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晚霞

第044章 晚霞

即使要求了“越快越好”, 但最快的一趟航班,是淩晨四點的紅眼。

意味着, 他孤身一人,仍需在寧城待上7個小時以上。

所以,與其選擇在機場中坐立難安,不如親自站在那堵被打通的白牆面前——

親眼見證這段長達半年時間的謊言。

次卧頭頂暖白的燈光,從圓弧型的拱洞裏無聲地灑進隔壁的客廳裏。

透過空蕩蕩的門洞。

他在茶幾上看到了她平時喝水最喜歡用的草莓搪瓷杯,杯身外露出的一截吸管上,隐約還有她口紅的唇印。

他在沙發上看到了她天冷時最喜歡蓋着看電視海綿寶寶卡通小毛毯, 他還能回憶起軟毯上甜而不膩的荔枝香水味。

他甚至還在乳白色短羊絨地毯上看到了她11月份還在追更的少女漫畫,她當初追更時, 曾經為裏面酸酸甜甜的愛戀掉過幾滴眼淚。

目之所及,都是很溫馨的煙火氣,樁樁件件都是她生活的痕跡。

而相比起他所在的這一側,甚至有些冷清,寂寥到如同一間無人問津的陋室。

被明顯的冷落和無視。

她仿佛已經将飲食起居全部都搬到了原本還有一牆之隔的鄰廳,也在不知不覺裏,從他的身邊徹底搬走。

在經歷過袁開和隋東那長達一個多小時的調笑後, 在親眼看到這堵被徹底打通的白牆時, 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困惑、反常、不解、輾轉反側都在此刻迎刃而解。

為什麽他從瑞士回來後, 能明顯察覺到她的若即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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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她會在那個雪夜後,徹底跟自己保持距離?

為什麽大年初七的晚上, 她會不惜擺出那種攻擊的姿态與自己針鋒相對?

她有秘密。

她的秘密事關另一個男人。

她明明說了愛他,卻無時不刻不在提防他,為了另一個男人而不斷地欺騙他。

如果那個雪夜裏他接受了她的愛意, 會不會讓一切都變得不一樣?

不會有這堵被打通的牆,這些盡數出現在斯景客廳裏的屬于裴拾音的東西, 會不會仍舊好好地待在自己的身邊?

翻湧上來的劇烈情緒讓他的大腦在憤怒中有短暫的缺氧,感受到幾秒的暈眩後,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急着往她的卧室方向走。

他替她挑選的床品,被整整齊齊疊好,收納在床尾。

暖黃色薄絨的被套,上面是紅色的小胡蘿蔔印花。

乳膠枕的枕套也是同色系同款的圖案,被妥帖地收納在床頭中央。

然而——

床單上,卻毫無褶痕。

不大的一間卧室,牆上仍舊懸挂着他熟悉的、裴拾音喜愛的三麗鷗的牆布。

床頭櫃上仍舊擺放着他熟悉的、裴拾音喜愛的各種毛絨玩偶。

但整個房間,卻幹淨整潔到找不到一絲有人長住的痕跡。

空氣裏若有似無的、她身上特有的荔枝甜香也消散得一幹二淨。

宋予白失魂落魄地坐在她的床上。

這是裴拾音冷落他的第二十一天。

這二十一天裏,她在隔壁的公寓裏,到底對那個人說過什麽話?

是不是也像對他撒嬌一樣對那個人撒嬌。

是不是也像黏在他身上一樣,對着那個人耍盡心思要抱抱。

是不是也像吃着他做的晚餐一樣,幸福地誇那個人做得好。

是不是也像枕在他腿上一樣,等着那個人喂她櫻桃。

是不是也——

根本不能細想。

開始痙攣的胃部将腹腔裏的疼痛傳遞到胸腔,讓每一口呼吸都疼痛到難忍。

他将去隔壁的主卧一探究竟的陰暗念頭強行壓下來。

心裏有兩個聲音終于開始愈演愈烈,反反複複地拉扯。

退守回最安全的叔侄關系,不就是他想要的麽?

但是。

但是。

宋予白摘下眼鏡,痛苦地捂住了眼睛。

但是,她明明是屬于他的裴拾音。

海市臨近赤道,3月初春,已有烈陽,所幸她們露營的地點在山間,清泉小風,讓原本有些炎熱的天氣送來了一絲清涼。

這趟的露營團裏,有好幾個女孩子是特地來海市寫生,裴拾音白天沒什麽事,就會跟着領隊周悅一起挑個風景好的地方,拍照錄vlog。

《合歡宗的女修沒有心》這個廣播劇,在平臺的數據持續攀升,她聲音條件好,雖然沒有露過臉,但身材身高和手部線條的條件都非常好,所以社裏打算把她作為一個引流的人設典型,由她用一些日常視頻來提升一下用戶對作品的黏性。

周悅架好畫板,沒畫幾筆,就扭頭向正在旁邊用ipad剪vlog的拾音八卦,問:“你跟斯景兩個人到底是什麽關系?”

裴拾音應得很自然。

“朋友啊。”

周悅不信:“我看着不像。”

裴拾音放下筆,認真解釋:“我跟他是從小就認識的,後來我搬家了,我倆中間陸陸續續都保持着聯系,後來他爸媽離婚了,他跟着他媽媽去加拿大待過一段時間,去年年初很意外碰到了,後來才重新聊上的。”

周悅:“青梅竹馬咯?”

裴拾音:“也不算吧?畢竟我7、8歲就搬家了,只能說,小時候我就跟他玩得挺好的,也不讨厭,中間偶爾閑聊的時候,也覺得他這人挺逗,很有意思。”

想了想,又說:“而且之前□□空間流行的時候,我每次在私人相冊發照片,他都會上來留言點贊的那種。”

“有什麽問題嗎?”

周悅撇了撇嘴:“問題可多了,反正我覺得他應該是喜歡你。”

“不然為什麽昨天說要弄帳篷的時候,你不會,他第一時間放下自己手上的活,來給你鞍前馬後?”

裴拾音很理所當然:“這個團12個人,我就只認識他,他不幫忙我忙,他要去幫誰的忙?”

周悅顯然對被她的腦回路震驚了一下:“關系這麽好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連你自己也說了,他第一時間,都來幫你了!”

裴拾音雖然不至于對男女關系遲鈍到傻白甜,但對斯景,她是真的覺得兩人壓根就不可能。

“之所以關系好,可能是因為我們除了朋友以外,還有別的——”

看到周悅露出的八卦興奮且刺激的小眼神,裴拾音連忙按住對方的腦袋,将她的臉重新擺正回到畫板面前。

“不要倒黃色廢料!”

“他是我的戰友!哎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坦白說,她跟斯景的關系,比起朋友、戰友,其實還有個更貼切的名詞,叫做——同盟。

她到現在都記得,那天在蒼蠅館子裏吃火鍋時,對方在說出設想那一刻,眼中躍躍欲試的期待。

斯景大她兩歲,大學剛畢業,就被頻繁地安排了各種相親,他在不堪煩擾的情況下,對她遞出了橄榄枝——

“由此可見,我們兩個同是天涯淪落人,不好好搭檔一下救對方于水火,是不是太說不過去了?”

那時候她正困擾于宋予白即将擁有王馥雪那個相親對象,不知要如何才能讓葉兆言知難而退,所以突然天降一個跟她處境相當的同盟對她提出這種建議的時候,她幾乎沒動搖太久,就同意了。

斯景也的确在有限的範圍裏,盡可能地幫她做好了規劃——

出國留學的準備,充分分析宋予白的心理,以及在她遭受挫折時,盡可能充分的照顧。

如果不是宋予白在元旦的時候,突如其來将葉兆言一頓爆錘,她跟斯景的原定計劃,是對宋墨然徐徐圖之。

畢竟,宋爺爺隔三差五就有去西渝禮佛的習慣,那麽讓他恰好碰到一個“大師”,由“大師”以“排憂解難”的身份,替她化解這樁潦草的婚事,可行性其實非常高。

尤其是,宋爺爺也的确在跟“大師”溝通的過程中,表達出了,對她嫁給一個不靠譜的結婚對象的擔憂。

如果不是那天,周榕在家做飯的晚上,宋予白的忽然出現,讓一切在那個雪夜裏失控的話,她穩紮穩打,指不定靠她跟斯景的小小謀劃,已經順利達成了跟葉兆言解除婚約的目的。

被宋予白拒絕的那個晚上,雖然過程體驗極度糟糕,但至少最終的結果是她想要的——她徹底恢複單身。

下一步就是如何解決斯景于水火的問題了。

然而再次回憶到那個雪夜,裴拾音的心髒還是會忍不住一抽一抽地疼。

她這段時間,都在刻意跟宋予白保持距離,保持他最想要的叔侄之間最安全的距離。

刻意不去聯系他,刻意不再像以前一樣,用目光去追逐他。

斯景曾經跟她開過玩笑,說這叫冷卻療法,等她這鍋水徹底轉涼變冷,她就會發現,“喜歡”這種情緒,也不過如此。

裴拾音不知道她這鍋水大概什麽時候會徹底變冷,但是眼前這鍋水要是再不沸的話,她中午就要餓死了。

是的。

戶外露營偶然會遇到的小小意外就是——做飯的火候不夠。

鐵質的三腳架支撐一個便攜的導熱小鋁鍋,鍋下架好噼啪作響的炭火。

裴拾音做在折疊椅上,抱着她的櫻桃塑料碗,眼巴巴地看着不冒氣的小鍋子,問斯景大概什麽時候可以放烏冬面。

“煮烏冬面的水加熱到80度左右就可以燙面了。”

在這種環境下煮烏冬面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嘗試。

斯景正在看小紅書的水溫控制攻略,現學現用。

“但問題是,現在也沒有溫度計,水溫根本控制不好。”

“如果是現在這樣的火候,那只要等貼着鍋壁的水開始冒小泡了,30秒以後才可以下面。”

熟悉的、低沉的聲線,不疾不徐地從頭頂響起來的時候,裴拾音回頭,被吓得一個激靈就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少女下意識就往斯景身後躲的動作,讓宋予白眉頭一緊,只能移開目光,才不至于讓心裏那股郁氣當衆橫沖直撞。

視線落在斯景舉着鍋蓋的右手上。

“不要不停地揭開鍋蓋确認,否則等炭火燒幹了,你這鍋湯也熱不起來。”

微哂的語氣裏難得聽出一絲風涼。

斯景遲疑了兩秒,最後還是依言放下了鍋蓋,然後,宋予白很自然地就拿起了旁邊的烹饪工具和其他簡易食材。

從脫水的蔬菜包裏,将蔥花挑出,然後将剩餘的蔬菜倒進裴拾音的塑料碗裏。

裴拾音看着他熟練且自如地操作整個煮面的流程,相當心虛。

“叔叔,你怎麽來了?”

“海市臨時有個峰會,結束得早,爸爸說你在這裏,所以讓我特地過來看看。”

宋予白邊回答邊下面,用筷子攪散面條,整個過程他都沒有擡頭。

因為他知道這時候,任何外露的情緒,都會輕易吓到她。

即使,他現在看到了斯景,已經恨不得将一整包烏冬面扣到對方的腦門上。

借着開始小幅翻滾的面湯,他能從倒映出的水面裏,看到裴拾音偷偷在跟斯景打眼色。

宋予白捏着鍋蓋的手指收緊,咬緊的下颚裏,側臉的青筋也開始鼓動。

只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生氣。

絕對不能當着這種人的面生氣。

小孩子之所以叛逆、不聽話,喜歡瞞着大人偷偷地做決定。

是因為,她自己知道,這個決定大概率是錯誤的。

她會害怕大人生氣、責備。

是因為,她從始至終都知道,這麽做是錯的。

她知道欺騙他是不對的。

她會因此而內疚,不安,輾轉難眠。

他怎麽能當着這麽乖巧聽話的侄女的面生氣呢?

他做不到對她勃然大怒。

他只會給這個叫斯景的臭小子,一點最基本的教訓。

将面打散,放入兩片午餐肉。

宋予白蓋上鍋蓋,平靜而溫柔地擡眸。

“蓓蓓,叔叔臨時過來沒帶水,有點口渴,你能去給我倒杯水嗎?”

辛苦掩蓋了好幾個月的謊言猝不及防被拆穿,裴拾音一個頭兩個大。

本來當着宋予白的面,就已經坐立難安了,他讓她去拿水,她簡直是要松一口氣,匆忙看了斯景一眼,轉身就去帳篷裏找旅行保溫杯。

原本就不算寬敞的遮陽棚下,少了一個臨陣脫逃的人之後,氣氛瞬間就變得有些詭異起來。

宋予白慢條斯理地檢查着他們的食材包裏還準備了哪些東西可以給他可憐得吃不上好東西的小侄女加個餐。

怡然神态,如已穩坐釣魚臺。

找到兩片火腿,翻出一個烤肉盤和佐料。

他低着頭,開始腌制食材。

“你應該認識我,這樣,我就不用再做自我介紹了吧?”

相比宋予白有板有眼的穿着,斯景一身非常休閑的運動裝,顯得少年感十足。

工作臺已被人鸠占鵲巢,他也不着急,只是懶懶地往剛才裴拾音的椅子上一坐,輕聲問:“叔叔,最近海市哪個峰會需要您趕紅眼航班過來?這主辦方也太不會安排了吧。”

說着,從架子上拿起剛剛被宋予白放下去的鍋蓋和攪面的筷子。

“這兒就交給我吧,面煮好了我會看着,您要不然告訴我接下來怎麽弄,然後您去我那帳篷裏休息一下,我那個帳篷,就在拾音的隔壁。”

宋予白倒醬料的手一抖,不小心多倒出了小半瓶。

斯景笑了笑。

“這裏的地形其實不太好走,我看叔叔您這樣趕過來,是真的很辛苦,沒別的意思,主要是,前兩天我還聽營裏有哥哥說,上次有個您這把年紀的企業家過來考察,結果行程還沒結束,就直接累病了。”

……狗雜種。

宋予白将火腿腌好,緩然擡眸,情緒不高不低。

“我也沒比你大幾歲,而且我跟你之間,好像關系也并沒有熟到,你能叫我叔叔的地步。”

斯景笑了。

“抱歉,我一直都是聽蓓蓓這麽叫你,聽習慣了也難免的。”

“不好意思啊,宋先生。”

宋予白給烤肉盤上刷油:“那看來她平時在你面前,應該沒少提到我。”

斯景想了想:“跟之前比,這段時間的确提到的少多了,少到,我都差點忘了有您這麽個人。”

宋予白将午餐肉平平整整地鋪上烤肉盤,緩緩做了個鎮定的深呼吸。

……只知道在陰溝裏爬行的狗雜種。

“是麽?那你記性還沒我好。”

“我其實這兩天總想着什麽時候找人問問,那天晚上你在君豫酒店外打車的時候雨下得大不大,畢竟,保時捷送修應該花了不少錢,下血本搭讪成功,要恭喜你。”

當初在君豫旗下的酒店,前臺以“錄不進身份證為由”,将他拒之門外的時候,斯景是有過懷疑的,畢竟一家頂奢的酒店,不可能出這麽低級的纰漏。

宋予白這麽一提,他瞬間就想通了。

這老渣男就是典型的欺男霸女。

“要不是宋先生給了這麽好的話題,我跟蓓蓓都聊不到一塊去。”

宋予白閉了閉眼,心想自己為什麽要跟這種乳臭未幹的臭小子在這裏争口舌?

明明只需要把裴拾音從這種人身邊帶走,然後封上那堵被鑿穿的水泥牆,就能一勞永逸。

但心裏又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他被騙了多久?

裴拾音前腳還在老宅裏信誓旦旦地跟他保證,兩個人安安穩穩過一輩子,後腳卻跟他火鍋吃到深夜!

劍拔弩張的氣氛,讓仍散發着餘熱的篝火,都相形見绌。

卻在轉瞬,被裴拾音的聲音澆熄。

“叔叔,你是要喝熱水還是冰水啊?”

宋予白溫柔地示意她坐在自己身邊來——他的身邊,斯景的對面。

裴拾音此刻猜不透他心緒,戰戰兢兢地湊過去,卻猝不及防被遞了一碗面。

被煮到勁道滑嫩的烏冬面上,除了海帶青菜碎之外,還有兩片被烤得香香的火腿片。

宋予白将筷子塞到她手裏。

“吃吧,剛才不是都餓得等不急了嗎?”

裴拾音咽了咽口水,決定先将擔心壓後,這時候,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她昨天沒睡好,因為昨晚發電機出了點故障,部分冷藏物資損壞,營長今天臨時去市裏采買,她早上也只來得及吃上兩片面包。

宋予白看了默不作聲的斯景一眼,最後還是把煮好的面也遞給了對方一碗。

斯景很乖地接過面條,只是跟宋予白道謝。

平和有序,彬彬有禮。

仿佛五分鐘前的針鋒相對,根本不曾存在。

“好吃嗎?”

宋予白随手做的一頓,就香得她嘆氣。

裴拾音實話實話。

“好吃。”

宋予白笑着伸手抹掉她唇上粘的一粒烤肉孜然,從她的保溫杯裏擰出水,倒上。

餘光從始至終也不曾落在一言不發的斯景身上,他只是看着她微笑,寬容而溫和。

男人施施然地坐在折疊椅上,驕矜地疊着腿,慢條斯理地喝着水。

“這種檔次的,都叫好吃了嗎?”

裴拾音喝湯的動作一頓,不解地眨眼看他——不太明白他這時候是在謙虛還是在驕傲。

宋予白:“我以為你是吃過好東西的,怎麽這種時候,反而不挑了?”

裴拾音總覺得這句話聽上去哪裏怪怪的,可是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聽到對面有個清澈的少年音輕飄飄地接道——

“可能是因為,不被長輩允許的東西,偷吃起來,才會覺得更有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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