,今天是您的相親宴吶。”

所謂相親,代表着宋羽煙直接将他擺上臺面。

楚知意忽然就不高興了,連漂亮的眉都皺了起來。

……相親宴。

他是在不久前才意識到事情不對的。

宋羽煙的說辭裏,這只是場普通的生意宴會,可他從來客的名單中看出了蹊跷。

她騙了他。

她從來沒有放棄讓他和盛野分手的想法。

他不同意和盛野分手,她就試圖來為他介紹新的戀愛對象,哪怕邀請她看不上的娛樂圈明星。

是這樣麽?楚知意自問。

哪有一場宴會就能決定一段戀情的說法?

一點不詳的預感在他心頭泛起漣漪。

夕陽西沉,莊園的停車坪裏車輛漸滿。

盛野到了麽?

“少爺,太太讓您過去。”有侍者敲響他的門。

“好。”楚知意蜷起手指,面色如常。

他看不見的身後,許子悠不緊不慢跟随,注意着随時可能發生的異常,也注意着他随時可能變化的情緒。

據許子悠的審美,今晚的楚知意無疑是光彩奪目的——比例完美,長腿細腰,氣質清潤,像是萬中無一的華美珍珠。

宋羽煙不悅于楚知意的随性純粹,可當楚知意如她的要求進行改變,她卻也沒有露出滿意的神色。

幸好楚知意沒有在意。

“來,知意。”宋羽煙虛虛牽住楚知意的手腕,未看許子悠一眼。

宴會的流程大同小異,楚知意由她帶着,認識了一些人,說了一些話,喝了一些酒。

他的酒量不算好,不過香槟的度數不高,倒也算能應付。

他有些心不在焉。

他要去接盛野的,可宋羽煙與他形影不離,他沒有辦法脫身。

好運的是,這種形影不離沒有持續太久。

一個男人湊在宋羽煙耳邊說了些私語,宋羽煙聽罷,叮囑過楚知意不要亂跑,便離開了宴會廳。

楚知意在她的身影消失後,立刻對身後的許子悠說:“許助理,你可以去我的卧室幫我拿下手機嗎?”

“您在急什麽?”許子悠溫和地問。

就算盛野不出席這場宴會,楚知意也應當失落,而不是焦急到外露的地步。

很奇怪的情緒。

“……我不知道。”楚知意倒也不隐瞞許子悠,“我心裏有點不安定,就很想……見見他。好了好了,許助理,你幫我拿手機,媽媽有事,我得在這招待客人。”

“我應該會一直在宴會廳,如果你等一下找不到我,就去後花園的竹林那等我,那個小牆角,你知道嗎?”楚知意語速很快。

“我知道了,接下來的時間您都不要再喝酒,酒精會放大您的情緒。” 許子悠回應,“我去幫您拿手機。”

“好,謝謝你。”

許子悠順着小樓梯離開了。

楚知意略略放心,接下來的時間,他重複之前的程序——和客人說話,微笑,喝酒,又應付過三個想要搭讪的“青年才俊”和兩位可愛的少女後,終于找到空溜了出去。

這段時間并不算久,他卻有種筋疲力盡的漫長感。

他悄無聲息地望了望大門,在沒有看到盛野的身影後,便按照和許子悠的約定去了小竹叢。

後花園幾乎沒有客人,整體是小橋流水的中式設計,仿了江南名園的構造,和前花園奢侈廣闊的現代風格很不相同。

一簇高出牆面的竹叢矗立于牆壁邊角,融在秀麗的景致中,不算起眼。

楚知意站在竹邊的石子小徑上,繞着竹叢走了兩圈,依舊沒等到許子悠的到來。

這時有兩個穿着規整西裝的年輕人從側面小門進到了後花園裏。

楚知意所在的位置恰好是一個視線盲點——他能看到那兩個人,而那兩個人看不到他。

他并不認識這兩個人,不過能到這場宴會的人都有請柬,這兩個人想必也不會例外。

楚知意不太想再進行耗費精力的交際,索性往竹叢邊躲了躲,徹底掩蓋住自己的身形。

其中一個年輕人四下環視,在沒有看到任何人影後,慢慢搖晃起高腳杯,以某種似諷非諷的語氣開口說:“我聽說,盛野今天也會來?”

“聽誰說的?人家現在可是大明星!”另一個人嘲谑地笑,大拇指向上豎起,“影帝!”

“明星?我怎麽不知道你這麽幽默,一個神經病,演了兩場戲,還真當自己會發光了,我看那獎項八成也是買的,裏面有多少水估計只有他自己知道。”

楚知意的眉心不知不覺間蹙了起來,眼中也閃過某種陰沉至極的光芒。

“照我看,神經病就應該被關起來,我聽說他在一中上學的時候,差點打死人呢!人家有錢呗,活生生壓得一點水花都沒有,連當了明星都沒捅出來,你去網上跟人說,指不定還得被他那幫傻逼粉絲噴呢。”

“都是蠢貨,對噴純屬自降身價……”回話的人頓了下,“打死人的事,是真的?跟我說說,我當時和對象蜜月期呢,都沒管這事……”

“當然是真的!”

“為啥啊?”

“神經病呗,本來就有發病傾向,但是裝得好,人家壓根沒惹他……他也是個純傻逼,他媽知道後把他塞進精神病院了都不消停……”

“哈!我聽說精神病院會電擊,注射讓人變傻的藥啥的。”

“那也是傻逼應得的。我看咱們幹脆裝不認識,要是哪天走在路上被傻逼捅了可就要命了……”

“是,咱們可得惜命點,誰不知道精神病殺人不犯法啊!嚣張着呢。”

兩個人的笑聲變大,又逐漸遠去消失再聽不見。

楚知意無意識捂着心髒的位置,怔怔地看着那兩個人曾經站立過的地方,眼裏茫然而沒有焦距,像一具沒有生氣的精美木偶。

直到一聲焦急的驚呼強行出現。

“少爺!哎呦,您怎麽躲在這啊!”是這棟房子的其中一個保姆,“太太在到處找您呢!走,我帶您過去!”

保姆想去拉楚知意的手。

楚知意害怕般避開了她,像一個畏怯的孩子。

“少爺?”保姆這才發現了他的異樣,連聲音都變得小心翼翼,“您哭了嗎?”

“……沒有。”楚知意聽見自己機械地回答。

“哦哦,那您跟我走吧。”保姆似乎不敢再催促他。

他沒有說話,只跟着保姆的腳步一步步向前。

宋羽煙在頂樓最中央的小會客廳等他。

會客廳內空無一人,唯有一襲白裙的宋羽煙站在落地窗前朝下俯瞰,裙擺處絨狀的流蘇像極了鳥雀的幼羽。

而她的背影美得如夢如幻。

保姆将楚知意送到門邊就不再向前。

“知意來了。”宋羽煙沒有轉身,卻準确察覺到了他的到來,“到媽媽這來。”

楚知意撐着厚重的黑色木門,停頓了足有兩分鐘才緩步向前,看起來是在調整狀态。

當他踏入會客廳的剎那,身後的木門應聲而閉。

他沒有轉頭,只是停下了腳步,好似沒有力氣再走。

“媽媽,有什麽事嗎?”他的聲音還帶有些艱澀,是不适狀态沒完全調整過來的表現。

宋羽煙轉過身來,臉上有抹很溫柔的笑意,她見楚知意不動,于是踩着四寸的高跟鞋朝他走來。

鞋跟和天然的大理石相撞,竟敲擊出風鈴般清脆的聲響。

“噠。”

“噠。”

“噠。”

楚知意的神經如同顫動的鈴繩,搖搖晃晃地被這聲響牽引,一點點炸出細密的疼痛來。

他的眼神盯着地面,大理石漂亮的紋路漸漸扭曲成不規則的線條,如同千百條濕滑的細蟲,令他暈眩發脹。

在那個墜樓的幻想中,好像也有這樣的大理石地板。

他猛地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眼時,宋羽煙已經握着他的手腕帶他來到了落地窗前。

巨大的高差驟然映入眼簾,楚知意險些驚叫出聲,仿佛越過玻璃跌落空中。

宋羽煙恍然不覺,笑意如舊,“知意,今天的宴會上,有沒有喜歡的男孩?女孩子也可以。”

“沒有。”楚知意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做出回答的。

“一個都沒有麽?”宋羽煙似乎有些苦惱,“是不是知意不願意和他們聊天啊,這樣可不好,太內向不好,媽媽給知意介紹兩個還不錯的,好嗎?”

楚知意說不出話來。

如果許子悠在這裏,就會看出他的情緒處在一個怎樣異常的狀态裏。

——他先前的焦急現在正被不可估量的恐懼和難過所壓制,變得微乎其微。

“喏。”宋羽煙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指,指了指某個方向,“那個穿藍西裝的男孩,知意看到了嗎,是沈家的小公子……”

楚知意發木地順着她指的方向向下看。

莊園裏燈火通明亮如白晝,露天的游泳池邊紅男綠女三兩成群,楚知意沒看到什麽沈家的小公子。

他的眼睛裏只看到了一個人。

……盛野。

他正站在一棵銀杏樹下,誰都沒有發現他。

盛野來了啊……

楚知意變得慌張起來,手掌緊緊貼在玻璃上,想将盛野看得更仔細些,像是小孩子仰望櫥窗裏漂亮的洋娃娃。

抑或洋娃娃俯看漂亮的小孩子。

盛野是想找他麽?楚知意想。

他得去找盛野了,盛野來了,他說過去接盛野的。

“知意,你要去哪?”宋羽煙握住了他的手臂。

“下去……下樓……”楚知意焦急無措。

“下樓做什麽?”宋羽煙不理解他的意圖,“不着急,再等等,聽媽媽把人介紹完。”

楚知意立在原地,眼中闖進兩個礙眼的人影。

是剛才在後花園看到了那兩個人。

他們也發現了盛野……

他們朝盛野走了過去。

楚知意慢慢擡頭看了看宋羽煙,忽然用力掙脫了她的手掌,跌跌撞撞地向外面跑去。

宋羽煙看着他離去的身影,神态恬靜。

“那個楚知意,長得倒還可以,不知道玩起來怎麽樣……”

“細皮嫩肉,總不會差到哪去,就是看起來不太經玩,不過談朋友嘛,玩幾次也就膩了。”

“我可不膩,如果能和他搞對象,我就不愁奮鬥這回事了,死我也會吊着他……”

“你想的倒美,我看他剛才對不少人暗送秋波,估計看不上你……”

“小呆子一個,還看不上我,我有的是手段把他搞到手。”

竊竊的私語聲一個字一個字流進盛野的耳朵。

說話的兩個死人似乎沒發現他,聲音時高時低,顯然是說到興頭又害怕這番令人嘔吐的意淫被人聽到。

盛野記住了他們的臉,漂亮的眼睫一動不動,瞳孔擴散般放大,漆黑得如同能吞并任何光亮的影子。

他微微歪了歪腦袋,仿佛是在模仿楚知意慣常會做的小動作。

可他的神情那麽陰寒,任誰都能看出來他想做什麽。

他想殺了他們。

急切倉皇的腳步聲突然打斷了那兩個人的話,兩人對視一眼,滿臉慌張地匆匆忙跑開,獨留盛野站在樹影的晦暗中。

滿身都是甜香的柔軟身軀撞進盛野的懷裏,盛野即刻擁緊他,連一秒鐘停頓都沒有。

“盛野……”楚知意顫巍巍地低聲喊他,眼中潛藏着某種畏懼。

是看到了麽?鵲鵲。

是看到他醜陋的樣子了麽?

盛野試着對楚知意露出笑容來,可楚知意的驚慌更加明顯。

真是該死啊,那些令人嘔吐的東西。

盛野擡手,想摸摸楚知意的臉。

楚知意卻揮手打斷了他的動作,直接握住他的手指往某個方向跑去。

盛野一步不落地跟在他身後,瞳中暗色的光芒似乎能将楚知意一并吞噬。

“你想殺了他們麽?盛野。”楚知意慌不擇路地帶着盛野跑回了他自己的卧室,将門反鎖。

他直接将盛野推到床上,用的力氣大極了,連盛野手上拎着的盒子都沒有在意。

盒子落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

“沒有。”盛野平靜回應。

“你在騙我。”楚知意幾乎瞬間識破了他的謊言。

“沒有。”盛野想,如果楚知意沒有出現,那兩個人恐怕已經不能發出聲音了。

盛野依舊在騙他,楚知意也想,整個人焦躁到不知所措。

他下去的太晚了,根本沒聽清那兩個人說了些什麽,不過照他剛才在後花園聽到的東西推斷,那兩個人對盛野有着難以想象的惡意。

他們一定對他的小狗說了很難聽的話……

他們把他的小狗惹生氣了……

他們怎麽能刺激他的小狗……

無與倫比的憤怒在楚知意心頭爆開,他全然沉浸在不可抑制的情緒中,沒有注意到盛野眼中的黑色越來越深。

“如果我想殺他們呢?”盛野忽然平淡無波地反問。

“你精神病犯了是不是?”楚知意愣愣地看着盛野,心頭的火卻沸到連細胞都要炸開,每一條神經都因此發痛。

“是啊。”盛野笑起來,“我犯病了,精神病可以殺人,對不對?”

“不可以,盛野,不可以。”

“為什麽不可以?”

“因為我,我……”

“因為鵲鵲會害怕我,會讨厭我,會離開我,是不是?”盛野按住楚知意的肩膀,替他補完剩下的話。

“盛野……”楚知意終于看出了盛野的異常。

“嗯。”

“他們欺負你了,是不是?”楚知意捧起盛野的臉頰,“他們說了讓你讨厭的話,是不是?”

盛野沒說話,只是沒有表情地看着楚知意。

他能感受到楚知意發着抖的手指和确鑿無疑的恐懼。

他的鵲鵲已經開始害怕他,讨厭他。

楚知意松開了手。

……甚至離開他。

“盛野。”楚知意歪了歪腦袋,“你真的不是一條完美的小狗。”

“……鵲鵲要抛棄我了麽?”

楚知意卻笑了下,“你不太乖,說好要聽我的話的……”

“鵲鵲要抛棄我了。”

話音未落,楚知意捂住了盛野的耳朵。

“養一個固執的小狗真難。”盛野模糊地聽到楚知意說。

養一個固執又沒安全感的小狗,更是難上加難。

可抛棄兩個字從來都是楚知意的禁忌。

“盛野,不聽他們的話,他們說的都是假的。”楚知意注視着盛野的眼睛,“你乖乖的,我就永遠不離開你,我承諾過的。”

“盛野,你只需要聽我的話。”他很慢很緊地抱住了盛野,重複道,“盛野,你只需要聽我的話。”

楚知意像是高傲的王子,居高臨下地宣布指令,并要求他唯一的小狗必須遵守。

只是這只小狗似乎不太理解指令的含義。

于是王子決定為他講解,用最簡單的方式。

——楚知意俯身,吻住了盛野的唇。

很短的一個吻,轉瞬即逝。

楚知意摸了摸盛野的後頸,耐心地補完了之前沒說過的話:“因為我……不想和你分開。”

所以別被人送到精神病院或者監獄。

不害怕你,不讨厭你,也不離開你。

永遠不會抛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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