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番外>:屠村

<番外>:屠村

（一）

十四年前，鳳裔還是個天真活潑的少女。

彼時，驟雪初霁。厚重的積雪壓斷了樹枝。皮靴踩在上面會發出“咯吱咯吱”的響動、就如同熟睡後磨牙發出來的聲音。“哈……”臉頰被凍得通紅的少女，呼出一口白色霧氣。她緊了緊身上穿的棉襖，踉踉跄跄地在積雪中前行，天地間銀裝素裹、唯有她是白色幕布上的一個黑點。步履蹒跚着，漸行漸遠。

因為邊塞戰事吃緊、而軍糧和馬匹不足，所以多數軍人被強制遷徙到邊境地區，安家落戶——軍人們在戰争時期，上陣殺敵；閑暇的空隙，則種田養馬補充軍備物資。俗稱：軍戶。

鳳裔的爹是個稍微有些勢力的小将領，而娘親也是在營地燒火做飯、負責軍人吃喝的廚娘。所以，他們也被強制遷徙到荒涼的邊境，居住在這個臨時由軍戶駐紮而成的村寨。雖然生活清貧，但鳳裔和爹娘互相幫扶、他們一家三口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羨煞旁人。

此時，鳳裔步履蹒跚的在雪中行走着，是因為家中唯一的那匹馬屁股上長了凍瘡、而鄰居也幫不上忙，所以她急切的想去軍營找爹娘，商量該怎麽辦。邊境之地荒涼至極，很多逃難的流民被凍死、屍體東倒西歪的躺在雪地裏，十分駭人。鳳裔被吓得哆哆嗦嗦，疾步朝前走。然而路滑道窄，她腳下一趔趄、自然就摔了個狗啃屎，被堙沒在漫天的冰雪中！

“你、你沒事吧。”

少年幹澀的聲音從旁邊傳過來。鳳裔雙手拄在雪中撐起半個身子，下意識的喊了一聲：“啊？”然後一扭頭，就被埋在雪中的那個衣衫褴褛的家夥給吓到了。冬日寒風淩冽，他嘴唇幹涸脫皮、臉上長滿凍瘡，其狀猙獰可怖，此時蜷縮在雪地中，正用警惕且兇惡的神情瞪着她。然而在鳳裔的眼中——他就如同受傷的幼獸，露出毫無殺傷力的獠牙、虛張聲勢。

鳳裔笑得嚣張：“喏，幹嘛露出那麽兇狠的表情，難道是想吃人嗎？哦，對了。你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民。在這寒冬臘月、若是實在餓得狠了，吃人也倒是一種法子。”她語氣調侃，可那少年卻并未反駁。而是有些委屈側過臉去。他模樣實在可憐，用單薄的衣衫裹緊自己、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鳳裔想了想家中屁股上長了凍瘡的馬，又低頭看了看面前無助的他。一時間心軟，便脫下棉襖裹在他身上，還将手搓熱了按在他後脖頸的地方，給他取暖。微笑着嘟囔道：“喂，你跟我回家吧？邊境荒涼，除了軍戶駐紮的村落，百裏之內并無人煙。你就算是順着這條窄路走下去，也找不到人家。會被凍死的。”

少年神情桀骜，但終究還是屈服地點了點頭。

（二）

被鳳裔撿回來的少年沒有名字。

他十五歲比她大兩年。似乎是被凍傻了，不僅對流落至邊境逃難的事情說不清楚，就連家在哪裏、有什麽人這種問題都答不上來。

“喏。”她将少年安置在柴房，還把自己厚實的棉被拆掉、縫縫補補給他弄成暖和的褥子鋪在地上。并且用瓦片和石頭在柴房的角落裏搭了個臨時的爐竈。她将木炭丢入爐竈內，上面煮的熱粥正在“咕嘟咕嘟”冒泡，用勺子稍微攪拌、就盛了一碗出來，遞給他。

積雪壓斷了樹杈，發出“咔噠”的脆響。少年雙手捧着碗，吹着吃熱粥。但因為太過急促，所以被燙到了、皺着眉吐出粉嫩的舌頭。鳳裔不由得抿嘴笑：“喂，你這家夥慢點吃啊！”他雖然滿臉凍瘡，可那雙眼睛卻如同黑曜石般亮亮的。外面風聲陣陣，她與他近在咫尺，幾乎是鼻尖對着鼻尖的距離。

鳳裔懵懵懂懂間，覺得臉頰有些發燙。

喝完熱粥，少年突然問：“你、你可有婚配？”

木炭在爐竈內“噼裏啪啦”燃燒着，她逆光趴伏在他面前。他俯視，她仰視。鳳裔笑得溫柔可愛，嬌嫩水潤的唇瓣一張一合嘟囔道：“喂，這與你何幹？”

少年語塞，有些窘迫地用手捏了捏鼻梁。

她悶笑。反過來戲谑他道：“說起來，我們大秦是十三歲納彩、十四歲娶親。而你這傻子是辛卯年出生的，已滿十五歲了。而大秦素有國法，男子除身有頑疾、力所不能的，皆應在成年之後娶妻生子。如果由長者警告後，三年之內仍由不從者，會被流放到邊境作為守軍，終生再難回歸家門。莫非，你是逃婚的？所以被放逐到這荒無人煙的邊境之地？”

少年搖頭，似乎不想和她聊自己的曾經。

瞧見他那副別扭的姿态，鳳裔只覺得好玩。起身将柴房收拾幹淨，抱起堆在角落裏的雜物準備出去。可她的胳膊突然被拽住，他那麽用力一扯她便跌落到厚實的褥子上。他翻身壓住，跨騎在她腹部、居高臨下道：“從今往後，你便有婚配了。”

“喂，你在胡說什麽？！”

鳳裔軟得像是被融化了的凍柿子。

鳳裔臉頰緋紅，掙紮着推搡他：“我不要，我不做你的妻子！”說着便往柴房的門口爬，然而他揪住她棉襖的衣領使勁往後一勒，鳳裔的上半身便騰空。就在靠近柴房玄關的位置，她不停求饒：“喂，你、你你要幹什麽？你放開我，都說了我們之間沒關系。”

掙紮的過程中，她的手下意識的門栓方向揮動，然後将木棍抽出來……

吱嘎，門開了。可她也被徹底按倒。

“啊！”在那一刻，失去所有聲音。

“鳳裔、鳳裔！”搖曳如同潋滟在水面上，水趁浮萍、風趁水。而且他還不停問她：“傻丫頭，你對我一見鐘情了對嗎？”

鳳裔淚眼朦胧：“并不，我讨厭你！”

恩将仇報、農夫與蛇。不過如此！

（三）

鳳裔很久都沒搭理他。将幹糧順着門縫丢入柴房，扭頭就走。因為家裏的馬屁股上長了凍瘡，她爹娘接到通知、便軍營裏急匆匆趕了回來。然後，他們聽她說了關于他的事兒——就是個來逃難到邊境的流民，而且凍傻了、忘記自己姓甚名誰。她爹娘也是好心，說：“那便留下來吧，随便起個名字先在村裏住着。反正邊關戰事吃緊，軍戶還要遷徙。咱們在這裏也待不久、到時候再考慮該如何安置他。”

那日，驟雪初霁。鳳裔不想讓他留下來礙眼，但寒冬臘月、若是将他掃地出門那便只有凍死的份兒。少年抿唇，語氣溫柔的對她呢喃：“以後，我便是鳳子徵。”他臉頰的凍瘡，自打上藥後就好了許多。五官內斂，絲毫沒有十五歲少年該有的青澀和張揚。下巴沒有胡茬，丹鳳眼、眉清目秀的模樣。

鳳裔咬牙切齒，瞪他道：“誰管你叫什麽名字？！衣冠禽獸罷了，就是個該凍死在荒郊野外的混球兒！我瞎了眼，才會将你撿回來。”說完，将縫補的新褥子扔到地上，惡狠狠踩了兩腳。還不解氣，揪過他的衣領直接扯開、往左肩上咬了一口。他卻反鉗制住她的胳膊。

兩人貼得很近。

近到呼吸相互交纏。

“你、你放開。”鳳裔狼狽不堪。

而鳳子徵目光灼灼，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可他終究還是放開了她，認真道：“……其實，我是魔道老祖。正在俗世輪回歷劫。今生，已是最後一次輪回。你在寒冬臘月救下即将凍死的我，便是第一道生死劫。你我之間互生暧昧，則是第二道情劫。只要太上忘情，我便能渡化飛升。”

鳳裔只當他凍傻了滿嘴說胡話，翻了個白眼。

夜半子時，軍營那邊的號角突然吹響。每次號角吹響，必有大戰。她爹娘剛回來連炕頭都沒坐熱呢、就得裹上棉襖沖入風雪中回軍營大帳。她鎖好門窗，卻還是害怕得瑟瑟發抖，不得已、哭得淚眼朦胧抱着被子枕頭去柴房找他。

怕黑，睡不着。兩個人并排躺在床褥上，她溫熱的呼吸撲拂在他的後頸。她靈活地鑽進他的被窩。鳳子徵悶笑：“唔，你幹嘛過來招惹我？”

漏風的柴房，略微寒冷的冬夜。炭火微醺，汗涔涔。他神情陰郁，分明是威脅別人的家夥卻露出那種要哭的表情，攥着她胳膊的手劇烈顫抖着——仿佛她只要拒絕，他就會死掉、落入地獄不得超生。“什麽啊？”她愣住，像是蜘蛛網上翅膀破碎的蝴蝶。就算掙紮也逃離不了，幹脆在斷斷續續的淚水中，牽住了他一直顫抖着的手。“幹嘛擺出一副要哭的樣子？”

（四）

號角聲吹了三天三夜。戰敗。

邊關戰場血流成河，無數亡魂在嚎叫着、彌漫的血腥味久久不散。他們駐紮的村落也糟了劫難，參軍的軍戶被肆意屠殺，唯有鳳裔的爹娘藏在地窖裏成了漏網之魚，僥幸熬過劫難。敵軍徘徊多日，終究被趕來的援軍擊退，所以村子又恢複了安寧。然而，鳳氏一家三口的苦難才剛剛開始。

父親一直都待人溫柔很好，母親也是。

村落遭受重創，百廢待興。父親給村民各種照顧，砍柴燒水，甚至蓋房砌牆。但，村民們卻背地裏說父親的壞話，說他是“敵人派來的細作，所以才能茍延殘喘的活着！”而且，孩子們也經常背地裏毆打鳳裔，說她是“破鞋”和柴房裏的野男人私通。等等等，村民們辱罵的言語不堪入耳。

為什麽會這樣呢？

鳳裔不明白。

終于有一天，爆發了。

葉将軍騎着高頭大馬、威風凜凜的探望軍戶。村民陸續告狀。說父親就是個兩面三刀的家夥，就會耍嘴皮子。這次茍活下來也定是和敵軍私通。希望葉将軍能夠明辨是非，将她爹娘按軍法從嚴處置，殺雞儆猴！這真是天大的冤枉，可是誰又會在意一個姑娘，誰又會在意亂世中的一戶人家。在這個世界上，多的是落井下石和冷血無情的畜生。

當時烽火連天，葉将軍沒精力搭理瑣碎之事兒，就将處理權交到村民的手上、随便敷衍道：“如今戰事吃緊，敵人正待反撲。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你們便自個兒琢磨着辦吧。”難道只有行軍打仗才是大事，軍戶的生死竟如同蝼蟻般、入不了你葉大将軍的眼嗎？鳳裔哭得淚涕橫流，逐漸絕望。

落雪紛紛，尖刀長戟殺氣逼人。她心神恍惚，難以安盛。村民的謾罵如同雷聲轟鳴，一道接着一道劈下來。孤獨無助的她在疾風暴雪的沖刷下，瑟瑟發抖。如同落葉。她啞着嗓子，嚎啕大哭。拼命跪在地上給村民們磕頭！

然而，終究還是——

父親被綁在柱子上用尖刀捅死。

母親則被挖眼，被鞭子活生生抽死。

村民們在她面前，将父母虐殺！

“給敵人透風報信的奸細，就是這個下場。”

“祈求我們大發善心饒你一命吧，賤人！”

“活該！你全家都該死！”

（五）

落血若點點梅花。

鳳裔狼狽不堪的躺在雪中，臉頰被凍得通紅甚至皲裂。鳳子徵脫下棉襖裹在她身上，心疼地摟着她呢喃道：“鳳裔，你想報仇嗎？”

她苦笑。鹹澀的淚水留下來碰到臉上的傷口火辣辣的刺痛着，她咬牙切齒，強烈的恨意讓她的呼吸急促！鳳裔露出瘋狂的神情，撲倒父母的屍體上嚎啕大哭，嘶吼着：“是啊，都該死！”

村裏的人，都該死！

葉家的人都該死！

害她家破人亡的所有人，殺。

擋她路的人，殺。

忤逆她的人，殺。

通通都該死！

鳳裔陷入癫狂，渾身沾滿爹娘屍體上的鮮血、如同從地獄爬出來的修羅。她癡迷的用指尖劃過鳳子徵的唇瓣，慘笑着在上面落下一吻。用自己以為最魅惑的姿态，對他潋滟秋波道：“鳳子徵，你不是魔道老祖嗎？”

他點頭：“是。”

她痛哭流涕，哽咽道：“那、那就幫我報仇！”她是魔障鳳子徵了，竟然相信鳳子徵這個被凍傻、滿嘴胡話的家夥。然而如今她不過是父母雙亡的孤兒、凄凄慘慘戚戚，已黔驢技窮，無計可施。

鳳子徵将她摟在懷裏，心疼至極：“鳳裔，天地大劫、個人都要争那一線生機，無所謂是非對錯，取命而已。你不殺人，人便殺你，非是天地不仁，乃是天地同仁爾。你沒錯，只是不瘋魔不成活。那麽鳳裔，你可願陪我下地獄？”紫黑色煞氣騰空而出！地面霎時變成血紅色的魑魅幻境。百鬼游行，恭迎魔尊！

她緊閉雙眼，半晌落下一淚：“好。”

何惜命逆滄桑,成魔又何妨？

#當夜。三千黑鴉齊鳴、魑魅魍魉肆虐。彌天怨氣将村落籠罩。鳳裔大開殺戒，殺戮屠村，一個不留！血月映照着山河大樹，影影綽綽之下她瘋狂大笑。煉妖壺釋放出赤色天火，将村中的一切吞噬殆盡。村民們的屍體被燒成飛灰，灰燼如同紅蓮焰火般飛揚在風中、久久不散。

風停、雪止，黎明将至。

“哈哈哈哈哈！”鳳裔渾身浴血，她緊了緊身上穿的棉襖，踉踉跄跄地在積雪中前行，天地間銀裝素裹、唯有她是白色幕布上的一個紅點。而身後的某處突然有人喊了一聲“喂”。她聞聲而立，站在原地兩秒、卻沒有回頭，只是揮了揮手、一步一個腳印。雪融化後泥濘的土地上印着她的的鞋印，就像是梅花。但風雪如此之大，很快将她瘦小的身子淹沒，白茫茫的雪幕中，再也難覓她的身影。

鳳裔從今以後，便只是鳳裔。

不再是一個活潑開朗的小女孩。

而那個瘋子，那個名叫鳳子薇的少年，從今以後就是她唯一的羁絆。

鳳裔，鳳裔，鳳裔，原本是天之嬌女的鳳裔啊，究竟是為什麽一切才變成了這個樣子？走上了這條成魔之路的你，又會不會有一天後悔？鳳裔啊，鳳裔，若有來生，你是否還會把那個少年撿回家？鳳裔啊，鳳裔，可惜沒有來生，也沒有如果。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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