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心跳

第035章 心跳

“叔叔為什麽會這麽問?”

裴拾音若無其事地走到他身邊, 從即熱的飲水機裏,倒出一杯45℃的水。

然後, 她打開冰箱,找到第二層架子上的果醬罐,用銀質的小夾子夾出兩片沾滿了蜜糖的、黃澄澄的檸檬片,丢進水裏沖泡。

關冰箱門時,蜻蜓點水的目光從三瓶烏龍茶上不着痕跡地一掃而過。

安靜到堪稱氣氛詭谲的廚房裏,只有白米在瓷罐裏被煮開的咕嘟咕嘟聲,以及靜音冰箱底部壓縮機運作發出來的聲音。

宋予白的注意力似乎仍然平和地專注眼前的食材:“那看來就是有了?”

“我朋友好多的,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個。”

雙手抱住玻璃杯,裴拾音靠在冰箱門上看他做飯, 乖覺地小口小口喝水。

檸檬片微酸,讓晨困徹底清醒。

她已是迷霧森林裏,準備開始捕獵的小狐貍。

尖尖的耳朵立起來,連瞳孔都警覺地豎着。

眨的每一下眼睛裏,謹慎而小心——

她的防禦毫無破綻。

“叔叔,你指的,是哪一個呀?”

她又問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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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臉小, 杯口大。

喝水時, 下半張臉就隐藏在杯裏, 說話時,嬌氣的聲音被罩在圓圓的玻璃杯裏, 含糊不清。

即使有有小小的心虛,也完全可以蒙換過關。

火候差不多了。

宋予白将牛肉和姜絲一起放進濃粥裏攪拌,也沒有看她, 側臉卻仍有淺淺的笑紋,預示着他此刻和善的、從容的、松弛的情緒。

“能榮幸被你邀請到新家的朋友?”

他聲線溫和, 輕松無意到,像是在跟她閑聊家常。

比如,今天的菜價上漲了。

比如,最近的螃蟹,蟹膏肥美,最适合用臘肉切半清蒸。

又比如,倘若晚上失眠,可以聽點輕音樂。

很随意的聊天,希望小狐貍在看到他左手心裏放的小肉幹時,能夠大着膽子、卸下心防過來親近他。

用小動物之間更可愛一點的說法是,他希望她能夠像以前一樣,軟乎乎地跟他貼貼。

然而裴拾音只是很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就放下杯子,輕輕吐出一口氣,有些遺憾道:“這還真得沒有。”

小半杯蜂蜜檸檬水,已被她喝得只剩薄薄的一層底。

宋予白握着湯匙攪拌的手忽然被白粥的熱氣燙了一下,幹淨的鏡片上,也短暫地蒙上了一層水霧,很快,又褪了下去。

“沒有?”

他平和的聲線,笑意已經隐沒到微不可聞。

“對啊。”

“這兩天我都是一個人住的,再說了,我牙都痛成這樣了,壓根也沒辦法跟朋友一塊兒折騰吧?”

——那火鍋是怎麽回事?

——薯片是怎麽回事?

——深夜的烏龍茶飲又是怎麽回事?

腦中在瞬間充斥出了太多的問題,但話到嘴邊,他還是選擇理智地,不去預設立場——這些都是侵犯她隐私的推論,空口栽贓,不是君子所為。

“那你怎麽,突然之間開始喜歡喝烏龍茶了?”

他關火,用仍在冒着熱氣、沸騰不止的粥的餘溫燙入兩粒打好的無菌蛋。

然後,他重新微笑着,若無其事地轉頭看她。

“還不是因為……”

短暫的遲疑,像極了正計劃臨陣磨槍的急智。

裴拾音一本正經:“因為最近不都流行抗糖控糖的概念嘛,說是日常攝入糖分太多,會讓皮膚加速老化。”

她煞有其事地摸了一下自己青春到膠原蛋白飽滿的臉,認真地跟他說:“我現在必須防範于未然。”

“散播健康焦慮的文章看看就好了,沒必要真把自己踐行成苦行僧。”

宋予白溫柔的目光仍駐留在她的身上。

“你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

鍋裏的熱粥已經在循序漸進的攪拌中停止了沸騰,而他也像是跟自己達成了一次和解。

“先吃飯吧。”

不能逼得太緊。

這一切,不過只是她遲來的青春期叛逆。

慢慢來。

牛肉粥做的是兩人份。

有一說一,就單單一份粥,就能看出一個人在烹饪這件事情上的天賦——

從口味細節上而言,宋予白做的東西,比方寧要細膩不少,口感上也更入味,讓人印象深刻。

米被熬得糯糯軟軟的,牛肉片的嫩度也剛剛好,雞蛋絲不至于因為悶煮太久而過于幹柴,也不至于因為攪拌時間太短,而有蛋腥味。

一切都鮮美得恰到好處。

裴拾音一邊幸福喝粥一邊忍不住贊美。

宋予白聽着也只是笑,很随意自然地接話,說:“你要是喜歡,可以搬回來,剛好接下來一段時間,我也不太忙,你想吃什麽,我都可以給你做。”

她吹開湯匙上肉粥的熱氣,說:“天天喝粥,那也受不了。”

“所以,你偶爾還是想換換口味,解饞對吧?”

裴拾音也不知道為什麽,“解饞”兩個字,從他嘴裏出來,總有股咬牙切齒的味道。

是錯覺?

她想了想,還是放下湯匙,像個乖學生一樣疊手在餐桌上,問:“叔叔希望我搬回來,是因為太想我了嗎?”

問得太單刀直入,反而少了旖旎。

然而她光風霁雨的态度,反而顯得他的彎彎繞繞更像是做賊心虛。

宋予白很平靜,說:“我只是覺得,你一個人照顧不好自己。”

“這樣?”

她輕輕笑了聲,像是不信,右手捏起架在碗沿上的湯匙,低着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攪拌着仍舊熱騰騰的暖粥。

“我還以為,是叔叔太想我了,睹物思人已經不能滿足你了。”

瓷白的湯匙時不時敲擊碗沿,發出清脆的、有節奏的“叮叮”聲,可于他聽來,卻像是喪鐘。

他笑:“什麽睹物思人?”

她無辜眨了眨,輕輕“咦”了一聲:“難道是我會錯意了嗎?”

滿打滿算,今天其實是她自打搬家以後,第一次見到宋予白。

這一周多來,方寧做家務的時候,怕她獨居無聊,也會跟她閑聊。

聊宋爺爺最近的身體情況,聊宋予白工作忙碌早出晚歸,同樣也會聊——

某天清晨,天剛蒙蒙亮,她起早去搬運被驟雨打壞的花,卻發現宋予白從她房間裏走出來。

一臉倦容,一身疲憊。

方寧不帶感情色彩的描述,難免會讓她多想——這人到底在自己房間裏做了什麽?

一個成年的男人,在一個成年的、青春的、長得還算不賴的侄女房間裏,待一個晚上,是為了什麽?

裴拾音給自己多角度地貼上了還算謙虛的标簽,然後,她用一種非常自然的口吻,像他簡略地轉述了方寧那天早上的所見。

幾乎沒有留給彼此任何靜默的時間來做心理拉鋸。

宋予白垂着眼簾,用筷子将粥裏的姜絲挑出來。

“之前你問我借過一本書,我那天晚上睡不着,想看,所以就去你房裏找,因為記挂着那個故事的結尾,忍不住就看到了第二天早上。”

滴水不漏的解釋。

滴水不漏的表情。

但越是這樣無懈可擊,就越是讓她的直覺本能怪異。

她蹙着眉想找漏洞,卻忽然聽到對桌發出輕嘆。

“但你說得不錯,我确實有些想你。”

裴拾音心跳漏了一拍,不能置信地擡起眼簾,跟他四目相接。

幹淨的金絲邊眼鏡後,是一雙溫柔平和到不染塵欲的眼睛。

他和緩從容的語氣,一字一頓,都堅定有力。

“畢竟這段時間在一起生活了這麽久,忽然之間有一個吵吵嚷嚷的人一下子從身邊消失了,難免會不習慣。”

只是習慣。

換任何一個人都是一樣。

裴拾音放下勺子,又喝了一口酸酸的檸檬水,有些氣悶:“原來我在叔叔眼裏就只是這樣。”

不是獨一無二。

他僅有的留戀,也只是習慣使然。

也難怪這狗東西三年前能真的做到對自己不聞不問。

那她現在是在做什麽?

鬼打牆嗎?

氣餒鋪天蓋地,裴拾音瞬間連喝香香粥的欲望都沒了。

少女的低落肉眼可見,散在兩側的長發碎發,在胸前搖搖欲墜,差點要掉進粥碗裏裸泳。

宋予白的目光忽然就溫柔下來,很自然地隔着桌子探手,将她的碎發捋到耳後。

飽滿溫熱的指腹不着痕跡地刮過她柔軟的耳廓時,有一陣觸電似的麻癢。

她聞到一股淡淡的冷調木樨香,從她鼻息中轉瞬而逝,然後,她聽到他淡聲溫柔說——

“但是,別人就算再吵,我也不會親自過來給她煮粥做飯,擔心她亂吃外面的東西傷害到牙齒。”

裴拾音張了張唇,理了理頭發,小心翼翼地将微微泛紅的耳朵尖藏進烏發裏,重新小口小口地撿勺子喝粥。

不能逼得太緊。

她之前行事莽撞,他對她的小伎倆,已有天然的免疫力,不可能一蹴而就。

她需要循序漸進。

慢慢來。

吃完午餐,裴拾音有心在他面前刷好感,推着宋予白去客廳裏休息,并非常主動地開始收拾起廚房。

其實這也是兩人早年一起吃飯的習慣。

她不是一個只知道索取不知道付出的壞孩子。

相反,她甚至只要他給一點點的甜頭,就會變得很乖。

而現在她卻已不願意跟他分享秘密,這中間一定有其他的原因。

會是什麽?

宋予白坐在沙發上的時候,已經不由自主地開始觀察她的居所,想要從中找出任何能夠作證他猜測的蛛絲馬跡。

刻意去忽視那一疊小票裏某張她“偷吃”的罪證。

他看到茶幾下的夾層中,在一堆小說漫畫裏,居然塞着一本雅思真題冊?

仿佛是有人出于掩飾的目的,匆忙塞進去的,如果不是封皮那個過于正統的配色,讓它在一衆閑書裏顯得那麽格格不入,否則宋予白也不可能注意到它。

他垂着眼簾,從一堆閑書裏抽出了那本題冊。

雅思的真題已經做了四分之一,然而正确率可謂慘不忍睹。

黑色簽字筆的字跡,是她的,但紅色部分的批注……顯然來自于另一個人。

批注幹練,沒有多餘的解釋,只是有板有眼地提示她需要在題幹裏注意的點。

他能想象,至少批改她作業的那個人,是個思路清晰、邏輯條理都非常在線的人。

是男人,還是女人?

字跡清秀幹淨,只是英文字跡較難看出性別。

他沉默翻看,心中無數個猜測開始零零星星浮出水面。

“拾音。”

“怎麽啦?”

勤勞懂事的裴拾音仍在快樂地做屬于自己份內的家務,絲毫沒有察覺到,潛伏在亞馬遜草原裏的危險。

“最近學校裏怎麽樣?”

每一聲說話的聲音,恰好能蓋過他翻頁的“沙沙”聲。

“就正常上課咯。”

“有沒有考慮過畢業之後想做什麽?”

“我啊?沒有呢,可能考研吧?”她背對着他,頓了頓,“反正我也不想太早接受社會的毒打。”

“你考研……學雅思嗎?”

整理的動作,忽然就安靜了下來。

裴拾音直起腰,緩慢地轉過頭,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有陽光透進來,落在宋予白翻頁的指尖,卻如同懸在她頭上的達摩克裏斯之劍。

宋予白仍在心平氣和地審閱她的雅思成果,說話時,連語氣都沒有絲毫改變。

“要是想補英語,我可以教你,你自己摸索,可能會走一些彎路。”

裴拾音不着痕跡地吞咽了一下,開口時居然破天荒地結巴了。

“這,這多不方便呀,我以前有多笨,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有些惆悵地長長嘆了口氣,幾個呼吸之後,她的聲音終于恢複如常。

“還是讓我自己一個人烏龜慢慢爬吧。”

“是你不方便,還是我不方便?”

他問得慢條斯理,于她而言,卻如鈍刀絞肉。

“我是,擔心你,太忙,主要是,我真的,太笨了。”

她必須每一個字說得很慢很緩,才勉強做到流暢、不磕巴。

宋予白說:“還好,我沒什麽不方便的。”

裴拾音幹笑:“其實,我學這個,也只是心血來潮而已。”

“這樣。”

他扯了一下唇,沒什麽情緒地哼笑了一聲,然後随着他翻頁的下一秒,當一串字跡隽秀的中文赫然映入眼簾時——

大小姐,我的乳腺難道不是乳腺?

宋予白唇角的笑意在讀懂這句話的瞬間,徹底僵在了臉上。

紅筆的批注,字跡橫軋撇捺都非常工整,筆畫裏的大氣,顯然這人受過良好的教育和專業書法的指導。

是,男人的字跡。

要讓裴拾音專注念書背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以前給她補課,她總是坐不住,各種試圖聊天找話題。

他甚至能夠想象,對方在寫下這句話時,臉上露出那種懶倦而無奈的寵溺。

空氣裏的氛圍不知不覺已變得僵滞,膠着。

他在書頁裏平靜地擡頭,看到她一臉局促不安地站在他面前的時候,忽然意識到,有什麽東西,正在徹底失控。

裴拾音顯然也已經注意到了那本真題冊上的批注。

眨了眨眼,反應幾乎是在瞬間。

“書是我問別人借的,這些批注估計是上一任留下來的吧?”

她伸手将他手裏的題冊抽走,一邊翻一邊看。

“哇,看來上一任的學長學姐學習也很努力呢!”

她說話的表情鎮定且随意,然而直覺依舊在無時不刻告訴他——

她、在、撒、謊。

空氣中非常生硬的融洽感,就在兩人都沉默的間隙,她丢在沙發幾上的手機屏幕忽然被兩條連發的短信所點亮。

。:【大小姐,怎麽剛才一直不回信息?】

。:【我現在給你送奶茶上來,記得開門。】

親切熟稔的語氣,顯然相識已久。

少女僵硬的目光從手機屏幕上收回,然後心驚膽顫地對上宋予白沒什麽情緒的眼睛。

門鈴按響的那一瞬間,已經徹底沉下臉的宋予白比裴拾音先一步走向了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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