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心跳
第027章 心跳
球場邊緣寂寂無聲, 原本還意興闌珊的衆人此時此刻已經連一口大氣都不敢喘。
宋予白這聲毫無誠意的道歉,等同于在告訴所有人“我就是故意的”。
聶宏仍舊捂着小腿□□, 骨裂的疼痛刺激神經,他連一個多的字也說不出來。
宋予白拿推杆輕輕敲了敲聶宏握在小腿上的手背,關切地問他:“傷得嚴重嗎?”
冰冷的揮杆抵上小腿的瞬間,鑽心的疼痛幾乎令人暈厥。
聶宏陡然拔高的慘叫聲聽得不少人都感同身受地皺眉縮脖,看向宋予白的眼中又多了幾分不可思議的驚懼。
從未有人見過他這一面,惡劣冷酷,毫無同理心, 跟他多待一分鐘,都會害怕到頭皮發麻。
有人反應快, 結結巴巴地說跟宋先生沒關系,是他們自己不小心誤闖了果嶺,聶宏不過小傷,只要就醫及時,休養兩天就能好。
但所有人都清楚,骨頭被打斷,不躺個半年根本好不了。
只是附和的聲音依舊接二連三。
一幫纨绔子弟, 跟聶宏純粹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關系, 根本談不上交心, 此刻,已經無人在意聶宏傷勢, 每個人想的,都是如何在宋予白眼皮子底下開溜,免得被他記住名字, 成為第二個無辜的受害者。
借着給聶宏找救護的由頭,一群人三言兩語就做了鳥獸散。
寂靜的果嶺邊緣, 很快就只剩下痛到□□的聶宏和一言不發卻居高臨下的宋予白。
宋予白似是纡尊降貴地蹲下身,溫和地問聶宏,能不能聽到他說話。
聶宏生怕他再用冰冷的球杆直抵他痛處,拼命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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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算再笨,這時候也知道宋予白這“不小心”打過來的球是什麽意思。
他跟他平日裏根本沒什麽交集,就算路過照面,按宋予白的身份,也懶得多看他一眼,能讓對方下這種狠手教訓他,無非就是自己這張賤嘴惹的禍。
聶宏痛哭流涕,一邊認錯一邊求饒:“宋哥,不,宋叔,我錯了,我不該說那些有的沒的讓您老人家不高興。”
謠言其實影響不到他。
他知道他跟拾音之間清清白白。
他身正不怕影子斜,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動搖、影響到他。
清者自清。
只是那些煞有其事的捕風捉影,的确令他的小侄女憂心忡忡,她年紀那麽小,向來心志不堅,容易胡思亂想,她甚至無辜到誤會他去前往瑞士也是為了避開她,并為此自責。
可憐的驚弓之鳥。
她已知曉兩人之間的界限。
她安安分分叫他叔叔。
他理當像從前一樣,呵護她,為她掃除所有後顧之憂。
宋予白始終保持着溫和寬容的笑意,看待聶宏,就像看待一個知錯就改的孩子。
“我想,你應該也是無心之失。”
無心之失也值得你下這麽重的手?
聶宏心裏罵得厲害,但嘴上卻不敢不老實,忍着小腿的痛,拼命點頭。
“您大人有大量,就,就饒了我吧,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熹微的晨光褪去,臨近午間,空氣中淡淡的青草香被升溫的太陽所蒸發。
男人搭在眼皮上的幾縷碎發,在悠然的山風中搖曳,幹淨的玻璃鏡片在光照中折出冰涼的光點,卻依舊不失斯文儒雅。
“聶宏。”
宋予白不疾不徐地開口,平靜的臉上,仍舊挂着好言好語的笑意,像是真的在跟一個孩童耐心地講道理。
“其實我不太喜歡煞有其事地去澄清這些有的沒的,畢竟——”
他頓了頓,緩聲強調了一句“清者自清”,然後,他緩緩起身,重新居高臨下地俯瞰他。
溫和的語氣甚至帶着少有的、上位者的耐心。
但幹淨的玻璃鏡片後,眼神卻是與生俱來的清冷傲慢。
“只是,我的确将拾音當我親侄女一樣教養,總不能讓她在婚前被一些莫須有的事情困擾,說出去,是我對不起我哥哥。”
聶宏的目光落在他左手腕上那串淡紫色的佛珠上。
晨光照在通透的琉璃珠子上,折出的熠熠輝光裏,讓原本脫俗的佛珠,也染上了一絲欲色。
他從長輩口中得之這是宋予年的遺物。
也知道,當年宋予年的死因。
更知道,宋予白這些年,之所以時時刻刻将這串東西戴在手上,無非是将繼承哥哥的遺志為己任。
裴拾音在宋家人眼裏等同于宋予白的親侄女。
顯然,也是宋予白的一塊逆鱗。
他被吓得大氣也不敢出,只哭哭嚷着讓對方給一個諒解的機會,無論怎麽樣的代價都可以。
然而話還未說完,冰冷的、沾着青草汁的高爾夫球杆卻忽然輕輕拍了拍他的嘴,将他滿腹的畫餅說辭都拍回了肚子裏。
隔着溫熱的上嘴唇,聶宏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那柄鍍了金的推杆底部,帶着何種不容抗拒的力量感,和不容人辯駁的無情。
“以後,有用到你的時候,聰明的,要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暗示點到即止,聶宏微微錯愕,只瞪着眼睛看傳聞中這個光風霁月、行事磊落的“宋總”、“宋先生”。
耳邊突如其來忽然浮現的,卻是對方處心積慮設局将君豫的元老送入監獄的謠言。
謠言未知真假,卻越顯得設局者野心勃勃。
唇上被高爾夫推杆堅硬的觸感敲得麻癢,而冰冷的寒意,也通過他的齒面,順着四肢百骸貫過全身。
宋予白離開前,只溫聲勸他養好身體。
他從始至終都保持着一個紳士得體的修養。
如果此刻聶宏不是因為對方的“無心之失”而躺在地上的話,宋予白臉上的耐心和溫煦會更有說服力。
“另外,禍從口出,也記得要告訴你的那些朋友們。”
與一衆叔伯在高爾夫球場的停車場告別後,宋予白和隋東一起,坐上了隋家的車。
明天就要出差,君豫系統平臺內部有不少文件和流程需要批複,相比隋東懶憊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宋予白認真批閱文件的舉動,就顯得過于勤勉了。
隋東對此倒是習以為常,畢竟眼前的工作狂為了小侄女的嫁妝卷生卷死,他們隋家也是其中的獲益者之一。
宋予白邊在平板上簽字邊問:“我臉上有什麽東西,能讓你看這麽久?”
隋東收回目光,笑了聲:“就是覺得,這不像是你會做的事情,畢竟,你宋予白要真想讓人閉嘴,辦法可太多了,對吧?”
他這人最擅長不動聲色給人下套,花點時間,給聶家設個陷阱,等對方一敗塗地,他不僅能坐收漁翁之利,還能在整個寧城殺雞儆猴,到時候看看誰還敢再亂傳謠言。
宋予白連頭也未擡,只是很平靜地回了一句:“年後拾音就要結婚了,我只是不想讓我爸爸為這些事情擔心。”
暴力的确是解決問題最快且最直接的辦法,但這絕不是他慣常的行事作風。
“我看你明明是關心則亂。”
畢竟宋予白對裴拾音的好,他們哪個不看在眼裏?
這人看着清冷自持,可實際上這麽多年,連一句重話也沒對裴拾音說過。
小姑娘要什麽給什麽,他面上不動聲色,但對裴拾音的耐心似乎還真是無窮無盡。
隋東:“有時間呢,勸你還是找個對象,別把太多的精力放在你侄女身上。”
他認識宋予白這麽多年,“為人得體,遇事周全”這八個大字就像是穩穩貼在他身上的标簽。
而“暴力”這個名字,似乎也應該跟他徹底絕緣。
他從未見他有過任何的失儀,也從未見他有過任何的失态。
只是沒想到這樣的謙謙君子,有一天,也會做出這種惡霸般仗勢欺人不由分說打斷人腿的行為。
如果不是知道他跟裴拾音之間的關系,如果不是太過了解他這個人在道德上的潔癖和精神上的自律,不然連他都要信了那些似是而非的謠言。
宋予白當然知道隋東話裏話外是什麽意思。
他合上平板,正色掀起眼皮:“我關心她有什麽錯?”
似是想到那些陳年舊事,男人靜默了幾秒,沉聲道:“如果我哥哥當年沒出意外,她就是我的親侄女。”
能一樣麽?
如果當年你哥真的跟裴蓉結婚,指不定生的是個侄子,不是侄女——要真是你親侄女,裴拾音也不該姓裴,該姓宋。
何必自欺欺人?
只是這些話,隋東也只敢腹诽,不跟他争,只笑了笑,一臉“你說得對”。
宋予白從對方臉上讀到一絲揶揄,但也懶得理。
畢竟清者自清。
他跟裴拾音兩個人,無論從何種意義上,都清清白白。
沒發生過的就是沒發生過。
現在沒發生,以後也不會發生。
他能抵禦一次,就能抵禦第二次、第三次。
然而越是這樣自我洗腦,越是清楚他跟對方之間的關系,以至于再次從夢靥中醒來的時候,他才會這樣驚魂甫定。
從夢中驚醒的瞬間,宋予白如同大限将至般,玻璃鏡片下是放大的瞳孔,搭着幾縷碎發劉海的額頭,都是涔涔冷汗。
在躍如擂鼓的心跳聲中,他将潮熱的額頭抵靠在冰冷的車玻璃上,喘息着、費力掙紮着,平複每一道紊亂的呼吸。
空氣裏有潮濕的黏膩氣息。
車窗外,中秋的圓月隐于濃雲後,天氣預報說有雷雨。
回老宅的路上,是周權開的車。
路過君豫旗下某個酒店時,宋予白本想讓他中途停一停,好做一個簡單的清洗。
但又覺得這種反常的舉動,未免有些此地無銀。
反正到家也要一個多小時,估計該睡的人都也已經入睡,回家還有換洗的衣服,環境總歸比酒店舒适,且不容易令人起疑。
然而等車馳進老宅那扇古意黯然的籬笆門,碾過青石小路,還沒來得及停穩,已經有人迫不及待拉開了他的車門。
柔軟的身體先他的反應一步,像只輕靈的蝴蝶,一陣風似地撲進了他的懷裏。
“小叔叔,你怎麽現在才回來呀?我等你等得都被蚊子咬了好幾個包了!”
少女一邊撒嬌一邊将攬住他一側腰的胳膊擡上來,伸到他面前。
推開她是本能,然而偏偏有人不依不撓。
宋予白無奈之下只能沉聲,微微訓斥般地提醒。
“拾音,有人。”
她這才老老實實松開纏在他腰上的手,乖覺地眄他不說話。
直到周權将車開進地庫。
宋予白領着她往屋內走。
“怎麽還不睡?”
黏膩的身體急于清理,但裴拾音的蹲點,實在令人猝不及防。
他不知她今晚還有什麽花招,只是急于打發她,所以語氣也有些不客氣。
然而身後很快沒了動靜。
廊燈下,穿着睡衣的少女,背着手,抿着唇線,望他的眼神也開始委屈起來。
他停步,放軟聲息:“怎麽不說話?”
“還不是為了把東西還給你。”
嘀嘀咕咕小聲嘟囔,憤憤不平的語氣也像是在埋怨他不解風情。
遞到面前的是一個橡木相框,相框內,是她高中參加排球賽時的獨照。
白色的緊身球服,繃緊的小腿的又長又直,一手抱球,一手對着鏡頭快樂比“耶”。
某些不合時宜的畫面湧入腦海的時候,宋予白呼吸一滞,臉色瞬間就陰了下來。
她說話的時候也在看他臉,見他變臉,迅速就搶白道:“我還做不出進你房間翻你東西這麽沒品的事情。”
哪有這樣的人!
不分青紅皂白就冤枉她偷雞摸狗!
她心裏有氣,忍不住白他一眼。
“是周阿姨在你房間裏搞衛生的時候,從床頭櫃的夾縫裏弄出來的,她以為是我的東西,特地拿給我。”
不等他反應,她馬上就惆悵地嘆了口氣。
“我也不知道叔叔特地将我照片放在床頭櫃上是做什麽,但我想,這麽好好收進相框裏,應該也是覺得挺重要的,對吧?”
狡黠的眼睛漫不經心掃向他的時候,每一個字眼都帶着欲蓋彌彰的試探。
宋予白垂眸,泰然地想伸手去接那個相框,卻被她往旁邊躲了一下。
自以為握到把柄,就開始拿喬。
她被寵壞,霸道得向來習慣蹬鼻子上臉。
他平和溫聲:“爸爸不也将你的照片放在房間裏?”
——那不一樣!
宋爺爺收藏的是我們三個人的全家福,你藏的是我的獨照!
她咬牙切齒,但也不敢再施巧計。
畢竟,她無意在他遠行的前一夜,把精力放在這種死無對證的遐想中。
好歹她忍那些死蚊子這麽久,不是為了跟他争這種下落不明的口舌之快。
她要做,更有把握的事情。
“給我吧。”
他伸手過來接相框,神态自若。
裴拾音無奈,只能乖乖聽話,然而白淨的玻璃被直射的燈光一照,反射出的光面卻讓她遞出的手一頓——
白天的時候她光顧着想他藏照片的因果邏輯,并沒有仔細看相片,然而這時候燈下一照,才覺得有些不對勁。
玻璃鏡面上,在她臉上似乎有什麽斑駁的白色污漬?
很淺很淡的一層,像塗開的薄奶霜?
不是常見的那種玻璃膠痕跡,也不是放在幹淨的室內會有的污垢。
“這什麽東西,是牛奶嗎?”
她忍不住伸手揉了一下奶霜邊緣。
溫熱飽滿的指腹輕輕一搓,居然就能直接搓下來。
是新鮮粘上去的吧?
宋予白在看清她說的東西的時候,瞳孔猛地劇烈收縮了一下。
她下意識将手指放到鼻端去聞嗅,擡到半空中的手腕卻被他一把握住。
“去洗手。”
薄軟的唇線抿緊,他呼吸起伏,視線卻定焦在燈下的一盆蘭花,不看她。
“宋予白,這是什麽東西啊?”
她懵懵懂懂,茫然地眨着眼,是真的不懂。
“聞一聞都不行嗎?”
炙熱的手掌牢牢攥着她的腕,半分也不肯松。
搖曳的燈影裏兩人的僵持都不可退讓。
裴拾音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居然看到宋予白架着鏡腿的耳廓,微微發紅,喉結微咽。
“是什麽哦?”
更好奇了。
男人克制吐息,避而不答,只拽緊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說往內廳走,難堪地扶了扶額。
“跟我去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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