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三

“怎麽不開燈?”

男人的聲音讓蕭億從恍惚中回神,輪廓不甚清晰,卻知道是駱明道,他擡手開燈,節能燈一開始不太亮,一瞬間,蕭億似乎看見有個東西閃了一下,跑到駱明道身後去了。是駱明道的影子吧,她想,燈光一照,就象活了一般。

他們的盡州通史,已經到了明朝,免不了的,會想起此間曾經的主人,那個莫名其妙消失掉的談綿夜。

“只為惜別不栽柳,人間遍地種桃花。奈何年年花開日,相思依舊滿天涯?”他随口吟詠,很質樸的文字,卻很清新。

“你寫的?”蕭億問道。沒想到他還會寫詩。

“不是。”他笑道,“是談綿夜的詩。我在一本明代的時人詩集裏看到的。”

蕭億略有些吃驚:“是嗎?他還真不是浪得虛名呢!——是寫給誰的?”

“也許是情人吧!充滿離別的意味,也許,就是那錯嫁的談夫人吧……”

兩個人都沉默了。蕭億突然覺得,有某種酸楚的滋味,正在心裏醞釀。她勉強一笑:“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他是個很可憐的人。”

“是因為他可以說嗎。”駱明道很認真的注視着她,“他有某些東西流傳了下來,而那些死去的人,卻不能,也不會說些什麽。歷史沒有記錄下,他們曾經說過些什麽。”

“這麽說來,您覺得他是死有餘辜嗎?”她敏感的追問,“因為殺過人,所以該死?”

“我不知道。”他忽然又回避了,“我所負責的,不過是記述罷了。”

“那麽,”她淺笑,“您是在提醒我,作為一個記述歷史的人,我的同情心過于泛濫了?”

駱明道也笑了:“真敏感——還有,不需要用敬語稱呼我,這讓我覺得,我已經老了,雖然歷史越老越好,然而歷史學家不需要。”

他們居然相談甚歡,從外面辦事回來的尚思存覺得,這算不上一個好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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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辦公室對面就是博物館的史料庫,裏面空間足有三個大房間那麽大,蕭億一問,果然是由三個房間打通的。尚小娥替她開門,撲鼻還是那股黴爛的書味,走進去,灰塵升騰。

“都不打掃嗎?”她開燈,果然到處都霧蒙蒙的,走進來的地方,有兩雙清晰的腳印。

“要找什麽就快點!”尚小娥并不回答她的問題,語氣生硬不說,還一直臉沖外倒着往裏走,“這都下午了!”

蕭億好脾氣的一笑:“我想找一些明代中期的史料。駱研究員說你知道放在什麽地方。”

提到駱明道,尚小娥語氣好轉,随手一指:“後面那個架子上都是。”

“小尚,這裏似乎不怎麽打掃啊。”蕭億在書架後發問,聲音有些發悶,“不怕書會黴壞嗎?”

“不會的,這房子好,冬暖夏涼,而且一點都不潮濕,蓋房子的木頭也好,不怕生蟲——”尚小娥應道,“所以不怎麽打掃——再說了,我們都不大敢進來的。”

“為什麽?”蕭億拿了一大摞書出來,問她。

她笑了一下:“改天再說吧!快出來!快啊!!”她伸手拉蕭億,一邊關燈。

啪!

已經走到門口的兩個人都吓了一跳。

“我去看看。”聽動靜,似乎是書掉下來了。蕭億說,“大概是書掉下來了。”

“別,別去了吧。”尚小娥臉色發青,還口吃起來,“蕭姐姐,你不知道忌諱,這裏,不幹淨的,我們進來,從來都不回頭的。別管它,讓它那裏呆着就好。”

蕭億微笑起來:“我不怕的。”争脫尚小娥的手,她毅然回身。

回頭也沒有什麽不同之處,可見是自己吓自己。蕭億在書架之間穿梭,并沒發現地上有掉落的書,她又怕是老鼠,不顧尚小娥再三反對,一個一個的仔細的查看,還俯下身子望裏看——

那是什麽?

在一個書架最裏面,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四四方方,象是一本書。

“真是本書啊!”她叫了一聲,費力去掏,很奇怪怎麽會掉這麽往裏。

《盡州獄案事》,就是記載談家命案的那本書嗎?門口的尚小娥一疊連聲地催促,她随手把書放在自己那一摞書上,走了出去。

當晚,閑來無事的蕭億在房間裏随便翻看這本《盡州獄案事》,竟然是明末的印本,想不到一次偶然的搜集資料,居然讓她發現了這麽一個寶貝。裏面果然有一章專門記載了談家的命案,和劉成舟講的也大致相仿,不過,對于後來談綿夜的失蹤,卻說乃談某的生死之交重金買通獄卒,放了他一條生路,而後來在圓盡山發現的屍首,也完全與談綿夜無關,言之鑿鑿,完全是官方發言人的做派,與劉成舟的語焉不詳大相徑庭。可這個生死之交是誰?什麽來歷?後來談綿夜又到哪裏去了,卻一點也沒有提……

黑貓蕭拾很不滿意的撓她的褲腳,蕭億猛然想起今天蕭仟下鄉的時候讓她買貓糧,可惜她給忘了。

“對不起啦蕭拾,可否将就一點吃點剩飯?”從廚房端出半碗剩飯,她低頭賠笑,相處這幾天,她頗明白這只高傲且挑剔的貓是非常難伺候的。果然,它跳上桌子,理不都理。

“外邊很冷啊!”蕭億把白飯靠近它的鼻子,“将就一點吧。”

“瞄!”一只利爪放到那本泛黃且又薄又脆的書上——“不要!”蕭億慘叫一聲,“算你狠!”

從寵物食品店出來,蕭億瑟瑟縮縮的往家跑,盡州的冬天,冷得有些不正常。蕭億有點後悔自己的沖動,居然在冬天裏來這樣一個能把人凍瘋的地方——經過一個路口,正是蕭億上班的必經之路,從這裏往北再走個十分鐘,就是盡州市博物館。趁着紅燈,蕭億站住向北觀望,在冬季濕寒的霧氣裏,隐隐約約,似乎能看見大宅的一角飛檐。她突然産生一種沖動,想去看看的沖動,在知道了談家大宅的故事之後,她很想去驗證一下那個傳說,那個午夜的傳說——

十分鐘後,蕭億已經站在那華麗的宅子的門外。

只要登上那七級石階,就會是另外一個世界嗎?這可能嗎?蕭億不覺得恐怖,倒感覺有些滑稽,一個穿的猶如北極熊的女人,手裏提着半袋貓糧,站在一幢滿是詭異傳說的房子外面。她突然很想笑,笑自己居然會把這種事情當真,從什麽時候開始,蕭億分不開現實和虛幻了?然後,她就真的笑了——

笑聲戛然而止,蕭億倒退一步,看見一個男人,正站在她左後方的黑影裏。他穿着黑色的風衣,象暗夜的幽靈一般悄無聲息——

“你——你是誰?”被吓個半死的蕭億捏緊那一袋很有分量的貓糧。

他走進一點,讓自己的臉暴露在燈光下。

那是個非常斯文俊秀的男人,已經不年輕了,卻還沒到“老”的程度。蕭億忍不住要拿自己認識的最出色的美男,也就是蕭仟來和這麽素昧平生的男人來類比,雖然不如弟弟那麽好看,卻讓人覺得很舒服安心,似乎,他就是這全天下最讓人可以放心依賴的人——長着這樣臉的人,會是壞人嗎?蕭億已經不是天真的少女,卻依舊懷疑這男人會加害自己的可能性。

他沖她微微一笑,不說話,卻擺了擺手,看那意思,似乎是叫她離開。

“你,讓我走嗎?”蕭億試探的發問,并沒有徹底放松警惕心,“不,我是這裏的工作人員,我——”她不慣撒謊,支吾,“我有工作沒做完,要回來看看——”

他又向前一步,側身将蕭億的去路完全擋住,雖然不說話,意圖卻非常鮮明。

“你——”蕭億性子再好,也容不得一個陌生人如此對待自己,她仰頭看着他的臉,清晰的說,“麻煩你讓開好嗎?”

他搖搖頭。

蕭億決定不再和他廢話,想從他身側繞過去,可是,他身形一晃,又擋在了前面——

“別去!危險!”男人抓住她的手臂,一字一頓。他的聲音低沉沙啞,說的雖是中文,發音卻很奇特,帶着一種特別的口音。

“你到底要幹嘛!”蕭億火大,“讓開!好不好?再不讓開我喊人——”

蕭億突然結巴了——從陌生男人的頭頂看過去,談家大院上頭居然有一片紅光——“快看!”她拉住那男人,“着火了——打119——”她欲翻自己的手袋,卻被那人擒住手臂,不由自主的,被他帶着飛跑起來,她又急又氣,卻掙脫不開。

“你——你到底要幹嘛——你是誰啊!”

“回去!”在一個路口,男人猛推蕭億一把,她慘叫一聲,跌入虛空之中。

“起來了!”

後腦勺被重重打了一下。蕭億吃痛猛然睜開眼睛,被一張近在咫尺的臉吓了一跳,“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睡得象死豬一樣——哇!流口水了你!”蕭仟很誇張的指着她,“真惡心……”

“住嘴!”她剜他一眼,心裏猶自疑惑,“看書看的好好的,居然睡着了——”

蕭仟抱着蕭拾走過來,笑道:“不錯啊,還知道給蕭拾買貓糧!”

“貓糧?”蕭億慘叫一聲,“我忘了買貓糧了!對不起對不起我——”

“說什麽哪!”蕭仟奇怪的看着姐姐,“你買了一大堆呢——睡迷糊了吧!”

蕭億愣住了,她腦子裏亂七八糟,似乎充斥着一些奇怪的東西,她甩甩頭,試圖清醒一點:“你說,我買了貓糧?”

“沒錯啊!”蕭仟點頭,“貓糧,還有牛奶——還打掃過衛生——說真的蕭億,你是不是受刺激了?居然這麽能幹!”

“我嗎?”她覺得一切都很荒唐,“我做過這些事情嗎?完全沒印象了——不行,我累了,我要睡覺了——”

她伸手想摸摸蕭仟懷裏的蕭拾,黑貓突然利爪一揮,蕭億痛呼,躲閃不及的胳膊上一道血痕。蕭仟趕緊撒手,蕭拾跳到桌子上,對着蕭億虎視眈眈,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

“太過分了吧!”蕭億氣得大叫,“我又沒惹你!”

蕭拾可不管這一套,喉嚨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腰弓起來,似乎如臨大敵一般——蕭仟趕緊去安撫它,還把一本書從它利爪下搶救出來。

“我的書!”蕭億認定這只貓和自己前世有仇,沖着弟弟埋怨道,“我拜托你看好它!知道這本書值多少錢嗎?你我傾家蕩産也賠不起!”

“那你還帶回家來?”蕭仟非常不服氣,一邊死死抓住随時準備對蕭億撲過去的蕭拾,“今天早上你們不是還好好的嗎?我不在家你偷偷虐待它呀?”

檢查完書的蕭億白了他一眼:“算我倒黴,睡覺了!”

她轉身朝自己房間走去,蕭仟眼尖,看見書裏掉落一張東西,叫着:“東西掉了!”她低頭看,談家命案一章中的紙頁竟然掉下來一張!

“我殺了你!”蕭億慘叫一聲,殺氣騰騰。

“有沒有得救?”

蕭仟探頭進來,見蕭億眼神不善,慌忙伸出雙手,“只有我,沒有它。”

明天我帶去博物館試試吧。”蕭億在臺燈下比對着紙頁,“我怎麽那麽倒黴啊!這弄不好是孤本呢!你和你的瘋貓想害我破産啊!我完蛋對你有什麽好處?”

蕭仟伸手拿過來,笑道:“教你一個好辦法,只要這樣——”他随手打開書,夾上,“悄悄放回去,不就萬事大吉?”

“真高明啊!”蕭億哼一聲,“快還給我!——蕭仟?”擡眼見蕭仟的臉色微變,不由喚他一聲。

蕭仟突然輕笑一聲:“哈!有意思!你看。”

蕭億湊過頭去,原來那頁紙蕭仟并沒有夾齊整,每行的第一個字都露在整個冊頁的外面,連綴起來竟然是一行文字:“盡州命案談綿夜冤炎”

“盡州命案,談綿夜冤,炎。”蕭億試着斷句念道,驚訝之極,“這是什麽?談綿夜冤?前面說他冤到罷了,這個炎又是什麽意思?”

“也許寫書的人藏頭為他喊冤?如果說是巧合,未免也太巧吧!炎——也許是作者?書是誰寫的?”蕭仟猜測着。

“無名氏。”蕭億說。

蕭仟不由洩氣:“明朝人就這點讨厭,好做假書,還不寫真名!”

“談綿夜冤?!真有意思。”蕭億玩味道,“這作者也有意思,既然要為他喊冤,為何不明說?又為何玩這樣的文字游戲?”

“明朝人好做假書!”蕭仟沒好氣重複一句,“你還真信啊!也許這只是無聊作者的文字游戲呢!我要睡覺了,明天還要下鄉呢!”

“天天下鄉去玩——有什麽收獲啊?”蕭億小心翼翼把冊頁夾號,随口問弟弟。

他搖搖頭:“沒有。什麽也沒有。這裏的鄉村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對了,我準備明後天去據說是我們老家的那個小村看看,你還記得叫什麽名字嗎?”

“我怎麽會記得!”蕭億打了呵欠,“老爸大概也不會記得呢!”

蕭仟若有所思的皺眉,卻不說什麽,轉身帶門出去了。

似乎,發生了什麽——似乎,不是現在這樣的——那麽,究竟是什麽呢?

蕭億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覺得這真是一個奇怪的晚上,自己真的出去買過貓糧嗎?為什麽完全沒有印象?她好像做了一個夢,似乎,是跟博物館有關——又似乎,有某一張陌生的男人的臉龐……總之,一切都不那麽對勁,蕭拾,貓糧,還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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