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托孤

托孤

第一章托孤

父親死的那個傍晚，蘇棠正趴在堂屋中央的一張大桌子上寫作業。

雖外面仍有天光，但低矮的紅磚瓦房裏着實晦暗的很。

蘇棠很想去門框邊拽亮那根綠色的尼龍繩開關，奈何房間裏的哭聲震天，她實在是覺得吵得慌，索性将兩只手捂住耳朵，瘋狂地默背着她昨天才剛剛學會的那首古詩詞……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

夕陽的餘晖如鬼魅般一點一點将觸角伸向了她破鞋的腳邊，她削瘦的腿上，還有她那因疲憊饑餓而略顯枯燥的臉。

這不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該有的臉龐，那樣嬌嫩紅潤如花兒一般的年歲，被父母捧在手心裏萬分呵護的小臉蛋……

可是蘇棠沒有。

她不記得自己已經有多少天沒有好好吃上一頓飯了，自從父親病了以後，米缸裏的米也漸漸被她挖到了底。

雖然她明明知道即便父親身體好好的也并不會有多少心思照顧她的一日三餐和日常生活起居，但是父親卻可以給她錢花。

如今唯一的生活來源也斷了，她沒有哭，如果說還有點眼淚的話，那就是父親臨終前對她的那份囑托。

他顫顫巍巍地将床裏邊的那份寫好已久的信遞到了蘇棠的手上，他讓她去找信裏的那個人，并且永遠也別再回來這個地方。

父親雖然平時對她冷言冷語，沒有幾分好臉色，但蘇棠知道，父親是愛她的，他生前唯一最放心不下的，應該就是這唯一的女兒，至于那個當年結發為妻的女人，他這輩子了，不提也罷……

蘇棠的母親是跟着一個野男人跑了，父親一直待她很好，是所有這世上的丈夫能給予妻子的最大的寵愛，但母親還是背叛了這場在別人眼裏看來就無比幸福的婚姻。

父親原本從部隊退伍歸來就沒有找到什麽像樣的工作，跟着村上的人去外地倒騰生意，結果身上就存的那點錢賠的精光還順帶背了一身的債務，即使這樣，家裏的艱難生計父親也從來不肯讓妻子操勞半分。

蘇棠的父親是一個情緒不外露的男人，即使自己疼到不能自已，他依然要自己咬着牙硬着頭皮一步一步往前進……

可是生活不是童話上演，蘇棠漸漸長大，吃的穿的用的還有上學的費用，即使父親每次都說‘會有辦法的，會有辦法的’，可是沒有錢，他們一家人的生活卻從來都是寸步難行的。

母親終于忍受不了這樣每日生活在誠惶誠恐中的日子，當初做生意借下來的高利貸，每日上門追讨的人都能把蘇棠家的大門拍爛。

有時候母親的逃跑，蘇棠或許是可以理解的吧，可是那個女人扔下她從此不管的狠心，卻也是讓她的心涼成了一攤死灰。

為何生活裏的那麽多的不公平待遇都只降臨到她一個人的頭上來呢，為什麽班裏的其他小朋友的父母就可以恩恩愛愛一到放學的時候就把她們放到大杠自行車的前杠上，然後歡快地說道，“飛咯，飛咯，我們囡囡做好了，爸爸開始開動車子回家咯！”

蘇棠很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兩邊突突跳動的青筋，房間裏的哭聲是越來越大，她有一點搞不明白的是生前人憎狗嫌的父親在死後會有這麽一大幫子人給他哭喪，尤其以哭得最大聲的二伯母為先。

她們說，“家樹死了，往後這孩子可怎麽是好哦……”

她們說，“是啊，大人死了倒一了百了了，留下個這般般點大的孩子，媽又跟人跑了，這孩子真是作孽哦……”

傷心，作孽，這往後的日子要怎麽過……這是方燭自父親垂危到入殓時聽的最多的幾個詞彙，而作為當事人的她卻始終趴在堂屋中央的一個大桌子拐角上，表情木然地摳着指甲縫裏的泥。

往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呢，蘇棠可想不到那麽遠，當下的日子她只想給自己的肚子填個溫飽。

父親下葬的那幾日，大伯母看她可憐，端了幾碗飯過去給她吃，她餓得快要發瘋，一口等不及一口地将碗裏的飯菜悉數扒光，坐在蘇棠旁邊兀自淌眼抹淚的二伯母見蘇棠這般胃口好，忽然柳眉頓時一倒豎，張口就罵道，“這小沒良心的，你爸才死幾日你就吃了這麽香，果然跟你那沒良心的媽一樣，不要臉……！”

蘇棠只是愣愣地嚼着嘴裏的飯菜，冷言冷語從她母親走的那一刻她沒少聽過，仿佛就像別人談論一場天氣一般稀松平常。

大伯母看着這孩子這麽多天來不哭也不鬧，只得拉了拉二弟媳的衣袖，嘆了一口氣說道，“她不過是個孩子，曉得什麽……”

接下來就是蘇棠落到誰頭上養育的問題，因為父親生前的生意失敗，并沒有留下多少錢，況且外面的高利貸還有一小部分沒有還，大伯母和二伯母互相推诿，說蘇棠的舅舅家有錢，多養一個孩子也無非是多養了一條狗，可蘇棠的舅母卻說，“我這懷了孕的身子，照顧孩子起來實在是不方便……”

舅母這一胎已經是第三胎了，前兩胎都是女兒，舅舅外公和外婆都很重男輕女，如果這一胎再是女兒他就離了這個老婆再娶，舅母心裏忐忑了很久，直到那一次托人在醫院做B超時查出來是個兒子，高興地再也不敢胡亂動彈，生怕孩子掉了，她的婚姻也該是走到盡頭了。

蘇棠不想聽她們的那一片人生艱難的大道理，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她懂，沒有人會想帶一個和自己沒有幾毛錢血緣關系的半大孩子，是個累贅不說，誰知道日後養出來的不會是只白眼狼。

所以蘇棠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小房間，她将自己的書包收拾好，然後拎着爸爸從部隊裏出來時就一直拎着的行李箱子，趁晨光還沒有徹底亮起來的時候，踏上了去往信裏所提及的那個叫慕城的大巴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