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八

八驚變

越靠近博物館,香味就越發濃郁。蕭億從來沒試過嗅到如此霸道的香氣,它徑自要鑽進人的腦子,迫得你直視、面對,可這香味沒有絲毫熱情的意思,它如此凄涼而慘烈。蕭億突然想到一個頗不吉利的比喻,仿佛一個掙紮垂危的女人,在生死邊緣拼了命地要綻放出最後的美麗……蕭億愈走愈近,終于看清楚門前那群人是幹什麽的——

一群記者,大約10來個,把劉成舟包圍在中央,博物館上班的衆人正在躊躇遲疑,是進去解救領導呢?還是先觀望再說?

“劉館長,說點什麽吧。”大約是電視臺的記者,話筒直直的塞到劉成舟鼻尖上,全然不顧他灰敗的臉色。

“劉館長,為什麽不讓我們去拍攝?莫非裏面有什麽不可告人的東西嗎?”

“梅花突然提前兩個月開了,算不算天降異相啊?”

“和博物館的傳說有什麽關系?”

“為什麽梅花香氣會突然變成這樣?真的是不祥之兆嗎?”

……

劉成舟嘴唇哆嗦,連手腳都開始發抖,抖的蕭億幾乎以為他要中風。一個人在此時突然走進圈子,半拖半扶的拉了劉成舟便走,說了四個很官方的字:“無可奉告。”是駱明道。

“為什麽無可奉告?為——”

“張師傅關門!”

駱明道幾步邁上臺階,完全不理會記者的發問,要求門房關大門,擺明了是拒之門外的意思。蕭億趕緊追上去,趕在門徹底關嚴之前進了博物館。

“蕭億!你不是蕭億麽!”有人失聲喊蕭億的名字,但朱漆大門已經緊緊閉好,阻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音。

蕭億嘴裏發苦——她在門樓站定,忍不住回頭去看,只看見兩扇木門,極高,朱漆斑駁,卻凜然有威,鼻端異香萦繞,沉重的幾乎要壓下來,蕭億不禁一陣恍惚,仿佛這門樓穿越過時空,将博物館與外面隔斷成了兩個世界。不知過了多久,似極長又似一瞬,聽到後面遠遠的歘來驚叫:“館長!你要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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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急忙忙跑到後花園,看見尚思存和幾個年輕人正拉扯着劉成舟和園丁,後兩者一人手持一把手斧,作勢往前,劉成舟嘴裏還嚷着:“這是禍害!要砍!一定要砍!!”

“這可是兩株幾百年的老梅了!”尚思存勸道,“雖說開花早些,香氣怪些,但也不用就這麽砍了吧!”

“國之将亡,必有妖孽!”劉成舟嘴唇又開始哆嗦,也不斟酌句子,“這是博物館的妖孽!是盡州的妖孽!留不得,萬萬留不得!”他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一把推開抱住自己的年輕人,舉起手斧就要砍落花枝。

蕭億不由失聲驚叫。駱明道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劉成舟的手:“妖孽不妖孽的我不知道,但今天砍了這樹,明天博物館就沒有館長了。”

劉成舟一張老臉由白而紅,而青,最後,終于洩氣的丢了斧子,長嘆一聲,步履蹒跚的走了。

大家低聲議論着走開,蕭億忍不住看了駱明道一眼,卻發現他也在看自己,對他微微一笑。兩人并肩回辦公室。

蕭億說,“——劉館長剛才可真怪。”

“上了點年紀的人,難免會有些疑神疑鬼?”駱明道擺明了不願意多談的态度,“怎樣?你感冒全好了嗎?”

蕭億卻不放過他:“是疑神疑鬼嗎?昨天下午,你可不是這麽對我說的。”她看駱明道,發現他在回避自己的眼睛,追問道:“你還知道什麽?”

“——這——都與你無關。”駱明道口氣突然變得生硬,自己大步率先走掉。

蕭億揚聲叫他:“什麽叫與我無關?難道就與你有關?”

駱明道并不理她,轉過小門不見了。蕭億怒沖沖的走過去,迎面撞上尚小娥。她瞪着蕭億,眼神古怪,嘴上打招呼:“上班啊!”身子卻堵住蕭億的去路,擺明了不讓她追上駱明道。蕭億不願和她糾纏,急中生智:“我找館長。”

蕭億在劉成舟門外躊躇半晌,聽不到裏面有任何動靜。剛下定決心要敲門,門卻從裏面被拉開,兩邊人都吓了一跳。

“小蕭?”劉成舟見是蕭億,勉強對她笑了笑,“有事?”

“啊——啊——沒——啊不,有的。”蕭億狼狽地支吾兩聲,“是的,我找您有事,有樣東西,想請您看看。”

“進來坐吧。”

劉成舟的辦公室采光很差,一大早就陰沉沉,讓人從心底裏發涼。蕭億不由畏縮一下,卻覺得前幾次來,都不曾有過如此奇怪的感覺——也不知是不是剛才被劉成舟發瘋一鬧,自己也疑神疑鬼起來了——她坐在劉成舟對面的沙發上,伸手到包裏去掏那枚神秘的玉玦。

觸手,忽地一股暖意從指尖遍布全身。蕭億無端端地猶豫起來,隐隐覺得把玉玦拿給劉成舟看,是一件極不妥當的事情。這莫名其妙不知從何處而來的玉,似乎牽涉着什麽極重大的事情,而且,是不能夠告訴別人的……蕭億沉吟着,心中猶疑不定——

“小蕭?”劉成舟叫她。

罷!蕭億索性不管那些雖然但是的掙紮,把玉玦拿出來遞到劉成舟鼻子底下。

劉成舟臉色刷一下變得慘白,他跳起來倒退兩步,手抽風似的指着蕭億:“你——你從哪裏得來的?”

蕭億大驚,連忙也跟着站起來:“是,是一個朋友給我的,說讓您幫忙看看是什麽來歷——”

“假的!假的!”劉成舟粗暴地打斷她的話,“這是贗品!仿作!”說完,他竟然頭也不回的沖出辦公室,蕭億急忙追出去,人卻已經不見了。

這是什麽情況?蕭億左思右想不得要領,再加上鼻端那濃的幾乎要腐爛的香氣,她一陣陣的頭痛。蕭億慢騰騰踱回西跨院,手中猶自握着那枚玉玦,她在太陽下審視再三,始終不能相信它竟然是假的——仿作?贗品?蕭億心中嘀咕着,仿的什麽呢?

什麽?

蕭億回身,以為自己看錯。

西跨院那間上鎖的房門微開,鎖已經不知去向。

“誰在裏面?”蕭億探頭探腦的往裏看,卻沒有人。

“小娥?”她知道尚小娥有所有房間的鑰匙。除了她,大概也不會有別人能來吧。只是,她開了這房門做什麽?打掃衛生?蕭億叫了尚小娥幾聲,卻沒有人應聲。整個的西跨院空曠寥落,好像除了蕭億之外,沒有其他的活人。

是談綿夜的書房嗎?好奇心真是可怕的東西!蕭億沒忘記那邪門的規矩,卻還是忍不住推開半掩的門,蹑手蹑腳走了進去。她環視這間空闊的房間,四處雕漆繪彩,雖然蒙塵已久,仍看出精致豪華的程度,四壁空空,卻能想象出當年的情形。

這裏,是長條大案。這裏,是累累書架。這裏,定然有一架屏風。牆上某處懸着墨寶,牆角養着白菊,桌邊放着筆海,靠窗是大盆的盆景——滿室書香——蕭億擡眼看對面的牆壁,定格于某處——那裏,就是那把殺人的劍了吧。她往裏面走,身後留下一串灰蒙蒙的腳印。

激起的灰塵讓蕭億忍不住咳嗽幾聲,空蕩的房間裏有低低地回音。她走到窗邊,推開雕着梅花翠竹的格扇棂窗,映入眼睛的是一片竹林。冬天的竹子越發蒼翠,竹子後面是一泓碧水,水是活水,也是談家院落的一奇,數九寒冬,竟然從不曾結冰。蕭億覺得尚小娥所言不謬,談綿夜很會享受,這恐怕是整個院子裏風景最美的地方了吧——現在只是冬日,要是到了春天,還不知道如何的賞心悅目。

那濃郁妖異的梅花香氣突然轉淡了。蕭億猛然一陣心驚,趕緊回頭欲走。

卻見房裏正中架上了一個火盆,旺火熊熊,房間裏溫暖如春,一邊角落大花瓶裏插着一枝紅梅,一個女子在梅旁站定,只穿着家常衣服,不鬟不髻,一條黑辮搭在肩頭,樸素如此,卻依舊明豔不可方物,眼波流轉的看着案前正寫字的男人,淺淺一笑,奪魄勾魂。

“今年的梅花開的到早。我剛才過來,看見院子裏白雪紅梅,真是說不出的好看,就着人折了這枝送過來,你看如何?”

男人穿着半新的雨過天晴的直裰,沒帶頭巾,黑發随便挽着,臘月裏卻光着兩只腳。男子停筆擡頭,修眉俊眼,笑起來很是好看。蕭億覺得,這男人似乎在哪裏見過,很是面善,待要細想,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幽谷那堪更北枝,年年自分着花遲。高标逸韻君知否,正是層冰積雪時。”他随口吟陸放翁的梅花詩,笑道,“承你的情,我适才正想畫一副寒梅,你這就送來了。多謝多謝!”

“折梅逢驿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女子也笑詠,“我雖一無所有,借花獻佛的本事還是有的。且不白給,我要你的彩頭。”

男人“哦”了一聲,笑道:“如此說來,談二倒惶恐了,只是不知道姑娘要什麽彩頭,給個一年半載,可備的齊全?”

女子掩口直笑,許久才說:“我——我要你象那年在江南一般,寫一首梅花詩給我。”

男人一怔,忽地目光穿越迷霧,直逼蕭億而來。

蕭億如夢初醒。依舊是那間破敗黯淡的書房,麗人、白梅、男子,全都無影無蹤。蕭億心中大感不妙,急忙往門口走去。可是那本來不過走十幾步的門口,突然變得遙遠起來。蕭億身上冒出大顆冷汗,腿也有些哆嗦。她不敢四處亂看,一步一步,努力向門口挪動。

可是為什麽,似乎她動門也動呢?

本來采光充裕的書房,一下子陰森起來。冬天兩點鐘左右的太陽,不應該只有這種光照的——蕭億看着那略嫌殘破但精琢細雕的格扇門,發現那上面不是玻璃而是窗紙——門半開不開,如同一張猙獰的大口,而她,就是被吞進腹內的食物——

呵!你來了!

誰在說話!?

蕭億一激靈,喝問一聲。

卻沒人回應。

本來就安靜的博物館,現在寂靜的如同一座墳墓,精致莊嚴,美侖美奂——卻已久是一座墳墓。

這裏面,該住着多少怨靈?他們不得解脫,不得超生,年複一年,盤桓在這裏,無法離去。他們,有話要說——

蕭億的聲音格外空曠。

你終于來了!終于來了!我等你好久,等你好久了!

誰?是誰?蕭億顫聲大喊。

有風,從她臉上拂過。

蕭億全身的毛孔炸開,她決定采取最簡單直接的方式自救。

尖叫。

“蕭億!”

是駱明道的聲音。蕭億死命抱住他右臂,兀自慘叫不止。混亂中聽見駱明道喃喃了一句不知什麽,三步兩步,兩人已跨出門檻。

尚思存和尚小娥幾個人沖過來。

“站住!”

駱明道喝止他們。幾個人在回廊外面堪堪站定,不敢再往前移動半步。尚小娥見兩個人抱做一團,眼睛裏噴火。

蕭億驚魂初定,忍不住回頭去看。

“不要——”

駱明道出聲已晚,阻止不及。見蕭億臉色慘白如紙,忍不住也回頭看去。

卻見原本的空無一物的牆上,不知何時竟然出現了數行暗紅色痕跡,如同鮮血淋漓四濺,說不出的詭異猙獰。

有人惡作劇?

你做的?

蕭駱兩人目光相接,明白對方心中所想,不約而同的搖頭。

盡州日照不太充裕的下午,蕭億從腳心開始,一直冷到頭頂。

“我沒做過!不是我!”

尚小娥漲紅着一張蘋果臉,眼眶裏是忍了又忍的淚水。但駱明道一臉沉重嚴肅,明白清楚的寫着四個字:我不相信。

“除了你還有誰!”尚思存也不甘寂寞的跳出來,“只有你鑰匙,不是嗎?你別告訴我鑰匙丢了,這借口太爛!”

“是啊小娥,你玩什麽不好偏玩這個!幸虧老頭出去了,不然你就倒黴吧!”又有人添油加醋。

尚小娥氣急大叫:“鑰匙沒丢!但我沒開門!!”

“那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駱明道沉聲問。

尚小娥終于沒忍住,她的眼淚簌簌的掉下來,蕭億驚魂未定,卻也看的一陣心軟。她搖搖頭,狠狠吼了一聲:“我不知道!”轉身跑了。

聞訊趕來的博物館衆人面面相觑。駱明道咳嗽一聲:“就這樣吧。今天下午的事情,希望大家能夠保密,不要議論,不要告訴劉館長,更不要當作談資告訴外面的人。”

“就這麽算了?”有人反對,“那牆上的——那個,該怎麽解釋?”

“有些事情是沒得解釋的。”駱明道站起來,“我們能做的,就是盡量保持現狀,不要讓它再壞下去——假如劉館長問起來,就都推給我。”

“什麽叫不要再壞下去?我——”

“就這樣。”駱明道打斷他人的追問,雖然經歷了如此詭異的事件,他卻神色如常,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如果相信我,就請照我說的做。”

衆人雖是狐疑,但除此之外,好像也拿不出更好的解決方法。況且駱明道氣定神閑的樣子,都讓大家覺得信任而安全。衆人紛紛離去,辦公室裏又剩了原先的三個人。

“老駱,你真的有把握?”沉默半天,尚思存忍不住問道。

駱明道不回答,他微微扭頭,看坐在辦公桌前出神的蕭億,一雙眼眸黑不見底。

“你覺得,這世上真的有鬼——不,是那些奇怪的,平常的人所不能理解的東西嗎?”蕭億有一下沒一下的撓着蕭拾的耳朵,低聲問弟弟。

她把這幾日的事情都說出來,包括那枚神秘的玉玦,此刻,它正躺在茶幾上,閃着隐隐的光華。

蕭仟愣了一下,又渾不在意的笑道:“有如何,沒有又如何?蕭億,我覺得你不該是這麽固執的人。或許我們,不能因為自己沒有見過就說他們不存在呢。”

“那麽,你相信喽?”

“我不知道。至少,我要親眼見過,并親自證實它才行。”

蕭億看着弟弟,突然有點害怕:“蕭仟,你走吧,回省城去。我不能讓你出事的。”

“雖然路是我們自己選的。”蕭仟目光悠遠,“你又如何知道這不是上天的安排。蕭億,我有一種很強烈的預感,這一系列的事情絕非偶然,你撿到的書,書裏的藏頭文,你今天下午見到的事情,談家村,甚至這塊玉什麽——管它是什麽——我總覺得,這其中有一些關聯,是注定的。”

“我不喜歡這種注定。”蕭億搖頭,“這讓我的腦子變成了一團糨糊,還有,我也不喜歡今天下午的穿越游戲,會得心髒病的。”

蕭仟卻很豪氣的揮揮手:“我們不妨往好的方面想,也許,我的猜測沒有錯呢?也許談綿夜的迷案會被你解開呢?哇!要是下午我也在就好了。”他神采飛揚,無限期待。

蕭億困難的吞咽一口,經歷了下午那樣恐怖的事情,她很難再做到如同蕭仟說的那樣往好的方面想。她結巴的開口:“就算,就算是這樣,那也只是我,又與你何幹呢?蕭仟,我命令你,回家去,該幹嘛幹嘛去——”

蕭仟迅速打斷她的話頭:“這不可能——蕭億,我們都卷進去了。從你選擇來盡州的那一刻開始。”

“你想說什麽?”

“你是我唯一的姐姐,我不可能看着你犯傻,看着你為了那個混蛋去死。”蕭仟微笑,“我們要做大事,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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