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心跳

第014章 心跳

周遭詭谲的氣氛煙消雲散,平和到如同無事發生。

葉兆言不知怎地,在心裏壓了一晚上的石頭莫名地緩緩落地。

仿佛先前那一片籠罩在宋予白頭頂,蒙着薄霧的結界,僅僅只是他的錯覺。

聊天還在繼續。

三人其樂融融。

宋墨然仍孜孜不倦做葉兆言的軍師,出謀劃策,知天命的老人,對他一手促成的婚事,極為上心。

葉兆言從未在這段感情中受到如此多的關注和肯定,這時候自然用盡渾身解數,去讨兩人歡心。

裴拾音只當自己是在配合演出,她向來能裝成滿分乖巧,知道怎麽說怎麽捧,最能哄老人家開懷大笑。

沒必要去在意葉兆言那些沒有邊界感的小動作,今晚睡一覺,就當一切無事發生。

婚禮的細節已經被敲定得七七八八,葉兆言興沖沖地開始規劃畢業後的蜜月旅行,裴拾音溫順地附和,已然是一個提前進入角色、完美到無可挑剔的妻子。

在無人注意的間隙中,宋予白不動神色以茶代酒,向她舉杯祝賀。

新婚快樂。

隔着餐桌,她扯了個笑,很淺很淺的笑紋,旋即就匆匆移開了目光,懶得再多看他一眼。

宋予白握着茶盞的手指有一瞬的圈緊,他看懂她唇語,是說的“謝謝”。

宋墨然的興致很高:“說起來,要不是阿言你給蓓蓓寫的那些情書,我都沒想過把你們倆湊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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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葉兆言受寵若驚的欣喜完全相反的,是裴拾音僵在臉上的錯愕和震驚。

老人的目光轉向旁邊一言不發的宋予白,樂呵呵地問:“那些情書你應該還收着吧?我記得就放在你房間裏,去拿過來,保管了這麽多年,也該物歸原主了。”

宋予白順從地點了點頭,起身離席時也沒看任何人。

餐廳裏的氣氛有些莫名僵滞,就連宋墨然對婚禮的提議,也再無人搭腔捧場。

葉兆言注意到裴拾音臉上鐵青的神色,關切地問:“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舊事如潮。

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克制着沒讓憤怒占據上風,在宋墨然面前失去理智。

“沒事,有點撐到了。”

再多待一分鐘,她多年的禮儀修養,都會在人前,功虧一篑。

裴拾音從葉兆言掌心裏抽回手,找了個借口上洗手間透氣。

離開花廊的玻璃餐廳時,裴拾音全身的血液都因為憤怒而沸騰。

如潮水般洶湧襲上心頭的回憶,前所未有的煩躁幾乎讓她根本無法冷靜下來。

她高中時,的确是藏了點小心思,才告訴宋予白,葉兆言每周給她寫情書的事。

無非是想看看他的态度,借此來揣度,他是否對自己有意。

只是沒想到,他居然會這樣坦蕩且毫無保留地向宋爺爺揭發她、檢舉她。

說到底,她不該将希望寄托于他人。

是她自作孽,聰明反被聰明誤。

将盥洗室洗手臺裏的水龍頭開至最大,冰涼的液體打濕手背,她拼命搓洗被葉兆言牽過的每一根手指,被他親吻過的手背的皮膚。

水流湧動的聲音,能短暫蓋過她嗡嗡作響的耳鳴。

冰冷的溫度,也逐漸讓她冷靜。

在沒有僚機的情況下,要怎麽樣才不至于坐以待斃?

裴拾音煩躁地擡起眼簾,卻意外于光潔的鏡面中,隔了一個客廳,和站在二樓圓梯上的宋予白對視。

猝不及防視線相交。

安靜突如其來。

不知道他站在那裏待了多久,但裴拾音對上他平和到看不出任何情緒的眼睛——習慣身處上位的貴公子,向來游刃有餘,從容不迫。

他像無事發生過那樣,很自然地下了幾級樓梯,站在樓梯口問她:“怎麽出來了?”

花廊那邊的餐廳,自備了一間盥洗室。

如果是圖方便,她沒必要特地繞道主樓這邊來。

憤怒在胸腔裏橫沖直撞。

裴拾音怒極反笑,漫不經心地睨他:“我來替宋爺爺看看,你找到那些情書沒有。”

當然是找到了。

隔着樓梯扶手下圓柱與圓柱之間的縫隙,能清楚地看到他垂落的右手上握的那一疊厚厚的的信封。

“收藏得真好,”她走上前,接過他手裏的信件,潦草地清點,“啊,一封不落。”

何止一封不落。

情書甚至還被他以日期标好排序。

裴拾音在心裏恨恨罵了一聲“變态”。

也不管手上有水,一封一封地翻。

宋予白垂眼看她将濕濡的手摁在信封頁上,斑駁水漬,暈染筆墨,塗得一片髒污。

少年情義,絲毫也不見她珍惜。

她從來都是這樣,慣會裝乖,人又聰明,清楚地知道誰喜歡他,并擅于利用這種喜歡。

一旦得手,就踐踏他人心意。

他記得有年高中夏天,有三個人約她看電影。

她懶洋洋躺在沙發上,對每一個邀約品頭論足,并問他意見。

他沒有什麽意見,只是要求她晚上7點以前必須回家。

少女亮晶晶的眼裏閃出一絲落寞,但很快就從沙發上爬起來,問他晚上能不能帶她出去吃飯。

然而等他真帶着她開車出門時,她已将那些邀約抛諸腦後。

宋予白神色平靜:“應該的,畢竟這也算是你人生經歷的一部分。”

誰要這種經歷?

四下無人,裴拾音越想越氣,心裏憋了一晚上的氣受不住,幹脆發瘋。

似笑非笑望進他眼睛,一瞬不瞬,挑釁地往前進一步。

宋予白沒想到她會突然激進,本能地退了一步臺階。

抗拒和克制在他的肢體動作中溢于言表。

她卻像是聽到了某種開戰的號角。

她上一級,他退一級。

直到被逼至圓梯中段,他終于沉聲叫了她的名字。

“拾音。”

放低的聲音在制止她得寸進尺,變相也是一種服軟的求和。

“叔叔這麽緊張做什麽,”她露出受傷表情,“反正我都要結婚了,叔叔清清白白,不曾引誘過我,也不曾給我什麽錯誤的暗示,都是我一廂情願。”

“該道的歉也道了,叔叔不肯原諒我,我又能說什麽?”

又叫他叔叔。

身體本能繃緊。

宋予白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發癢。

他長睫輕顫,斂了斂眸,聲線平直,對她陰陽怪氣的情緒沒有絲毫動怒:“以前的事情,責任在我,你不用太介意,就當什麽也沒發生過。”

裴拾音彎了彎唇。

她猜得沒錯。

老宅裏有宋爺爺在,這時候該害怕的人是他。

指不定兩人魚死網破,陰差陽錯還能幫她退婚。

兩人站在各自一高一低的兩節樓梯上。

裴拾音墊起腳,鼻尖也只能夠到他鎖骨。

但男人噴吐出的淺吸卻能拂開她額際的碎發。

有很淡的煙味。

什麽時候抽的煙?

狐疑的念頭剛起來,手上的信件已被人再次抽走,然而交接時,卻有紙頁滑落,掉在她鞋面上。

裴拾音還沒來得及看清,宋予白已經先她一步,将照片匆匆塞進信封裏。

照片背後有字,她沒看到全文,卻認出是他字跡。

“宋予白,那是什麽?”

像是發現一個令人意外的秘密。

她探身去追他目光,男人卻別開眼,沉默不應。

“是給我的新婚禮物,”她說話的時候,修長的手指勾住他襯衣紐扣與紐扣之間的衣襟,明明矯揉造作的動作,搭配她的臉,卻絲毫不會惹人生厭。

“還是……給葉兆言的定時炸彈?”

是她高中參加排球賽的一張賽前獨照,具體誰拍的已經忘了,但絕對不可能會出現在葉兆言的手上。

他不着痕跡地将身體微微後仰,将襯衣衣料從她指縫中勾離,淡然的目光掃過來,不鹹不淡到絲毫也找不出任何局促。

“你希望是什麽?”

裴拾音張了張唇。

她能希望什麽?

她敢希望什麽?

他從始至終都是情緒穩定的成年人。

更顯得她的憤怒與他不相襯。

他比她成熟,像長了足足200歲,以至于在靈魂上,她永遠都是低幼的。

做錯的事情,無論道歉與否,他都會原諒她。

因為同處一個屋檐,他永遠是她叔叔。

遲疑愣神的間隙,宋予白已經越過她,拾級而下。

擦身而過時,他的餘光沒在她身上做多一秒的停留,只是臨離開前,他忽然叫了聲她的名字,平和而克制:“把手擦幹淨再過去,不然爸爸要怪你毛毛躁躁,會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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