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蝸牛

蝸牛

第十二章蝸牛

從黃素琴祥林嫂似的絮叨中逃出來的陸铮，總免不了再次對眼前的這個小丫頭片子表示出了自己的感激之情，然而走在離他始終有一 步之遙距離的蘇棠卻只是微微撇了撇嘴，淡淡道，“我又不是真的為了要救你。”

這話說得倒真的不假，她自己也是很想出來透口氣，蕭念琛的不告而辭令她終究是有些難過的，她心裏清楚地明白她的‘念深哥哥’其實是為了不吵醒她而選擇悄悄地走掉，但小孩子的心思，她終究是覺得有點不好受的。

陸铮一開始只覺得這個小丫頭乖巧文靜還有一點點對陌生人防備的膽怯，但此時此刻看着她始終獨自一人走在前面，雙手插在衣服口袋裏的情景，瘦削的背影了就有了幾絲固執落寞的意味。

陸铮知道這小丫頭除了蕭念琛現在肯定是不願意與他走得太過親近的，所以他并不會刻意去縮短蘇棠跟他保持着的這一段安全距 離，只在她背後依舊笑得爽朗而惬意，“我聽阿琛說，你喜歡吃鳜魚，所以走，叔叔帶你去下館子怎麽樣？”

他的語氣并不篤定，應該說是帶着幾分征詢的意味，這是一種讓蘇棠覺得很舒服的交談方式，雖然不如她的‘念深哥哥’那般令她感到松懈愉悅，但至少比每次蕭奶奶那狂風驟雨般的責備和批評好上一千倍一萬倍，所以她還是從自己的固執中忍不住回過頭來忘了一眼陸铮，然後微微點頭道，“好。”

她只上一次初次見蕭念琛的時候對着徽菜館裏的那道風味鳜魚表現除了自己的特殊愛好，沒想到蕭念琛竟然就記下了，她越想越 覺得開心，本來還覺得不太明朗的心情，因着這一件小事，仿佛沾染上了五彩顏料，瞬間彩虹滿天。

陸铮思來想去覺得，這小丫頭雖然比同年齡段的孩子看起來早熟敏感，但終歸也不過還是個豆蔻年華的孩子，所以簡單吃完飯以後，他還是表達了一下對蘇棠學習成績的關心，“那個小棠，叔叔呢就是想問你一下，上午叔叔教你的那道數學題目你還記得記得解題方法嗎？”看到蘇棠眼裏滑過的一絲疑惑，他忽然又趕緊小心翼翼地解釋道，“呃……那個不記得也沒關系，待會叔叔回去再教你一次！”

一開始蘇棠還以為眼前的這個數學天才無非是為了敷衍一下天真且懵懂的蕭念琛而已，沒想到他還真的挺上心。

蘇棠不太熟稔地用餐巾紙擦幹淨了嘴邊的醬汁和菜湯，也許吃飽了人就會覺得格外地充實和滿足，她語調輕松且愉悅地緩緩說道，“謝謝陸叔叔，你教的解題方法我都記住了。”

其實蘇棠寫的那道數學題有點奧林匹克的風格，主要考的就是缜密的邏輯和靈活轉換的思維，她不是腦袋瓜子不夠聰明，只是鎮上初中數學老師的教學水平确實還不太夠，如今陸铮也只是換了一種思維方式稍微指點了她一下，蘇棠便知道該如何下筆了。

看着蘇棠這樣子的自信滿滿，陸铮雖然覺得他剛才的問話似乎有點自作多情了，但小丫頭終于肯敞開一點心扉同他說話，陸铮還是覺得挺值得的。

他本來還欲張口想問什麽的時候，沒想到蘇棠倒先開口朝他反問道，“陸叔叔還想問什麽嗎？”

陸铮覺得自己一時半會組織出來的詞彙還不知該如何訴諸于口的時候，蘇棠卻忽然坦然沖他笑道，“陸叔叔還想問，為什麽我偏偏要來找蕭叔叔，即使我爸爸死了，我家那邊不可能一個親戚也沒有，為什麽我要千裏迢迢跑來慕城……”

她的目光忽然變得淩厲起來，但面對陸铮的時候卻還是溫暖的笑意，仿佛此時此刻她嘴裏所有說出來的話語都與她不相幹似的，她僅僅只是一個十三歲的還未歷經世事的小姑娘，卻讓陸铮第一次感覺到她內心的複雜和那無限被延伸被撐大的空洞，他下意識地用手攥了攥餐桌上垂下來的絲綢桌布，觸手的冰涼，卻對上了蘇棠灼灼的目光，她繼續緩緩笑道，“陸叔叔，你說我說的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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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始終對他存着一份防備之心，在這座城市，除了蕭念琛，她誰都不會輕易相信，這讓陸铮有一種短暫的挫敗感，他很想伸出手來去摸一摸這小丫頭的頭發，但是她的忽然敏感和迅速退回到自己安全距離的警備之心卻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或許他不曾遭遇她所要承受的那樣艱難的家境和如此殘酷的親人間的離別，他怕自己的小小舉動會再次惹得這小丫頭不舒服，所以很溫和很輕柔地對蘇棠說道，“小棠，叔叔并沒有要問這些的意思，叔叔只是……”

“只是……”她始終平淡如水的笑意裏就有了幾分令人心疼的顫抖，她害怕別人用同情或憐憫的目光來看待她，即使她知道陸铮并沒有想要來傷害她的意思，可是這兩天來，她遭遇的蕭奶奶的刁難和白眼，還有她的‘念深哥哥’的不告而辭，她內心無限擴大的惶恐和積壓的情緒，她知道此時此刻失态的她有多麽狼狽，但是她需要找到一個情緒宣洩的出口，即使這個出口本身并沒有要冒犯她的意思。

蘇棠沒有要陸铮送她回蕭家，該要面對的她總歸需要自己去面對，轉身的一瞬間她擦幹了自己臉上的淚水，回過頭來的時候她依然倔強地笑着說道，“陸叔叔，謝謝你招待的飯菜，有機會我會把這頓飯的飯錢還給你！”

還是內心那點小小的自尊在作祟吧，她習慣了不去領取誰的施舍，不去麻煩任何人，即使是別人的慷慨，她也一并理解為是對她的侮辱，她像一只在雨天裏踽踽獨行的蝸牛，即使有陽光在向她招手，她也會本能地收起自己的觸角，一點點風吹草動就會重新縮回自己的殼裏，繼續獨行。

在回來的路上，長街兩側的路燈已經漸次亮了起來，她深吸一口氣，初秋的夜晚還真是涼啊，她身上穿的還是學校才發不久的校服，劣質的混紡料子，蕭叔叔說天氣漸漸要涼下來了，想到百貨商場去給她買幾件衣服，因為是‘念深哥哥’要買衣服給她，所以她一直心心念念在期盼着。

街上的行人車流匆匆如織，她一個人過馬路，陸铮當然不放心她一個人回家，但奈何他也知道此時此刻的蘇棠并不想再看到他。

其實一路上蘇棠踢着路邊的石子的時候，她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态和不禮貌，但小孩子的倔強，她想她的世界裏只要有‘念深哥哥’就好了，或者說她正在努力地讓蕭奶奶接受她，而其他人的到來，只會增加她的不安。

蘇棠一路走，陸铮是一路在後面跟着，偶爾有車子從她身邊擦身而過的時候，陸铮也緊張的跟什麽似的，但還好，蘇棠一個人也安然無恙地走回了蕭家。

陸铮站在蕭念琛家樓下的一棵梧桐樹下，一邊把提到嗓子眼的那顆心心緩緩重新塞回肚子裏去，一邊在樹下蹲着點了一支煙。

煙霧缭繞中，他仿佛看見了一個人的影子，她有着和蘇棠這丫頭一樣清淡的眉眼和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倔強。

那時候的他也如蘇棠這般般大吧，跟着老師去風景名勝的瓜渡村的迷霧山林去寫生，結果他因着好奇爬到了山頂去捉螢火蟲，結果跟老師就那麽走丢了，那時天已黑，又是山路，好不容易從山頂跑下來卻遇到了一群不學無術的小痞子，看他是城市裏的孩子，又長得白白淨淨的像個富家公子哥就想着要綁架他順便問他爸媽要點勒索金，他當時也是年少氣盛，加上從小到大從未遇見過這樣危險的事，他拒絕配合的結果就是一頓暴揍，然而就在他意識迷糊之際，他仿佛看到一個穿着紅色裙子的姑娘抄着一根搗衣砧朝那群人瘋狂地揮去，一邊揮舞着一邊朝他大聲地喊道，“你快跑，快跑，我掩護你……”

他仿佛是溺水的人忽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瘋狂地向着有萬家燈火的地方跑去，最後他終于氣喘籲籲地跑到了村口的小賣部，利用身上僅有的一點零錢撥通了家裏的電話，爸媽當時就急匆匆開車把他接了回去，他後知後覺才想起來，他甚至都沒有向那個姑娘道一聲‘謝謝’。

其實後來有幾次他重回瓜渡村寫生再次遇上了那個姑娘，但匆匆忙忙之際，他也只是知道了她的姓名而已，甚至都不敢提他遭遇小痞子被揍的事，他光輝而驕傲的人生不允許有這樣的污點，後來他再去瓜渡村打聽這個姑娘的下落的時候，才被告知她當年不知為了什麽事打傷了村長的兒子，其實從他回去後一年不到的時間，這姑娘就被她父母送到了更遠的遠房親戚家去做童養媳，她本身就屬虎，在農村多有忌諱，又那麽能打，像個假小子似的，再加上打傷村長兒子這一條罪名，瓜渡村是待不下去了，如今有人肯收留她做童養媳，按照村上人的說法，就是她八輩子修來的福份。

他內心對這個姑娘的那份愧疚和遺憾并沒有因為年歲的推移而變淡，反而如骨血般長在他的身體裏，每當午夜夢回的時候，他總能想起那個眉眼清淡的姑娘回過頭來對他說的那一句，“快跑，快跑……”

他像個懦夫，只顧着自己的倉皇逃跑，甚至都不敢當面去感謝她的那份見義勇為。

他深吸一口煙，最後在腳底碾滅的時候，他重新擡起頭來看了眼蕭念琛房間的燈光，已經暗下來了，想必這個丫頭已經進入夢鄉了吧！

他重新低下頭來在暈黃的路燈底下苦笑着搖了搖頭，這丫頭的眉眼和性子和她真的是太相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