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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兩人說話間,便進了城內。
夜幕降臨,岸堤挂着成串的彩燈,将樹葉快要落盡的枯枝壓得搖搖欲墜,枝頭沉沉壓在水中,在水面上蕩開層層漣漪。
畫橋如虹,不時有幾尾輕舟劃過,緩緩劃開綢緞般的水流,将水面上映着的斑斓彩燈分隔成兩半。
紅牆黑瓦,四方的木窗內燈火煌煌,時不時傳出些才子佳人的歡聲。
近窗明月灑清輝,江南夜色柔似水。
不同于京都的氣派雄壯,袅袅的水霧給江寧的夜晚,蒙上了一層似幻還真的煙紗。
連楚荊那時曾和先生開玩笑,問對方想過什麽樣的生活。
對方鮮有的認真,答到:“或許是去江南,尋一處水鄉,忙時農耕,閑時垂釣……”
當時一心要報追殺流浪之仇的他當時不懂,剛過及冠之年的先生,如何生出這樣暮氣沉沉的願望來。
但現在想來,世間百态,盡是美好。
若不是他執着着非要回宮複仇,爬上皇帝之位。
或許現在他與先生,也能在這風景如畫的江南養上幾只貓狗,過着安穩日子。
可惜,先生這輩子,從未來過江南……
趙景玄抱着劍站在一旁,敏銳地感覺到方才還興致沖沖的連楚荊忽而便落滿失意。
他心頭一軟,輕輕扯了扯對方的衣擺:“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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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楚荊這才回過神來,微微垂下眼眸,眼裏卻依舊落寞難掩,溫聲道:“無事,只是想起一位故人。”
聞言,趙景玄想拍拍對方肩膀的手倏地就停在半空中,頓了許久才握着拳頭收了回來。
連楚荊多半時候滿身尖刺尖刺,讓人摸不得也碰不到。
此時,遠在他鄉,趙景玄看着眼前人,斑斓的虹光自他的白衣匆匆略過,卻不沾染半分。
趙景玄似乎現在才記起,眼前人哪怕再身居高位手段了得,其實只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
這些年來,終究是自己欠了他的……
他剛醞釀了一會兒,想着開口寬慰寬慰對方。
連楚荊臉上卻已經揚起了他熟悉的,拒人千裏之外的笑來。
将自己的情緒收幹斂淨,這是連楚荊這些年來最擅長,也是最常做的事了。
*
軒雲閣,算是這一代有名的酒樓。
兩人是走在路上,突然被路邊攬客的小二拉了進去的。總歸到了飯點,兩人便順勢坐下。
趙景玄環視一圈,周遭熱鬧嘈雜,隔壁桌的大漢喝到興頭上,歪歪斜斜地倒在桌子上。
他幾不可聞地蹙眉:“公子,不找個包房?”
飯菜還沒上齊,連楚荊攏了袖子,端起茶杯,深棕的茶杯顯得他露出的一段手腕愈發白皙。
他搖搖頭,垂眼笑了起來,只說了一句:“我看這兒也挺好。”
趙景玄挑挑眉,既然對方都不在意,他倒也不覺得有什麽,轉而又問道:“方才城門之事,公子還沒與我說清楚,那農工為何會和大衍宗扯上關系?”
“所圖皆為利,農工為錢,大衍宗,為糧。”
大衍宗在江南一帶拓展了不少信衆,尤以江寧為甚。
大衍宗建立之初,便是在當年江南水患時。
江南大水連下月餘,朝廷撥下來的銀子卻被層層貪污,最後到百姓手上的已寥寥無幾。
而一群所謂父母官卻依舊不将這當回事兒。
等下批錢款來時,依舊先中飽私囊,卻不先去治水——致使地裏的莊稼死了個遍。
原先因為先帝常年征戰賦稅極重,百姓早到了彈盡糧絕之地。加上水患嚴重,百姓沒有吃的,最終合起夥孤注一擲便圍了衙門。
那些當官的這時候,才不得不将錢款拿了出來。
然而當時儲糧早被水泡爛了,加上水患導致路上積水嚴重,欽差大臣想從周邊調糧都無從調起。
這時,大衍宗便出現了。
他們聲稱這都是由于大興常年征戰殺戮太重,需得百姓向上天贖罪,只需教上些銀子入宗贖罪,便可度過這個劫難。
人在溺水時,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另外加入大衍宗後,又管吃管喝,便有了第一批信徒。
而這之後不久,江南連綿的陰雨竟真的停了,水患也漸漸平息。
百姓們信以為真,大衍宗便又一次收攏人心。
恰好彼時正值先帝病危之際,後又是連楚荊登基即位,朝廷無力監管。
大衍宗于是趁着這個空檔,以江寧為中心不斷向外擴張,盤踞江南。
後來局勢稍穩,連楚荊也派兵來圍剿過,但對方實在狡猾,竟讓人撲了個空,只沉寂了一段日子,便又複出了。
而如今,邊境還算安好,各地雖有動蕩卻依舊平穩。
大衍宗失去了斂財的手段,便不再滿足現在的規模,責令其中信徒拉上好友親朋一起入會。
最初,盤踞山頭的大衍宗還知道種些莊稼以做日常開銷。
然而自從後來有了劫富濟貧的幌子,搶了幾個山寨,有了來錢快的路子後,便不再有人做種地的活計了。
外表看起來鼎盛,卻已然有了衰敗之跡。
“而現在,眼看還有兩個月就到年關了,大衍宗缺糧,想将手伸到應天府內也不足為奇。”
趙景玄點點頭;“他們選在這個時候,不怕錦衣衛的人将他們一網打盡?”
菜一道道擺上來,兩人這兩天趕路辛苦,已經有些時候沒好好兒坐下來吃頓好的了。
連楚荊等菜剛一上齊,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熱氣騰騰的美食,眼都沒擡一下。
“恰恰相反,大衍宗正是怕錦衣衛會趁着徹查鐵業向他們發難,因此才大量囤糧。
還有,你以為滁州時刺殺的那批殺.手,只是江寧這些人派出去的嗎?”
“你的意思是,那批殺.手還有大衍宗的人?那應天府內,豈不是有人與大衍宗勾結?”
連楚荊點點頭:“因此,他們看似魯莽,實則卻精打細算……魏昭他們的行蹤都在他們掌握之下。”
大衍宗想要糧食,于是想趁着今晚這出農工讨薪,将他們的人插到應天府內做個內應,等待時機搶糧。
連楚荊夾起一筷子香芹便放入嘴裏,芹菜的香味混着臘肉的熏香,卻又恰到好處地中和了肥肉的腥膩。
他吃得極快,顯然是餓極了,舉頭投足間卻依舊帶着一股子矜貴的優雅。
趙景玄為他倒上杯水,嘴角不自覺帶上些笑意,什麽時候開始,連看人吃飯竟都成了一件美差。
南北方飲食差異大,宮中也有過南方的廚子。
然而碰上心悅的,卻又因為規矩,連楚荊卻也吃不過三口。倒比不上江寧小館這些家常小菜吃得肆意歡暢。
連楚荊酒足飯飽,手邊的茶已經涼了,他用手點點桌子示意對方為他換一杯。
他平常受人伺候慣了,這個動作做完才發覺有些不妥,趙景玄看着卻面帶喜色甘之如饴。
連楚荊端起茶杯漱漱口,身邊的醉漢也動作了,拖着身子搖搖晃晃地要往外走,險些要撞到他身上,幸好趙景玄眼疾手快将對方往外推了些。
對方的醉漢原本就站不穩,被這一推險些摔倒。
那醉漢仗着身高馬大,一張紅得有些發黑的臉上兇神惡煞,狠狠地瞪了過來。
趙景玄對這眼神不喜,寒光一閃間,劍便已經出鞘了。
那壯漢一愣,看着趙景玄不像善茬,吞咽了下口水,被同行的好友拉着便走。
臨走前還想着為自己找些理由:“不是大爺我怕了你了,實在是今日要趕着去看看福春樓的玲珑姑娘!”
連楚荊看着對方死鴨子嘴硬,實在忍不住笑了一聲。
美人如良藥,這一笑似冰雪消融間明日初升,瞬間瓦解了秋風蕭瑟的冷意。
剛剛還因為幾人争執靜下來的酒樓因為這一笑,又熱鬧起來,叫周邊幾個想上來搭讪的又蠢蠢欲動起來。
其實從進來開始,連楚荊一身白衣翩然如谪仙而至,便有幾個小姑娘時不時轉頭看他。
然而他看着卻實在清冷矜貴高不可攀,加上對面還坐着個冷得幾乎要将周邊凍結起來的趙景玄,便更沒人敢上來攀談。
不一會兒,終于有個膽子大的小姑娘清了清嗓子坐到了兩人面前,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連楚荊:“公子可是來江寧游玩?”
連楚荊上下打量着對方,眼前小姑娘杏眼娥眉,梳着時興的垂雲髻,一雙眼試探地看過來。
他瞬間便知道了對方的意圖,笑道:“正是。”
小姑娘原先只是見色起意,不想對方聲音也如昆山玉碎般動聽,舉止間盡是風雅。
她眼睛一亮,便将一旁的等着的小姐妹叫過來。
“我叫鐘音,她是闵姜,都是江寧本地人。公子若不嫌棄,我二人可帶着公子在江寧城逛上一逛。”
見連楚荊點點頭,鐘音的笑容愈發燦爛,興致勃勃地将黑臉的趙景玄擠到一邊。
趙景玄顧忌對方是個小姑娘,不好硬趕,只是有些委屈地看了連楚荊一眼。
誰想對方也正和眼前的小姑娘聊得正歡,一個眼神都沒給他。
倒是闵姜拿起手帕咳嗽了一聲,而後朝着趙景玄歉意地笑笑。
闵姜看着比鐘音要大一些。
不同于鐘音圓臉圓眼嬌憨十足,她一雙眼微微下垂,素淨的小臉上面頰微微下陷,顯得有些病态。
“走吧!”
連楚荊突然站起來,眼帶着笑意。
趙景玄不明所以,卻也跟着站起來:“去哪兒?”
連楚荊看着對方陰沉的臉,實在覺得和今晚的氣氛有些違和。
忍不住戲弄般伸出手來,在對方臉上戳了戳。沒想到對方臉色硬得可怕,臉卻也是軟軟的。
“素聞江南多絕色,今晚,我們便去看看這福春樓的頭牌絕色,玲珑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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