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十七

十七

“認真的嗎?”

下班路上,駱明道三兩步趕上龜行的蕭億,問道。

蕭億當然知道他在問什麽。當她宣布完自己的決定,幾個人看她的眼神即刻變得很奇怪。大概都無法想象,一個現代人,在完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要如何給一個已經死了幾百年的古人翻案呢?

“是啊!我的樣子應該不像随便說着玩吧。”蕭億還是淡淡。

“那為什麽無端端要做這種事!”駱明道的聲音大了起來。

“也不是無端端,”蕭億也很認真的回應他,“其實我早已經有這個想法,直到今天看到談曜的名字,才算是認真的想做這件事。”

“我認真想過了,這個談曜到底是不是那個談天望呢?從嘉靖二年到談家命案發生的嘉靖3二十年,不過十幾年的時間而已,談天望死的時候不過三十四五歲吧,嘉靖二年,他十七八歲,在街上打個架還是問題不大的,況且,以他交保金的數額之巨,也只有談家才有這樣雄厚的資財。所以,這個談曜。一定就是談家的長子、談綿夜的大哥談天望沒錯。”

他們坐在一家餐廳的雅座,路邊随便的餐廳果然不如尚思存介紹的好,蕭億吃了一口就差點吐出來:人家炒菜是菜裏放鹽,他們是鹽裏放菜。

“一年之中被抓了三次,确實是頻繁了些。無非少年氣盛罷了。”駱明道說,“這跟談家的血案又有什麽關系呢?”

“你有沒有覺得,談天望是一個被忽略了的人?在所有談家的故事裏,有關于他的部分實在少的可憐,這完全與理不合,畢竟,他才是談家的當家人,他是兒子、兄長、丈夫、父親,一個具有這麽多身份的人,怎麽可能一點故事都沒有?”

“因為,他不如他弟弟有名?”

“也許吧!但我怎麽也想不通,雖然談綿夜确實光芒萬丈,但談天望也絕非庸泛之輩,畢竟,他中過舉,經營着十幾家商號。是地方商界的領袖,照理說,他還是有些作為的,應該也會有一點點事跡流傳下來,可是,竟然什麽都沒有,這不是很蹊跷嗎?談家的命案,具體死了多少人,是怎麽死的,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什麽?我一直想不通,談綿夜為什麽要殺人?他有地位、名望、金錢、女人,他簡直應有盡有,他冷靜、睿智、深沉,他想取人性命,還用得着親自動手刀頭見血嗎?用迷藥迷倒衆人再下手,這分明是有事先預謀,談綿夜為何要殺光自己家的男女老幼?為錢,這幾乎不可能,那麽,是為情?為了喬氏?談綿夜有多愛喬氏?如果他愛喬氏,在他們可以朝夕相對的時候,為什麽不說出來?為什麽不阻止哥哥娶她?就算他醒悟的晚一些,又何苦在他們新婚第三天就安通款曲?多幾天也忍不住?這太說不通了,這完全不合情理。還有,喬氏根本沒有娘家,何來回門之說?究竟當時報案的人是誰?談三那天晚上到底去了哪裏?喬氏的弟弟又在哪裏?這個案子,簡直就是一塌糊塗,前因後果都搞不清楚,就憑着一封什麽匿名信定了人家死罪,說不通,太說不通了。”

“你怎麽知道喬氏沒有娘家?”駱明道又一次抓住了關鍵詞。

“這幾天我遇到了一個人。”蕭億喝水,盡量裝作平淡,“他自稱是談家的後人,對前塵往事了如指掌,是他告訴我的。”

駱明道竟然冷笑了一聲:“後人?簡直可笑!盡州談家幾百年前就死絕了,哪裏來的什麽後人!蕭億,你不要太幼稚,小心上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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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我可以接受與人不同的觀點看法。還有,至于我幼不幼稚這種事——我覺得我們還沒有熟悉到你可以任意批評我的地步。”蕭億雖然從來不怎麽喜歡駱明道,覺得此人心術太過深沉,但他救過自己不止一次,至少表面上也保持适當的尊敬,但是什麽“死絕了”這樣難聽的話,怎麽也料不到會從他的嘴裏說出來。

“抱歉!可是,你說要替談綿夜平反——這太荒唐了!你知不知道要面對些什麽?你為什麽要沾上談家?為什麽非要沾上談家?”駱明道壓低聲音,逼問她。

“為什麽不能沾上談家?駱明道——”她第一次直呼其名,“你知道什麽?——你知道什麽,對吧,你知道的事情遠比我更多,對吧?難道你就沒有一絲懷疑嗎?”

“別說了!從我知道你是誰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拿定主意要護你的周全!你不會明白沾上談家到底意味着什麽!蕭億,離開盡州吧,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你,只會破壞這其中的平衡——不,你已經破壞了這其中的平衡了——離開,離開盡州。離開談綿夜,忘掉所有與他有關的事情!”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蕭億心中恙怒,“你知道我是誰?我是誰?”

他盯着她,半晌,啞聲說:“你是楊卓飛的女朋友。”

蕭億注視着眼前的男子,他正半垂頭,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右手微擡往自己的茶杯裏續水。可是,她并不記得在和楊卓飛相處的那些年月裏,曾經出現過這樣一個男人。

“我大學的時候,一直都在學校的網球社。”他擡眼看蕭億,“就在那時候,我認識了楊卓飛。我們偶爾搭檔雙打,他打的不錯。我打網球,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而他,卻是每球必争的。我經常說他太計較得失,其實真正計較得失的人根本是我。因為輸不起,所以故意作出無所謂的态度。這一點,我想,我們都明白。”

“大四那年放完寒假,我去網球社打球卻沒有見到卓飛。大約半個小時以後,我看到他向這邊走來,身邊,跟着一個——美麗的女孩。”

蕭億低頭喝茶,她知道,他說的那個人是自己。美麗的女孩嗎?她似乎已經不記得了。蕭億覺得,自己并不想談論這個——可是,駱明道很快繼續說下去:“錯誤的地點,錯誤的人。總之一切都将是一個錯誤。明知是輸卻還繼續那不是我的風格。于是,我很快離開,而且是徹底的離開。我離開了網球社,以考研的名義。沒有人挽留我,因為我沉默,不出色,太懶散,只有卓飛,他一直不解我為什麽會突然間想離開,或許,他曾經想過找我談談,但當時的他,真是太忙了。”

這,算是一種變相的示愛嗎?蕭億頗不自在,她不知道自己竟然還有這樣大的魅力去影響一個人對于未來日子的決斷。駱明道給她添茶,口氣分毫未變,似乎剛才所說的,都是旁人的事情:“我不适合在社會上打拼。所以,我選擇讀書做學問。卓飛則不同,他天生就該成功,該出人頭地,接受萬衆的矚目。我讀完博士,因為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來到了盡州,便時常在報紙上、電視上,見到這位年輕的政壇新星。我知道,我們都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直到一年前,我在報紙上見到那則報道,然後,天翻地覆。”就算不擡頭,蕭億也能感受到他的灼灼目光,“這到底是怎樣一回事?我不能相信,一個人可以變得如此之快,那些遠大的志向,那些抱負,那些意氣風發,都到哪裏去了?短短幾年,就只剩下了肮髒和猥瑣嗎?可是鐵證擺在那裏,由不得我不信。我只好相信,只好相信那個灰頭土臉衆叛親離的家夥,就是曾經豪情萬丈的楊卓飛。只好如此,而已。然後,你來到盡州。你變了很多,變得我無法再認出你,只是覺得,你看上去很眼熟——又或許,那天一面之緣,使我并沒有真的記住你的樣子。你很遙遠,很虛無。這些年來,你還有卓飛,都在我心中成為了簡約的符號,只有連綴在一起,才能有意義。我不停在想,究竟是在何處見過你呢?直到有一天,我又在報紙上讀到楊卓飛一審的消息,我終于想起來你到底是誰。”

“可是我不知道,你為何一來就卷進談家的事情。它一直沉睡了五百多年,我不明白為什麽你要去觸動它!你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嗎?這是真正的危險。你很聰明,蕭億,我不必對你遮掩說談府的院子裏一切升平,封印已經解開了,有人已經死了,趁着一切還可以收拾,收手吧。我不想你出事,明白嗎?”他的聲音已經變得急切起來。

“只是,只是因為楊卓飛嗎?”蕭億看他,“我可以明确的告訴你,我跟楊卓飛,已經完了,徹底完了——”

“我去看過他。”

蕭億呆住。

“他要我無論如何,都要保你的周全。不,蕭億,我不想騙自己。我知道我所以去找楊卓飛,是在給自己一個更強大理由來守護你。但是蕭億,請你相信我,我對你并沒有任何龌龊見不得光的思想。我只是——只是——”他困難的斟酌着詞句,不知道到底該怎樣說才是。蕭億卻站起來:“謝謝你。但是,這不幹楊卓飛的事。無論我是死是活,都不幹楊卓飛的事。”她轉身欲走,駱明道卻叫她:“你在逃避嗎?”

蕭億忍無可忍:“我有什麽好逃避的?”

駱明道卻不說什麽,只是看她。蕭億心中一激靈:“楊卓飛跟你說了什麽?”

“什麽也沒說。”

“撒謊!”蕭億冷笑,“話到了這裏,又何必藏着掖着的?如果你還去看他,告訴他,他沒猜錯,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是我教席曼寧做的,她死的時候我就在她身邊。那又怎麽樣?駱明道,我不管他跟你說了些什麽。我只告訴你一句,做過的,就是做過了。要做的,誰也攔不住我。替我把這話捎到,将來他死了,也不怕不瞑目。”

“你到底有多恨他?”駱明道不禁驚心。

蕭億俯下身去,在他耳邊,小聲但清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要他,比死還難受的活着。”

為什麽?在蕭億覺得自己可以忘掉過去的時候,總是有人來不斷的提醒她,讓她又一次去重溫那些往事呢?“忘記吧!忘記吧蕭億!”蕭億大步流星的往住處趕,手捏緊皮包,“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啊!你要替談綿夜翻案,你要去發掘被深埋于歲月中的真實,你要——”

“多麽諷刺啊!你居然要做這樣的事!”另一個聲音尖刻的嘲諷着,“你忘了那個在樓頂一縱的女人了嗎?你忘了她曾經對你說過什麽了嗎?誰又要去發掘那些真實呢?”

——我沒錯!我沒有錯!!蕭億幾乎要跑起來,似乎如何就可以将那尖刻的聲音抛在身後,三步并兩步跑上樓梯,連有人招呼她都沒有回頭。她狠狠鎖死大門,又将房間的門扣好,把皮包裏沉重的東西一股腦扣在床上。

是劉成舟的筆記。

撿到劉成舟所說的真品玉玦之後,在加上桃源村談老者的說辭,蕭億已經認定劉成舟在找所謂的“談家寶藏”,那天去值班,她趁尚小娥不在,偷拿了她抽屜裏的那一大串鑰匙,從“館長辦公室”的标簽上擰了一個下來。今天中午,她又趁中午吃飯的功夫偷偷進了劉成舟的辦公室,想找點線索。蕭億翻檢劉成舟的辦公桌,全是些文件之類。辦公桌抽屜只有一個可以拉開,裏面有幾本書,都是些風水堪輿的書。再看他的書架,除了基本的工具書、史書名着,還有些建築工程學、力學、園林設計的專業書籍。蕭億抽出一本,書頁都被翻的發黑——劉成舟為何要看這些東西?

角落裏的青花瓷瓶中插着幾幅卷軸,拉開來看,并沒有什麽特別。伸手下去,蕭億心中一陣亂跳,有一串三把鑰匙。

文件櫃并不象蕭億想象的那樣滿,裏面只是整整齊齊碼着十幾個筆記本。抽出一本——寫着“197X年11月X號,星期五”的字樣,是劉成舟的日記嗎?她不敢多待,就一股腦的裝進了随身的大包——跟流行是有好處的事情,誰讓今年流行越大越好的包呢?

想起下午的事情,蕭億有點後怕,若再晚一個小時,警察封了館長辦公室,大約自己再也不會看到下面的東西了——

197X年11月X號,星期五今天是進山第27天。我們始終毫無收獲,不知道是談貴發嘴硬還是他确實什麽也不知道,從他嘴裏得不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但是我相信,石碑上的缺字定然有所指,只是不知道,那解開這秘密的人究竟會是誰?

現在什麽事也做不了,只好等發掘申請可以批下來。

197X年12月X號,星期三

今天的發掘依舊還是兩個字,失望。

談貴發本來惶恐的眼神也開始變得洋洋得意,這個混蛋,定然是知道些什麽的。必須要對他用些手段才行。

工作隊中,似乎只有我和老師對那件事有信心了。老尚開始動搖,告訴我他想離開。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能保守秘密,所以拒絕了他的要求。其實,我也覺得,談家老宅不會有東西。現在的發掘,只是為了印證這論斷罷了。我渴望着,可以真正的進入到盡州談府的大院裏去。

197X年12月X號,星期五

今天冒着大雪開了談貴發的批鬥會。昨天下午,有隊員看見談貴偷偷摸摸的出了村子,跟蹤的時候居然跟丢了。回來告訴我,我覺得這實在是難得的一個良機,就在村口堵他。傍晚,他回來,手裏還提着一個食盒。隊員們把他按到,我打開以後大吃一驚,竟然是一些供品!一個生産隊大隊長帶頭搞封建迷信活動,我當即把他押到隊部看管,告訴他只要他老實交待就不會難為他。誰知道他還是嘴硬,我連夜和隊員村民代表們商議了一下,決定開批鬥會,幫他認清自己的錯誤。

批鬥會前,我一個人去找他,讓他告訴我他知道的秘密,他卻惡狠狠的看着我,說我什麽也不會得到。真是豈有此理,我想得到那些東西,并不是私心,而是被一個歷史學家的責任心和使命感所驅使的。我對他的态度非常失望,只好離開了。

批鬥會進行的并不太順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下雪太冷的緣故,村民的熱情并不算高,又或者他們沒有辦法徹底擺脫那些祖宗宗法的腐朽思想,總之他們個個顯得有氣無力。不過這也在我的預料之中了,對村民們,我只有失望而已,他們完全不明白這次發掘的意義,就連擔心我們壞了他們的“風水”,也一點表示氣憤的勇氣都沒有。多麽可笑又多麽悲哀的一群人啊!他們連談貴發都不如。

197X年2月X號,星期一

今天是年三十,老師請我和老尚去他家過除夕。從談家村回來的這一個多月,老師的心情一直非常沮喪,畢竟半年多的努力竟然一點東西也沒有找到。我的心情也不是很好,只有老尚不在乎,他已經開始懷疑那巨大的財富是否真的存在。老尚人雖然不錯,但就是過于膚淺,我很激動的和他争辯。老師卻只是搖頭微笑,說:假如不存在,那這又是什麽呢?他從一個櫃子的深處摸出來一塊玉。啊!我從來沒見過這麽美的東西,它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眼睛,它有那種魔力,我的腦子嗡嗡直響,再也無法聽見老師後面說的話。我的眼睛裏、腦子裏,全部的身心都只有它,它對我發散出強大的訊息:它應該屬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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