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心跳

第013章 心跳

花廊庭院裏燈火通明,抵達餐廳時,厚烏金木的中式長餐桌上,已擺上了好幾道冷盤。

牆角的高木幾托上點着倒流香,煙影流動中,能聞見幽幽的鵝梨粉香。

宋墨然很自然地坐上了主位,宋予白坐在他的左手邊,裴拾音和葉兆言則并排坐在了宋予白的對面。

等上熱菜的功夫,宋墨然問了些公司裏面的情況,宋予白有耐心地一一答了。

像是特地給兩人留了交流的空間。

葉兆言跟她沒話找話,裴拾音滿腦子卻是上哪找個林蓁蓁二號,自然對他是愛答不理。

他碰了幾個軟釘子,也不氣餒,再次殷勤地給她夾了一筷的涼拌筍絲。

“最近天氣熱,餐前吃點酸辣的涼菜比較開胃。”

滴着辣油的筍絲被放進白瓷碗中,将原本白淨的碗壁都塗得亂七八糟。

裴拾音嫌棄地擡眸,目光冷冷,連聲音也都是冷冷的:“爺爺還沒動筷呢。”

宋家吃飯規矩多,最敬孝悌,長輩沒動筷用餐之前,小輩理應擺出恭謹受訓的姿态。

葉兆言在自己家裏散漫慣了,父母壓根不在這方面管束他,突然被裴拾音這樣不留情面地提醒,握着筷子的手僵懸在半空中,尴尬得不知所措。

宋墨然笑着揮揮手,替他圓場:“不礙事,吃個家常便飯而已,沒那麽多講究。”

……就連不守規矩,都不會被讨厭。

裴拾音算是看出來了,今天的葉兆言拿了免死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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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眼看着自己碗裏那兩條孤零零的筍絲 ,仿佛是在預示自己待宰的命運。

她之前花了半年時間,層層選拔,終于挑中了林蓁蓁,又是給她買流量買曝光,又是各種費盡心思替她創造跟葉兆言獨處的機會。

沒想到林蓁蓁中看不中用,到嘴的鴨子也能這麽給飛了。

還剩最後半年,她除非運氣爆棚,能再慧眼識珠,奇貨可居,否則真得提前策劃一下,逃婚的線路。

畢竟,宋墨然是個标準的封建大家長,他定下來的事情,沒人可以輕易說“不”,除非是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

捕風捉影的流言,根本無法動搖他的決定,只有人贓并獲,才一勞永逸。

腦子裏翻了一圈學校播音系那些小有名氣的網紅臉,也找不到第二個像林蓁蓁這樣專業對口又有笨拙野心的人。

裴拾音越想越煩,連帶看涼拌筍絲那盤菜,都開始不順眼。

“拾音?”

右臂被人輕輕捅了一下,她回過神,才發現桌子上剩下三個人都在看她。

葉兆言一臉關切:“在想什麽呢,這麽出神?”

“啊?”

“爺爺問你,暑假打算怎麽安排。”

能怎麽安排?

再給你物色個網紅,讓你醉生夢死,讓我可以順利手起刀落。

拾音很自然地彎起嘴角,櫻色薄唇,微露貝齒,溫柔的笑意在眼底漾開。

她長相乖巧無害,笑容自然也很有欺騙性。

“看爺爺的意見,如果爺爺今年打算去海城避暑,我就跟爺爺一起去。”

多年察言觀色的訓練,她非常懂得如何在老人家面前,做一件貼心的小棉襖。

宋墨然被哄得高興,樂呵呵擺擺手:“我就算啦,老咯,這把年紀哪都去不了,你不是年年都要出去旅游的麽?大好時光,沒必要待在我一個老頭子身邊,你要是想出去,可以讓阿言陪你啊,這樣爺爺也放心。”

葉兆言很積極地坐直了身體:“行程之類的我都會安排,拾音,你只要騰出時間來就好。”

隔着一張長餐桌,宋予白像個主動退避三舍的客人,自顧自低聲吩咐管家沏一杯苦艾茶。

苦艾被熱水沖泡,頃刻就有茶香彌漫。

宋予白一邊看手機裏的消息,一邊目不斜視地撚起冰種玉瓷的綠陶杯,白皙修長的指節摁在圓口杯面上,手背上淡青色的經脈贲起,拉高的襯衣袖口,露出左手一截腕骨,他腕骨的骨骼感很重,線條像玉雕般的幹淨。

原本清冷的淡紫色琉璃佛珠繞在他冷白的腕骨上,甚至平白給他骨骼感很重的腕骨,平添一絲魅色。

他徑自喝茶,仿佛餐桌上讨論的一切,都事不關己。

葉兆言:“拾音,你喜歡去哪裏?”

“聖托裏尼還是大溪地?澳大利亞或者新西蘭?夏天的話,好像就這幾個地方舒服一些,畢竟這個時候去日本好像沒什麽可玩的,等冬天我們可以去北海道滑雪泡溫泉。”

裴拾音聽得心煩,她對這種網紅打卡點興致缺缺,但當着宋墨然的面,還是只能裝出一副認真思考的樣子,表示這些景點聽上去都很有意思,一時之間,她也拿不定主意。

“你們要不然可以考慮一下挪威,那邊有個朗伊爾城,算是除摩爾曼斯克之外,最靠近北極圈的城市,夜晚觀星的條件最好。”

裴拾音杵在碗心的筷子忽然收力不穩,推着瓷碗在盤中劃出一道清脆的“滋啦”聲。

不能置信地擡眼。

而對桌的宋予白,從始至終都垂着眼,只是施施然地喝茶:“可惜現在碰到極晝,這兩個月可以提前安排一下線路,等國慶再去也不遲。”

葉兆言疑惑地皺起眉:“為什麽要去挪威啊?星星有什麽好看的?聽說緯度越高的地方,待久了,人越容易抑郁。”

他像是忽然想到什麽似的,眼睛都亮起來:“拾音,要麽我們去巴黎吧?既然年底結婚,我們為什麽不提前去巴黎訂婚紗呢!”

宋墨然沉吟:“但是手工的婚紗,從定制、設計、排單制作,沒個一年半載,根本做不好。”

葉兆言不以為意:“趕工無非是多加幾倍價錢而已。”

盛情難卻,裴拾音扯了扯唇,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不用這麽麻煩,簡單一點就好了。”

有宋墨然撐腰,葉兆言在訂婚上的暢想也變得大膽起來。

“訂婚可以從簡,但結婚不行,既然婚紗定制需要時間,那我們為什麽不早點做準備?這不就更得提前去巴黎了麽?”

“拾音,這樣你就有充足的時間選擇自己喜歡的設計師,碰到喜歡的設計,一套不夠,可以訂兩套、三套,對吧?”

葉兆言一邊說着,一邊很自然地去牽她的手。

裴拾音原本随意搭在座椅扶手上的右手五指,被他溫暖的、帶着潮汗的手掌攏住的時候,全身每一毛孔都在尖叫着抗拒。

礙于宋墨然在場,她不好當衆發作,只能咬牙切齒地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忍住掙紮的沖動,克制地在心裏敲木魚。

相處這麽久,這是葉兆言第一次真切地碰到她,握在掌心裏的手指,意外的溫軟,皮膚也同樣意外的細膩。

離得近,他甚至能聞見她身上若有似無的荔枝淡香,非常自然的水果清香甜而不膩,卻不免讓人心旌蕩漾。

不像他在酒吧裏認識的那些女人,身上劣質的香水味裏,濃濃的都是風塵的脂粉香。

宋家家教嚴,裴拾音這樣的清白家世,的确很配得上他。

葉兆言想到兩人婚後:“其實按我媽的意思,這種事情上完全沒必要從簡,差的也不是這幾個錢,無非就是時間問題,該做的禮服不能少,畢竟我們這樣也算是從校服到婚紗了。”

這些話,一半是說給她聽的,剩下一半,也是特地說給宋墨然聽。

在接收到老人家贊許、肯定的目光後,葉兆言的興奮溢于言表:“我知道你不喜歡太複雜的東西,不如我讓我媽給你找幾個日本那邊的設計師,設計簡約裁剪細致,你肯定不會失望的。”

裴拾音暗暗将手往回抽了抽,可對方卻紋絲不動。

忍住把餐盤扣到他腦袋上的沖動。

她閉了閉眼:“我都可以。”

刀叉擦過餐盤發出極其尖銳刺耳的“咯吱”聲。

宋墨然皺眉轉頭,不滿地瞪了宋予白一眼:“怎麽搞的?”

宋家用餐,小輩向來只敢謹小慎微,輕拿輕放,如果一時忘形,沒做好餐桌禮儀制造了雜音,往往都免不了一通數落。

“小牛排裏有韌筋。”

宋予白舉起餐盤,喚來傭人再換一份。

面不改色地取了旁邊的濕巾擦手,溫和地扯了一下唇,示意他們可以繼續聊。

蜻蜓點水的目光,不着痕跡地從兩人十指相扣的掌面上,一掃而過。

葉兆言已經天馬行空地暢想起了婚禮的伴手禮:“到時候客人的伴手禮,你有什麽想法?要不然,我去訂你最喜歡的荔枝糖,那個牌子,是叫larporate,對嗎?”

塵封的記憶突如其來破冰。

一個英國的小衆糖果品牌,是曾經有人從機場裏帶回來的手信。

她喜歡的,其實不是糖果的味道。

而是每次吃到糖,就意味着,那個人願意滿足自己一個願望。

裴拾音有些意外:“你還記得這個?”

“當然啦,你從初中開始就喜歡上的東西,我怎麽可能會忘記?”

少女垂眸出神,像是被他的用心所打動。

葉兆言自認自己對她上心,免不了沾沾自喜,可目光不經意瞥向隔桌的宋予白時,從入席開始的不對勁的感覺,幾乎是在察覺到他目光的瞬間,達到了頂峰。

很難用語言去形容這種感覺。

從四人坐下來開始,從他們三人開始就訂婚的事情聊天開始,向來是人群焦點的宋予白,幾乎是将自己主動隔絕在對話之外。

餐桌上仿佛有一道無形的結界籠罩在他身上,像被困在結界內的囚徒,跟他們身處兩個世界。

他幾乎不跟他們三個裏的任何一個人有直接的眼神接觸,他只是一個人吃飯、用餐、喝茶。

直到糖果的話題開始,直到他注意到,對方匆匆一眼,看向自己未婚妻的目光——複雜到,幾乎讓人完全讀不懂的眼神。

看似平靜,實則像潛藏了無數洶湧暗流的深海。

裴拾音:“還是不用這麽麻煩了,畢竟都已經停産了。”

“停産了,這麽可惜?”葉兆言重新回複注意力,“或者找一找渠道,看看能不能訂制?”

裴拾音搖頭:“真的不用這麽麻煩。”

“什麽不用這麽麻煩!”宋墨然有些不滿意地皺了皺眉,“拾音,結婚也算是人生大事,你一個女孩子,還沒我一個老頭子想得多。”

實在推脫不過,她只能扯了扯唇向老人家撒嬌:“那爺爺說嘛,爺爺之前想了哪些?”

宋墨然也不想因為“一切從簡”四個字,讓外人覺得宋家怠慢了裴蓉的女兒,白白讓人看笑話。

“結婚總歸是要有儀式感的,新娘在入場前,不是一般都會由父親牽着女兒的手,将新娘交到新郎手裏麽?”

裴拾音乖巧地歪了歪頭:“爺爺想這樣嗎?”

宋墨然擺了擺手,說我就算了,一把老骨頭,怕鬧笑話。

“不然,可以讓予白替我上場,”老人的笑容慈祥,“畢竟,要真說教養,他這幾年出的力可比我多得多了。”

餐桌上的空氣似乎也在一瞬間凝滞,所有人都看向正在喝茶的宋予白。

他的唇偏薄,喝茶抿唇的時候,很容易将玫瑰色的唇峰壓出枯白的顏色。

苦茶入喉,喉結微滾。

唇角沾染上濕潤的茶漬,但墨色的視線,卻至始至終只定格于眼前的茶盅。

“予白?”

直到宋墨然再次出聲提醒,宋予白才從苦艾的瓷盞裏緩緩擡眼,平靜地一一與三人對視,泰然而從容的表情,看不出一絲的端倪和異樣:“我都可以。”

“我聽父親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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