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心跳

第016章 心跳

有宋予白在場, 葉兆言根本不敢攔她。

黑色的奔馳馳離北郊的別墅群落,從副駕駛的位置, 能看到倒視鏡裏葉兆言滿臉的憤懑卻無可奈何的不甘。

直到那張讨人厭的臉終于徹底消失在視野裏,裴拾音繃了一晚的神經終于開始松弛,突如其來的疲憊感,讓她靠在車玻璃上不想說話。

思緒紛亂,卻不得不開始重新審視她的處境。

今晚真正讓她失控的,不是葉兆言對她的威逼,而是他直截了當地點明了:她沒有家。

沒有話語權的孤兒, 看似背靠宋家這棵大樹,但歸根結底, 她是無根的浮萍,根本沒有屬于自己的栖身之所。

即便這十年來,宋墨然将她視如己出,宋予白對她百般呵護,甚至于,在日常相處的過程中,他們都會刻意繞開任何讓她多心、多想的話題。

他們對她太好, 好到有時候, 她也會忘了自己的身世。

其實自打裴蓉去世, “無依無靠”這四個字,至始至終都是一個她必須直面的話題。

她可以自欺欺人地閉上眼睛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但她不能将這個問題當做不存在。

這麽多年,她仗着乖巧懂事嘴甜讨喜,将宋墨然哄得高高興興, 人人都将她當宋家的大小姐一樣慣着,她居安太久, 卻忘了思危,以至于,到頭來,居然能被葉兆言這樣的人揉圓捏扁。

自作聰明以為能下餌釣魚,甕中捉鼈,但林蓁蓁的意外,讓她在瞬間回局面的原點,腹背受敵。

委屈不甘而催生出的憤怒,讓她心裏的酸澀如漲潮的水,在無人注意的角落,一點一點淹沒到她的頭頂。

無人的長街,路邊靜默駐立的路燈一盞一盞飛掠過眼前。

裴拾音扭開頭,臉朝車窗,咬着牙克制了很久,眼眶最終還是不受控地泛出了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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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予白開着車,當然能聽見副駕駛座上發出的一陣一陣壓抑的小聲啜泣,餘光掃過她小幅顫動的纖瘦肩膀。

他記憶裏的裴拾音,從住到宋家的第一天開始,就是一個害怕給別人造成負擔的小姑娘。

每一步都謹小慎微,做任何的決定前,都會先看別人的眼色,再慎重地給出自己的答案。

她知道怎麽做能最大程度地讓所有人滿意——即使過程裏委屈求全。

“拾音?”

無形的沉默其實最能催動情緒。

低低的哭聲止不住,一抽一抽的肩膀仿若讓他重回她敏感易碎的青春期。

宋予白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從座椅中匣裏,抽出了紙巾。

裴拾音接過紙巾擦眼淚,卻仍舊扭頭向窗外沒跟他對視,也不說話,就只是哭。

抽泣裏的委屈再明顯不過。

他不知道兩個小時前的別墅裏到底發生了什麽,所以這時候,同樣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

“拾音。”

他低嘆着叫了聲她的名字。

“別哭了,我們很快就到家了。”

不知道是他哪個字眼觸碰到了她情緒的開關,裴拾音抽動的肩膀忽然一僵,吸着鼻子愣了愣,下一秒,嚎啕的哭聲響徹車內。

宋予白:“……”

他極少見她情緒崩潰的樣子。

即使要哭,她也更喜歡躲起來偷偷地哭,絕對不可能這樣當着他的面,不管不顧地放聲大哭。

這十年來,他親眼見她掉眼淚的場面寥寥無幾,以至于出現這樣的突發情況,根本不知道如何勸慰。

紅燈停。

宋予白伸手捏了捏眉心。

愁緒千絲萬縷。

“拾音,到底怎麽了?”

眼底微沉,聲線卻足夠和軟。

像哄小孩子哭的大人,只要願意止哭,就有糖吃。

然而哭聲止不住。

只是她哭累了,音量自然比之前要小了一些,揉着眼睛,纖長的睫毛被淚水打濕,一绺一绺地黏在一起。

她倔強地抿着嘴,一言不發瞪着他的眼睛更像是在跟他怄氣,微腫的眼眶裏仍舊包着一小團淚,怨怼地看着他,責怪的意味明顯。

“發生了什麽?”

他有耐心,情緒又穩定,并不打算去計較這場突如其來的遷怒。

裴拾音不說話,賭氣似地伸手去座椅中匣裏找紙巾。

微暗的車內僅靠電子儀器照明,她到了夜間本來視力就弱,看不清中匣的開關按鈕在哪裏,一頓亂摸,匣蓋卻紋絲不動,心裏的火氣又莫名其妙積了起來。

也不怪她不熟悉這車的控制面板。

這輛車他不常開。

或者說,這輛車平時只有他一個人開。

畢竟往常,他有周權做專職司機,并不需要親自握方向盤。

宋予白看她煩躁得下一秒又要哭,沉默着伸手替她在總控臺摁了鈕。

然而等匣蓋開了,才忽然想起裏面有東西不适合被她看到,下意識要伸手合蓋的時候已經晚了。

黑色的皮匣子被打開,塞在紙巾旁邊的,赫然是一包紅色玻璃紙包裝的糖果,小小的一包糖果,巴掌大小的外包裝上印着一串花體的英文字母“larporate”,底下是用水彩油畫風格畫的兩顆荔枝。

裴拾音抽紙的手一頓,忪怔地盯着那袋糖果愣了很久,連眼淚都忘了擦。

闊別三年,味蕾居然還能回憶起這股帶着檸檬酸的荔枝甜香。

靜谧的車內,沉默是一個塞滿舊事的布袋,袋口的繩結被不具名的道德感收緊,将兩道微不可察的呼吸聲也填埋入內。

這是她的許願糖果——一顆糖果,就可以滿足一個願望。

可以是一支口紅,也可以是一瓶香水,可以是一套昂貴的水彩筆,也可以是一套手賬的膠帶。

他那時候擔心她的牙齒,總不敢讓她多吃,所以拐着彎控制她的飲食。

訂好規矩,乖乖聽話,他會在機場裏給她帶手信,但如果她能夠控制口腹之欲,那存下來的糖果就能跟他兌現願望。

只是她已經成年,不再需要用這種過家家式的獎勵手段。

兩人像是約定俗成,似乎也将這段過往遺忘。

回憶戛然而止。

“不是已經停産了麽?”

秀致明麗的臉上猶有淚痕,脆弱的易碎感看得人徒增保護欲。

她杏瞳裏不可思議的微光是朦朦胧胧的,是敏感而柔軟的。

像一只翻起肚子等人撸的小刺猬。

不是那種慣常有的,帶着明顯聰明勁兒、明顯攻擊性和明顯算計性的眼神。

此刻,水汪汪的一雙眼睛,似迷霧森林裏走出來的懵懂小鹿,幹淨得像一張白紙。

綠燈行。

他重新踩下油門,開車時,目不斜視,說得輕描淡寫:“布魯塞爾的機場還有,轉機的時候偶然看到了。”

男人側臉幹淨的下颚線,在飛逝而過的燈影裏,清冷如水。

借着車內電子儀器投映出的微光,她看到糖果外包裝上印的日期,保質期24個月的食品,生産日期卻是半年前。

這兩個多月的時間,他并沒有出過國。

她很快就用一種不能置信卻明顯驚喜意味的語氣問:“送給我的嗎?”

宋予白聲線很平:“開會中途趕場的時候,我拿來補糖分用的。”

裴拾音撇了撇嘴,心想誰信。

連包裝都沒拆過的糖,你什麽時候補的糖分?

她懶得戳穿他刻意的疏遠。

“那我能吃嗎?”

她鼻腔裏還有水汽,讓聲音聽上去,有種說不出的嬌氣和軟糯。

“可以。”

耳邊“窸窣窸窣”拆包裝的聲音響了一會兒就忽然停住,宋予白猶疑的餘光掃到副駕駛座,卻意外捕捉到她的失神——裴拾音低着頭,将巴掌大的糖果牢牢攥在手心裏,像陷入某個漫長的夢魇般,一動不動。

低落再次肉眼可見。

“又怎麽了?”

“不是送給我的糖,是不是就不能許願了?”

少女垂落的眼睫中,孩子氣的嗓音裏膩着撒嬌,卻有明顯的失意。

在宋予白短暫的沉默裏,她自嘲牽了一下唇,将只拉了外包裝口子的糖果放回原位,委頓地靠在椅背上不再開口。

“裏面的都是你的。”

言外之意自然是她有處置權,她可以說了算。

“但我要你親口說,”裴拾音從座椅背上側身看他,認認真真地看他,一瞬不瞬盯他側臉,像是鐵了心要一個答案,執拗地要他改口,“你送給我。”

宋予白靜靜抿着唇線,保持着穩定的緘默。

在她的堅持中,全程不置一詞。

“我要你說,你專、程、買、了、送、給、我。”

“你喜歡吃就拿去,是不是送你的東西,有這麽重要麽?”

“宋予白,我不要施舍,我也不做任何人的備選。”

裴拾音一板一眼地告訴他,執着着強調:“任何到我手上的東西,我都要它是真心實意的,單單就給我一個人的。”

“……”

父親把她送到自己手上的時候,他沒想到,看似乖巧到無可挑剔、人見人愛的小姑娘,實際上卻難哄得要命。

執拗到有自己的堅持。

驕縱做作起來的時候讓人無法招架。

霸道起來的時候特別蠻不講理。

他有的時候會想,到底她是天生就是這種性格,還是被自己慣壞?

明明哥哥跟裴蓉都不是這樣的性格,也不知道遺傳得誰——

當然,哥哥的基因并沒有貢獻在她的血脈裏。

這種質疑顯然也有失偏頗。

紅燈停。

他踩下剎車。

有些煩躁地微扯松領帶。

“專程給你,想跟你道歉。”

裴拾音啞然地張了張唇。

滿意于前半句,卻意外于後半句。

但愉悅已如泉湧,她需要克制地抿緊唇線,才不至于讓他看出自己小人得志的端倪。

“道什麽歉?”

宋予白再次沉默,但她向來懂得見好就收。

“那你要道的歉可太多了。”

邊說邊伸手去中匣裏掏糖。

剝了一顆糖往嘴裏塞,想了想,又很自然地從袋子裏掏了另一顆剝給他吃。

彌漫着荔枝甜香的水果硬糖被放到唇邊的時候,宋予白對這種程度的親密本能地抗拒,臉很自然地往旁邊一別,就避開了她的示好。

知道他不喜歡甜食。

本來也就是一個很無意識的舉動,她懶得去計較他那點心思。

剝了糖紙的水果硬糖不吃就等于浪費,所以她剛打算把這粒即将報廢的糖果塞進嘴裏,就看到他下意識蹙起的眉心。

裴拾音:“……”

她有蛀牙。

高中的慣例是一天一顆不能超标。

遺憾地猶豫了幾秒,還是老老實實将糖果暫時放回小袋裏。

但他今晚的示弱,對她而言,是某種階段性的勝利。

他是該跟自己道歉的。

要道歉的地方,可太多了。

她在心裏一件一件數。

三年前拒絕完她以後不辭而別。

三年後突然回來又不聲不響。

久別重逢後各種拿話氣她,分毫不讓。

就連現在讓她頭大如鬥的葉兆言,也是他捅出來的簍子。

然而糖果是甜的。

糖分刺激多巴胺,讓低落郁結的情緒逐漸一點一點回升,久違的甜感也在舌尖一點一點化開。

她将糖果從口腔的左邊移到右邊,又從右邊移到左邊,硬糖在口腔內部摩擦過牙齒,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她想,她應該是原諒他了。

她這麽好的脾氣,很容易就能做到自洽。

糖分進一步在口腔裏融化。

錯過她,宋予白肯定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比她更好哄的女朋友了。

這是他的損失。

“不管你信不信,情書的事情。”

車裏的沉默被再次打破,她沒想到他會主動解釋,含着糖果甚至忘了吮吸融化的糖汁。

“我當初跟爸爸說,葉兆言給你寫情書,是想讓兩邊的家長注意一下,別讓他影響到你,畢竟,”宋予白頓了頓,“我那個時候也還在上學,從身份上而言,去交涉也不合适。”

“更何況,你還在念書,談戀愛會分心,”他有些頭疼地看了她一眼,“本來給你補課就累。”

裴拾音被提醒得一下子語塞,臉上原本旗開得勝的得意,卻被一種難言的學渣尴尬所取代。

她高中的時候,成績常年處于中游,如果不是宋予白一日三餐式的保姆輔導補課,她壓根不可能以藝術生的身份考入寧大。

恨恨地将口腔裏的糖渣咬碎,裴拾音捂上耳朵:“都過去的事情我不要聽了。”

亡羊補牢沒用,道歉除了讓心理短暫愉快外,也沒太大的意義。

畢竟往前看,好好想解決辦法,才是正道。

“你都不問問我想許什麽願。”

宋予白跟着她的狀态開始放松:“葉兆言欺負你了,對嗎?”

裴拾音低着頭品嘗着口腔裏殘存的甜意不說話。

要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嚴格上說,葉兆言其實并沒有在行動上給她吃太多的苦頭。

他只是提醒并告訴了她是個孤兒的事實。

是她自己玻璃心,受不住,才覺得委屈。

如果添油加醋的告狀,按照宋予白的閱歷和心計,絕對能聽得出來,意圖太明顯,反而過猶不及。

但如果她實事求是,難免會避重就輕,這麽輕易放過那個傻逼,她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反正這婚,她絕對不可能結。

她不單不會結這個婚,她還必須得讓葉兆言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孤兒。

但至少這次,絕對不能再像林蓁蓁那張牌一樣,放其自由發展,她必須一擊必殺。

所以現在,她能依靠的,或許真的只剩下宋予白。

但是到底要怎麽做才能真正将他綁到自己的船上?

第一次的失敗太過慘烈,她實在沒信心能保證自己第二次一定成功。

然而,他今晚會出現在葉家的別墅裏,她不信他真的對自己無動于衷。

如果仔細想,宋予白之于她,不外乎是兩個身份,明面上的“男媽媽”,她幻想中的“男朋友”。

“男媽媽”這條路她之前走得太舒坦,也曾獲益頗豐。

只是她之前一時腦熱,勇于挑戰極限,結果卻走錯了路,導致“男媽媽”這個進度條歸零。

她差點連讀檔都讀不了。

“拾音,葉兆言如果真的對你做了過分的事情,你跟我說,我去替你交涉。”

前提是——“過分的事情”。

葉兆言的輕蔑言辭,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她當然相信他會替自己出頭,但問題是,如果出頭,僅僅只是某種不痛不癢的口頭警告,那于她而言,真的一點意思都沒有。

口腔裏最後一點糖果的殘渣被她徹底吞咽進肚子裏。

舌尖那點帶着檸檬香的酸甜卻忽然讓她橫下心——

不試怎麽知道?

現在好不容易有重新開局的機會,無論是“男朋友”還是“男媽媽”,無論從哪個方向攻略,她都有極大概率收獲自由。

更何況,她锱铢必較,葉兆言今晚陰陽怪氣說的那些話,她一定要讓他後悔——畢竟,宋予白是她狐假虎威最好的依仗。

“他晚上回去的路上,趁我睡覺,想摸我的腿。”

紅燈猛停。

猝不及防的急剎車。

對上宋予白明顯從詫異到愠怒的眼神,裴拾音連忙補道:“我其實那時候有點暈車,并沒有睡着,所以他也沒得逞。”

“然後呢?”

她如實将過程說給他聽,不斷強調自己在這個過程中體驗糟糕的感受,宋予白皺起的眉心已經打結。

“所以,婚前他就不打算給我尊重,婚後大概率也不會有。”

裴拾音嘆息的語氣裏,充滿無奈的自嘲。

綠燈行。

宋予白伸手按了按酸脹的眉心,重新踩動油門:“那你打算怎麽辦?”

裴拾音将手裏的糖果包裝紙揉平褶皺,寶貝似地珍藏收回到袋子裏。

“所以我想許願不結婚,可以嗎?”

他原本以為,她只是想要出口惡氣。

他完全可以讓葉家登門致歉,并允諾下不為例。

但退婚顯然是在他意料之外。

宋墨然今天對這位未來的孫女婿的喜愛,肉眼可見的直白。

古板封建的大家長,年紀越大,就某些決定上就越執拗,還不準任何人跟他唱反調。

更何況,父親的擔心已經擺到了明面,之所以急着撮合裴拾音和葉兆言。

無非是怕別人看宋家笑話,看他跟裴拾音的笑話,怕在背後說裴拾音是宋家的童養媳。

關鍵童養媳好歹還是同輩,他輩分大了她一輪,倘若真有點什麽,才是罪該萬死。

沉默了足足半分鐘。

“這件事情不是兒戲。”

“換一個吧。”

畢竟婚事是當初宋墨然點的頭,她也知道他不會輕易忤逆父親意思。

所以聽他這麽說,倒也沒有很失望。

只是意料之中,憂愁地嘆了口氣。

然而下一秒,昏暗的車內,她一雙瑩亮的眼睛,已經一瞬不瞬盯着他的側臉,躍躍欲試地按捺不住:“宋予白,那你抱抱我吧。”

“……”

趕在他皺眉拒絕的前一秒。

她原本幽亮的目光裏透出一絲孩童的虔誠。

“像天底下最平常的叔叔安慰侄女一樣,抱抱我吧。”

沉默是一張洇了水的宣紙,輕輕一戳,就會留下方便窺視的指洞。

然而宣紙兩側的人,誰都沒有先動手。

“有血緣關系的叔侄做這種事情,很別扭。”

他沒見過世上有這樣一對叔侄,能在侄女成年後,還能做這種擁抱的親密舉動。

多半叔叔不是叔叔。

是變态還差不多。

有柔軟的手指攀上濕漉漉的窗楹,圓潤的指尖在宣紙上留下影子,卻只是逡巡。

她很聰明,知道怎麽說不會點破窗戶紙。

“那我們為什麽不做第一對吃螃蟹的叔侄,反正也沒什麽血緣。”

強調只是叔侄,不是男女。

他招架不住,只能主動舉白旗,打開天窗。

“拾音,不要為難我。”

“言而無信,”裴拾音有些恹恹地在副駕駛座上坐好,“是你為難我。”

她垂下頭,披散的長發散至臉頰兩側,露出白皙的一段天鵝頸,細膩的皮膚,脆弱的頸骨。

他飼養過白天鵝,時間到了自然要遷徙南下。

他不可能永遠将之圈禁在花園裏。

他沒有理由,規則也不允許如此。

裴拾音将手指戳在車窗上,跟着自己的臉型描繪輪廓,看着窗外臨近仲夏夜的涼星,微弱地一閃一閃。

“要是一輩子不長大就好了。”

這樣,她就可以借年紀小的借口,在他身上獲得各種便利。

走路累了可以讓他背。

心情不好了可以撒嬌讓他抱。

心血來潮,拿童話書遞給他,他也會乖乖就範,事後還會不好意思地問她,到底講得好不好。

宋予白毫不留情地拆臺:“你16歲那年,還許願想要快點長大。”

裴拾音撇了撇嘴。

那個時候我想快點長大是因為成年了就可以跟你告白,萬一你喜歡我也不至于犯罪。

“那個時候我是為了你好。”

她對着副駕駛的車玻璃扮了個鬼臉,憤懑不平地嘀咕了一句,他卻沒聽清。

“什麽?”

“耳背的人就是會錯過秘密。”

今晚氣氛實在很好,即便她偶爾毒舌兩句,他也不會像以前一樣針尖對麥芒般退避三舍。

大概示弱賣慘有用,但如果兩個小時前沒被葉兆言羞辱,裴拾音的今天晚上就堪稱圓滿了。

然而目光落到窗外。

卻發現車子停下了跨江大橋下。

江面的浪水拍打着石岸,在夜風裏是舒适的白噪音響,落在耳裏,相當舒服。

天幕的夜星倒映于江面,被粼粼的江水用潮汐的頻率均勻打散。

她下意識回頭。

眼底忽然蓋落一片陰影。

絲屢柔韌的發絲之上,是男人粗粝溫暖的掌心,很快,頭頂的重量就迅速消失了。

揉弄頭發的動作,也不過就是短短的幾秒,而那幾根調皮的毛糙碎發絲紮在他的手心裏,卻有一種微微麻癢的觸感。

少女忪怔和不可思議的目光,溫順柔軟得像只小貓。

考砸了需要安慰。

考好了想讨誇誇。

一個人睡覺害怕會拎着枕頭敲他的房門。

他受不了她委屈巴巴的樣子好心讓出半張床,她卻得寸進尺地從枕頭裏掏出一本童話書,軟軟地問他,能不能哄她睡覺。

十幾年的光陰裏,枕着他肩膀睡覺的小女孩已經長大。

蒲扇似的睫毛不知因何在輕輕地顫,被眼淚泡過的眼圈,紅絲尚未消退,連臉上都還有很淡的淚痕。

“拾音,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低沉的嗓音帶着磁性,像有人抓了把碎沙在她耳膜上細細地碾磨。

耳道裏的震顫感,在幽閉的車內,顯得尤為明顯。

突如其來的溫聲安慰裏,頭頂仍留有他手掌的餘溫。

裴拾音的目光下意識追向他落在方向盤上的手上。

他開車時,習慣将長襯衫的袖口往上折,禁欲地半挽至手肘,露出的小臂肌肉線條流暢而飽滿,是健康的、偏白調的淺小麥色。

男人的掌面寬大,掌心幹燥而溫和,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淡淡的青筋在崩起的骨線裏若隐若現,骨線起伏,聯結的每一寸指關節都透着健康的、甚至有些誘人的淺粉色。

她心跳有短暫的加快,像荼蘼的晚霞。

“這碗雞湯我不愛喝,有別的嗎?”

宋予白的唇角忽然不着痕跡地彎了一下。

這是她這麽久以來,第一次看他露出這樣的笑。

金絲邊眼鏡後粉棕色的、像是薔薇花瓣上的露珠般好看的瞳孔裏,是讓人望一眼就能熨帖進心裏的舒暢。

彎起的眼簾,眼尾能看到他情緒松弛下,一種讓人心折的風流恣意。

他想了想,輕笑說:“在我眼裏,你永遠都是長不大的小孩子。”

裴拾音:“……”

你這嘴長了還不如不長。

趕在他啓動車子前,她忽然伸手拍了一下他放在操縱檔位上的手背。

柔軟的指腹像是很不小心拂過他的指骨。

無意識的。

明明是蜻蜓點水的觸碰,她指腹留在他皮膚上的溫度,卻意外像跳躍的星火,麻癢、灼人。

他還來不及反應,她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解了安全帶,傾身靠了過來。

“別動,你鏡腳上好像有東西。”

幽閉靜谧的車內,随着她探向前的身體,兩人的距離也比之前要靠得更近。

逼仄的環境裏,她身上特有的香味在他所有的注意力裏橫沖直撞——荔枝的清甜裏藏着一絲淡淡的青草花香,在悶熱的仲夏夜裏,無端帶着誘人的清涼。

宋予白本能地将身體往後靠了靠,克制地與這股無孔不入的甜香保持距離,左手卻不知道碰到了什麽按鈕。

“咔嗒”一聲輕響,是黑膠CD被中控臺成功讀取的聲音。

低柔舒緩的鋼琴前奏緩緩響起,有女聲開始溫柔地低吟淺唱。

“你能不能不要動啊?”

少女小聲的抗議在背景音樂裏變得有點不耐煩。

“……”

已經無處可退。

他的後背抵着駕駛室的門和椅背。

車內的冷氣似乎也嫌不夠。

鼻尖沁出汗。

視線的正前方是她的鎖骨。

白皙細膩的頸下,精巧的左側鎖骨上有痣。

然而瞳孔還沒來得及對焦,視網膜上那粒帶着欲和誘的小痣已經随着那股荔枝甜香,一并離開。

“這是什麽?”

就着她伸到眼前的手指,飽滿的指腹上沾着一團棉絮一樣的白球。

“某種植物的花絮吧。”

大概率是在葉兆言家的花園裏碰到的。

宋予白撚過那團花絮,落下車窗,将白色一小團東西吹至窗外。

江面的涼風,無聲而短暫地化解了車內升溫的濃稠。

然而車開了沒多久。

裴拾音卻越坐越不舒服。

帶着輕微顆粒感的雪紡紗布料貼在她的後背,被座椅擠壓在中間,竟意外地膈得人皮膚發癢。

癢意先是若有似無,但随着漸漸升高的體溫,難忍的麻癢如同一把燎原的火,蔓延到整個後背、頸項和手臂。

也不知道是車裏空調壞了還是怎麽回事,她越抓越熱,越熱就越癢,忍不住抱怨:“宋予白,你車裏的空調是不是壞了啊,為什麽會這麽熱?”

車內恒溫是23度,對他來說,是體感最舒适的溫度。

之前上車怕她着涼,還特地調成了小風。

宋予白伸手撥高了空調的風量,餘光不經意瞥向她正抓撓不止的頸項,大面積的紅疹子從鎖骨一直蔓延到她雪紡連衣裙下的肩頸,只看一眼就讓人心驚肉跳。

他眉心一跳,本能地做出判斷:“你怎麽過敏了?”

“啊?”

自從上高中之後,“過敏”兩個字仿佛已經跟她徹底絕緣。

裴拾音癢得六神無主,腦子已經亂成漿糊,壓根也想不起來,她是哪裏被染上了過敏原。

明明不是花粉季,為什麽還會中招?

宋予白重新把車停靠到路邊。

他解開安全帶,不由分手伸手按住她抓癢的手。

男人的五指有力,掌心帶着滾燙的熱意,從皮膚熨帖入骨骼。

他強勢地攥緊她的雙腕,性別所帶來的天然力量差下,裴拾音再多的掙紮都是徒勞。

雙手被禁锢,身上的癢意卻無孔不入,像細小的蚊蟲叮咬,啃噬皮膚,每一分鐘的難耐對她而言,都是一種折磨。

她整個後背都癢得不行,着急就會出汗,出汗就會更癢,她開口時聲音都帶着哭腔,問他要怎麽辦。

過敏來勢洶洶,比記憶中任何一次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雙手被他牢牢握着,她就算再癢,也只能被迫強忍着。

唯一的止癢手段,只能靠後背在座椅上左右來回蹭蹭,才勉強能緩解。

只是,這種程度的隔靴搔癢根本沒什麽用。

她額上早就滲了層薄汗,裸露在外的皮膚,每一寸都浮着小小的紅色顆粒,她膚色偏白,更顯得一切都觸目驚心。

宋予白緊緊握着她的手腕:“千萬不能再抓,越抓會越癢,知道嗎?”

即使兩個的座椅中間,隔着一個置物的中匣,但裴拾音已經被他抓着雙手提溜近他身邊。

懸在頭頂的聲音,溫柔地順着她垂在耳廓的發絲,不疾不徐地爬進她正嗡嗡耳鳴的耳道裏。

拂在耳廓的,是他清冷調的木質香氣,帶着點淡淡的涼薄荷的味道,摻在空調的冷風裏,籠在她的頭頂。

随着彼此身體的靠近,他身上的淡香卻在此刻意外成為她轉移注意力的良方。

她在難言的困癢裏,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

裴拾音貪婪地嗅着他身上好聞的味道,像一只無意識地毛茸茸地拱進他懷裏的小獸。

宋予白無奈,只能按住她的肩膀把她往外推了推。

脖頸皮膚的紅疹愈演愈烈,之前她撓得厲害,隐隐已經能看到血痕。

他才略略松了點手勁,她掙紮着又想去抓,他只能将她細細的腕骨重新握進手裏,從她皮膚中透出的溫度卻在不知不覺間,已到達了驚人的灼熱。

裴拾音實在癢得忍不了了,帶着哭腔的告饒聲聽上去綿軟又無力:“就抓一下嘛,一下都不行嗎?”

宋予白耐着性子哄:“都說了不能抓,會留疤的,你忘了嗎?”

被“留疤”兩個字吓到,她委屈地包着兩團淚,卻不敢再動,難受地擡起眼睛:“那我該怎麽辦啊?”

宋予白皺着眉,從她幾乎遍身的紅疹上擔憂地收回目光:“也千萬不能揉眼睛,知道嗎?”

裴拾音被他提醒了厲害關系,咬着下唇,點了點頭。

以前最嚴重的一次花粉過敏,她連發了一周的燒,躺在病床上,連意識都是模糊的。

後來,好不容易燒是退了,但身上的紅疹卻遲遲不消。

醫院查不出除花粉過敏外的其他毛病,是宋予白特地托人從國外請了皮膚科的專家,才症斷出,她的在花粉過敏症裏,對一種花的花粉反應尤為明顯,那就是夾竹桃。

也就是那年,宋家向她所在的中學捐了一棟教學樓,最終将整個學校裏臨河外廊的夾竹桃換成其他不開花的綠灌。

然而,北郊別墅裏,繞着花壇一圈種植的,于夏夜盛放的豔麗花朵,正是導致她今晚過敏複發的罪魁禍首。

宋予白想到這裏,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由此可見,葉家對這門婚事不可能像父親想象中那麽理想化——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情投意合。

如果葉兆言真的追她追了那麽多年,不可能連這點小事都注意不到。

所幸,對她這種突發情況,他有處理經驗,知道哪些常用藥最對症。

他将車內的空調溫度打到最低,調大風量時,還不忘伸手探了探空調口吹在她身上的力道。

在空調風葉巨大的嗡嗡聲裏,他平直的嗓音,穿過她抓心撓肝的麻癢,最後平穩地熨帖到了她的胸口。

“前面就有家24小時藥店,忍一忍。”

宋予白買到藥的時候,裴拾音雙手摳在副駕駛座椅的皮墊上,已經快被癢哭了。

拿到舒緩的藥膏,也不管他是不是在場,迫不及待就拉開衣領。

“拾音。”

他皺着眉提醒了一句。

裴拾音癢得多一秒都不想忍,委屈地瞪着眼睛,催他趕緊走。

宋予白繞到駕駛位,替她重新将車內的溫度調節到合适,然後才關上門,繞到了車後。

從北郊新區到宋公館,一路上本就沒什麽人,只有街對角那家24小時藥店往外透着點昏昏欲睡的微光。

車被停在兩盞路燈中間,是最暗的地方,副駕駛座邊上一個廢棄的采石場,被灰磚砌的圍欄高高圍在裏面。

天然的遮蔽,讓她完全放心地扯開了領口的衣服。

高濃度的清涼薄荷膏體被塗抹到紅疹上的時候,迅速發揮作用的藥效,幾乎是在瞬間,讓裴拾音覺得自己從奇癢無比的困苦裏,找回了半條命。

副駕駛座的空間密閉狹小,她身上出疹的面積太大,前胸、肩膀和脖子大片的紅疹,幹脆拉開背鏈,将上身的裙子脫了下來。

車身因為裏面的動靜小幅晃動,連帶被路燈拉長的車影,都跟着在地上輕搖。

宋予白垂落的目光從晃動的車影上移開。

傍晚下過雨,被雨水洗過的天幕,幹淨得萬裏無雲,素月高懸,白透而明亮,于夜幕中撒下清輝。

裴拾音跟他提過,月相對星象的影響。

月亮太亮,星星就不容易被看見。

露天的視野遼闊寬廣,他掃視過頭頂的天幕,零零散散也只能看見幾顆不太明亮的星星,微弱的光,一閃一閃。

周遭安靜,耳邊是夏夜特有的蟲鳴,清亮的一聲接一聲,不知疲倦。

帶着熱氣的徐徐夜風拂身而過,吹動路邊芒草搖曳。

宋予白收回目光,汽車反光鏡卻在無意間撞入他玻璃鏡片的流光中。

從他側眸的角度,副駕駛側的反光鏡裏剛好能照到車裏。

他還來不及反應。

眨眼的功夫,姣白豐盈的圓月就重新隐沒回了黑暗裏,只露出被纖瘦的骨骼支撐起來的白淨底色,細膩得過分刺眼。

他怔愣了三秒,然後重新錯開目光。

垂在身側的指尖,卻開始不由自主地微微發燙。

忽然就覺得喉嚨癢,想抽煙,後知後覺才想起來,煙盒放在西裝內袋裏,而西裝則被丢在車上。

等待似乎變得比之前要更加漫長。

想去24小時的藥店裏買瓶水,又怕這種偏僻的角落裏忽然出來個什麽不相幹的人。

直到身後傳來開關門的輕響,她已經重新穿好了衣服,下了車。

“宋予白。”

宋予白回頭。

她裸露在裙外的皮膚,紅疹的顏色已經開始變淡。

就連臉色也不至于像先前那麽慘白。

裴拾音捏着藥膏走到他面前的時候還有些為難。

“怎麽了?”

夜風掠過耳畔,吹起她散在臉側的發絲。

似乎是很艱難才下了決定。

“能不能幫幫我?”

“……”

“就背上。”

後背的皮膚像火燒般地麻癢,她看不到狀況,抓也抓不到,藥也上不了。

知道這種逾矩會讓他戒備反感,但她太難受了,顧不了這麽多。

也抱着一絲希望,覺得他應該能分得清輕重緩急。

她過敏這麽嚴重,他不至于還端着規矩的架子拒人千裏。

不然“男媽媽”這條路,她走得也太坎坷了。

明明以前過敏,他都會那麽仔細地照顧她。

畢竟,也不過就是上個藥而已,說明不了什麽。

然而宋予白的沉默反而像一記響亮的耳光,再開口時說的話,她簡直不想聽。

他柔聲問她能不能忍着回家,回家可以讓方寧幫忙。

有抗生素的藥起效很快,不至于像以前一樣要挂一個多月的鹽水。

這是她能設想的最壞打算。

裴拾音已經懶得聽他繼續講,他會在路上開快一點回家,徑自越過他,往有紅路燈的路口方向走。

“去哪?”

胳膊被硬生生拽住。

“叫個網約車,看看能不能叫到個女司機幫我上藥。”

裴拾音低頭摁鍵盤,滿不在乎的語氣像是在說“你不幫忙就不幫我有的是辦法”,但話音出口還是有點急躁——

身上過敏的地方養得厲害,她像是一分鐘都等不了。

連聲音似乎都又有些委屈的哽咽。

明知她身體不适要拒絕她,對他而言,本就是一件于心有愧、良心難安的事情。

聽她這樣無所謂的态度,宋予白只覺得額角的青筋都跳得腦仁疼。

“胡鬧。”

異想天開的博概率。

宋予白的唇線抿得很緊,就連眼鏡後的粉棕色的瞳孔裏有蘊出一絲薄怒。

“那萬一是個男人呢?”

炙熱有力的大掌,拽着她的肘彎緊緊不放。

——男人也不至于像你一樣古板、小氣,連個忙都不肯幫。

裴拾音梗着脖子不說話,但氣到通紅的耳朵已經出賣了她的情緒。

心裏的委屈和身體的難受再次讓她的眼眶泛紅。

纖濃的睫毛顫得厲害。

她像是一心要讓他低頭。

就像那包必須承認的、專程送出的糖果。

倔強的只剩蠻力的小刺猬,只知道橫沖直撞。

宋予白的唇角抿得很緊,紋絲不動。

僵持的對峙裏,再次進入一場誰比誰先低頭的角鬥。

不遠處的公交站牌,白亮的燈光裏,有飛蛾不斷撲入燈罩,即便燃盡生命的那一刻,也有一種讓人厭惡的沉悶。

修長的手指忽然抽走她手裏的軟膏。

宋予白別開眼沒看她。

路燈下,立體的眉骨将那雙薔薇星露般瞳孔裏的所有情緒,掩得無聲無息。

妥協像一場等了很久姍姍來遲的雪,落在夜旅人的肩頭,無聲融化,留下微不足道的一小灘水漬。

“回車裏。”

“……”

“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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