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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春夜深深, 草蛩喧砌,忽而寂靜一瞬,月下似有花影搖蕩, 晃過牆去。

永平侯面前的燭焰輕輕一跳,他擱下久未翻動的道經,緩聲說道:“來了便請現身, 此處并非囹圄,無須裝神弄鬼。”

門口處現身出一個虎背蜂腰的漢子,約四十多歲的年紀, 神情沉郁,只不言不語站在那裏,便是一身的匪氣和殺意。

永平侯望着他悵然道:“自北海兄身故, 平康盟約成, 你我各自退隐, 算來已有十六年。我寄祿京中空度日,不如謝兄藏身山水任逍遙。”

“落草為寇,不是什麽體面事。”

那黑衣人走進來,與永平侯對面而坐, “何事找我來?聽說你女兒做了皇後, 兒子做到了朝廷副相,莫不是要賣了我,替他們錦上添花?”

“錦啊花啊,一時好看, 遇水則腐,遇火則燼。”永平侯淡淡笑道, “我的心沒有那麽大,想保全的, 只有一個侯府罷了。”

他将前幾日收到的信拿給黑衣人看,黑衣人看罷,眉心皺起,将信紙攤在桌上。

這是一封彈劾信,彈劾的對象是永平侯的小舅子,兩淮布糧轉運容郁青。但信中內容與上個月禦史們在朝會上吵嚷的內容不同,沒有說容郁青借公務斂財等虛話,而是彈劾他通匪。

“以薄利誘民對抗朝廷,一戶之生計盡落其掌中,此後或輸送財物、或逼民為匪,皆輕易自然。”

這是薛序鄰寫在信中的原話,有更誅心之言,野心勃勃,恨不能将祁令瞻也一起拉下水:“去年荊湖路駐軍受其銀,長驅千裏入永京,此非軍饷,實匪寇之賄也。兵匪不清,國之大亂。”

黑衣人冷笑:“說你和我勾結尚有三分譜,說你妻弟和我勾結,簡直是無稽之談!”

原來此人不是別人,正是薛序鄰說容郁青通匪的那個“匪”,兩淮以北十裏玄鐵山最大的匪首,謝愈。

謝愈本名謝回川,十六年前是西州軍校尉,與祁仲沂、徐北海是出生入死的戰友。徐北海死後,祁仲沂退居永京,謝回川則消匿于人世,改名謝愈後落草為寇。

除了祁仲沂,少有人知曉他的真實身份,謝愈手指點在那封狀似挑釁的信上,低聲問道:“這薛欽差是有意為之還是誤打誤撞?要麽我去宰了他,保住你也保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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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仲沂搖頭道:“此人不能殺。”

“怎麽說?”

祁仲沂道:“他的人送完信,轉頭又往丞相府遞了封折子,此人是想禍及侯府,向姚丞相示誠,我出手殺他,正是給他們遞把柄。”

還有他的身份……廖雲薦的兒子。

他暗示這一點,或許是暗示他要報當年武将不盡力,未能保住燕雲十六州,令他父親在談判時受盡屈辱、自盡而亡的仇。他是想讓祁仲沂出于惶恐出手殺他,從而順蔓捉瓜,将整個永平侯府拖下水。

永平侯不想知道薛序鄰接近姚丞相是為了什麽,深入虎穴或是平步青雲,他都不感興趣,他只是不願永平侯府成為薛序鄰的踏板。

“不能殺他,不能自投羅網。”

祁仲沂望着燈焰思忖了片刻,對謝回川說:“薛序鄰并不知道玄鐵山的寇首就是你,我想請謝兄幫我個忙,咱們反将他一軍。”

“侯爺請說。”

“綁了容郁青,對外稱人已死。”

葉縣與坳南相距六十裏,途徑玄鐵山一段山坳,山路細長難走,容郁青歪在馬車裏,只覺腦仁都要被颠成了核桃粉。

本就心煩意亂,幹脆不睡了,撩起半面氈簾,問趕車的夥計:“那薛欽差真的轉了一圈就走了,沒讨錢也沒說別的?”

夥計搖頭:“沒有,十分好打發。”

“好打發個屁,此人怪得很,你說他對織婦們家中營生問這麽詳細幹嘛?”

“嗨,說不定人家只是随口問問,體察民情,”趕車的夥計樂呵呵往回轉頭,“掌櫃的,我看你是被這群官兒折騰怕了,現在聽見打雷就怕下雨。”

“我怕他?笑話,爺的外甥女在宮裏做皇後,區區小欽差,鼓噪幾句子虛烏有的斂財罪名,能奈爺如何……哎,你好好看路!”

正轉頭說話的功夫,冷不防從半山坡滾下一塊巨石,夾沙飛塵,與疾馳的馬車相撞,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容郁青被狠狠甩在車壁上,頓時眼冒金星、額頭鈍痛,待他扶着車壁弓起身,掀開氈簾,卻見馬車外圍了一圈持刀的山匪。

他心中倒吸冷氣,連罵了幾聲倒黴。

當夜,容掌櫃被山匪殺害的消息迅速傳開。

錢塘亂成了一鍋粥,府衙的兵将葉縣、坳南兩地團團圍起,馬後祿等人跪在館驿門口不肯起身,就差一頭撞死以示清白。

馬後祿扒着薛序鄰的袍子不肯松手,哭訴道:“我們膽子再大,斷不敢謀害國舅爺,這是殺頭的罪名啊……薛欽差,你明察秋毫,萬望将此事查明,還我們一個清白!”

薛序鄰面上驚詫蹙眉,心底卻已是森冷一片。

他準備了許多天,專等着永平侯的人來殺他,未料到祁仲沂沒有對他下手,反能狠絕到對妻弟斬草除根,更沒料到自己羅織來引他下水的通匪罪名,竟然是真的。

他在心裏飛快思索,接下來要怎麽做,才能讓姚鶴守相信他的誠意。

兩淮的消息快馬加急傳到永京時已是深夜,張知得了信,不敢耽擱,一路奔坤明宮而去。

照微從夢裏驚醒,隔着屏風聽見“容郁青”三個字,猛然扯開金帳,“你說誰……誰被山匪殺了?”

張知跪伏在地,顫聲道:“是容……容國舅爺……”

照微心中如熱油潑濺,先是轟然一聲,繼而漸漸泛涼。

祁令瞻深夜被宣入宮中,見坤明宮裏燈火煌煌,照微正焦急地在大殿中盤桓,長發未绾,臉色凄冷,見了他,三兩步迎上去。

“哥哥,舅舅他出事了!”

祁令瞻心裏并不比她好過,神情哀憫地看着她,“我已知曉。”

照微雙目赤紅,想起傳令官的話,眼裏從兩頰滑落:“他們說賊人放火燒了馬車,舅舅渾身已經……已經……只有玉佩和冠帶尚能辨認,正是我舅母給他打理的,他最常穿的那一套……”

話到最後已經泣不成聲,祁令瞻扶住她,欲出言安慰,卻又不知該說什麽,望着她驚懼悲傷的臉,一時心如刀割。

他的心中滑過許多可能,姚鶴守、薛序鄰、兩淮當地的官員,可是細思之下皆有破綻。

容郁青在兩淮賺錢雖然讨人嫌,可他畢竟是太後的舅舅、皇上的舅爺,殺他無異于謀大逆,是掉腦袋乃至誅九族的罪過,誰會為了一時意氣,冒如此風險?

照微與他想到了一起,哽聲拭淚道:“此事大有蹊跷,府衙派人勘驗過現場,說至少有八九個匪寇。葉縣和坳南既非富縣也非商道,匪寇怎麽會在那裏流連?我不信此事是碰巧,必然是有預謀……可是誰敢,誰敢這樣做,殺了舅舅對他們有什麽好處?”

“我明白,照微,你先別着急,冷靜一些……”

見她臉色與唇色俱白,攥着他胳膊的手心冷得像冰,祁令瞻忙攙她到小榻邊坐下,喚人取來熱茶,勸着她喝了半盞。

直到她情緒冷靜了一些,只是仍落淚不止,祁令瞻屈膝蹲在榻邊,擡手為她拭去眼淚。

他低聲對照微說道:“若從舅舅所營之事考慮,你我懷疑的人,都有說不通的地方,我懷疑幕後之人殺害舅舅,可能與布糧生意無關。”

“會是誰,是尋仇還是……”

祁令瞻緩緩搖頭,“一切都是猜測,錢塘府衙的人靠不住,照微,我要親自去一趟兩淮。”

“什麽時候?”

“明日就走。”

祁令瞻垂目思忖片刻,說道:“明日朝會上,你調幾個三法司的官員南下查辦此案,他們在明面上吸引視線,我在暗處調查。”

“母親那邊怎麽辦?”照微問,“若是瞞不住她,我怕她想不開。”

祁令瞻說道:“此事在兩淮已鬧得沸沸揚揚,母親早晚會聽到風聲,這是沒辦法的事。形勢如此詭谲,你要先顧好自己,若有心力,則派人監視丞相。幸好父親近日閑居在家,未往道觀,母親那邊有他照料。”

照微失魂落魄地點點頭,“我知道了。”

時序季春,夜風仍寒,吹在淚面上隐隐泛涼。祁令瞻将身上的披風解下披給她,陪她靜坐了一會兒,垂目見她鮮紅的蔻丹正深深掐進他袖邊銀線裏。

這是她感到不安的表現。

于是話到嘴邊又幾番猶豫,直到滴漏将盡,天色/欲曉,寅時将至,距離視朝只有半個時辰。

他才開口道:“去梳洗更衣吧,等會兒早朝,你還有事要做。我也該回府一趟,提前做些安排。”

照微這才緩緩松開了他的袖子。

祁令瞻深深望了她一眼,起身往外走,一只腳邁出碧紗櫥,忽聽照微在身後喚他:“哥哥,等等。”

他頓步轉身,冷不防被撲了個滿懷,心中倏然一窒。

她渾身都是涼的,唯有垂落的青絲尚存餘溫,簌簌落于他指間。祁令瞻知道不該如此,不該趁人之危,可仍忍不住以摻雜龌龊邪念的柔情,輕輕回擁住她不停發顫的身體。

新沐過的馨香繞在鼻尖,他緩緩阖目,呼吸後又慢慢松開她。

照微沉浸在自己惶恐的思緒裏,不曾察覺他雙目沉沉,其間一時洩露的掙紮與柔情。她将身上的披風解還給他,哽聲叮囑道:“尚不知兩淮到底是什麽情況,兄長去了,一定要萬事小心,謹慎存身……我已失去了舅舅,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明白。”祁令瞻擡手撫平她鬓間,嘆息道:“別怕,我會早日回來。”

他轉身離去,照微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墨色漸淡的晨霧中,直到遠天泛白,鳥雀驚飛,寅時的鐘磬敲響,悠悠在耳邊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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