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前緣後記

前緣後記

“先生……先生……你的賭注想好了嗎？”

正害怕，虛空裏突然傳來一聲悠遠的呼喚。

那聲音似乎隔了好遠好遠的距離，但聽在耳中卻又十分清晰。

顧瓷轉着身子去聽，不知是因為太久沒吃東西餓得，還是別的什麽原因，突然頭暈的厲害，天旋地轉，幾乎站不穩。

他腳步虛飄地踉跄幾步，努力睜眼去看，但最終還是嘭的一聲撲倒在地。

倒下的前一秒，腦子裏還在念叨：啧，這得多疼啊？

不過預想中的疼痛并沒有襲來，待那強烈的眩暈感過去之後，耳邊傳來的卻是熱鬧的叫賣聲。

像是滄古城的西市街……

顧瓷猛的張開眼睛。

入目，一張十分熟悉又十分陌生的臉。

顧瓷皺着眉，瞧了又瞧，瞧了又瞧。

這是……

琢磨半晌，猛然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起來，竄到門邊，離人遠遠的。

那是他自己啊！是他自己的臉！

顧瓷驚魂未定的倚着門框，一面警惕着那個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人，一面打量着他所在的地方——這裏，似乎是城西橋邊的那棟竹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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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想着想着，又愣住了。不對勁啊，他怎麽會在這呢？

“先生，賭注可想好了？”

那個跟自己一摸一樣的人突然開口，語氣懶散，似乎是在跟他說話。

顧瓷暗自撇嘴，想着自己少年時可真是不怎麽端莊。

他直覺此處詭異，怕又是什麽奇怪的地方，不太想開口回應，但卻身不由己。

這身體似乎不由他控制，自己開口說起話來。“想，想好了，就用我的真心吧！”

“真心？”少年顧瓷突然嗤笑一聲，走近一些。“真心能值幾個錢，跟我做賭，賭注便需得是我喜歡的東西。”他說着話，竟一改先前懶散模樣，變得乖戾陰冷起來。

顧瓷借着現在的身子，看着少年顧瓷伸手在這具身體眼前一晃。瞬間，整個人便像被關在了盒子裏，眼前一片黑暗。

“啊！！！！！！！！我的，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身體不由自主的動作起來，在地面上捂着眼睛翻滾。

顧瓷聽着那聲聲凄厲的慘叫，忽然想起……

多年前，他還未遇見師父時，仗着自己妖魂人身，行走世間性情乖戾，且好與人做賭。不論賭什麽，都會向人索要一樣自己喜歡的賭注，或錢或物或是虛無缥缈的東西。

這一次，是自己瞧上了一位書生的眼睛，幾次诓騙誘那書生與他打賭。

賭的是那書生大的意中人是否同樣有意，兩廂情願。

結果自然是書生賭中了，但顧瓷想要那雙眼睛，便不顧約定，生生将之剜了去。

書生原是要上京趕考的，想着有了功名好回去提親，卻不想遇了這番事。

憶起過往，顧瓷生生打了一個寒顫，在心裏把自己翻來覆去罵了一遍。不過這時他也明白過來，自己現在是附身在那書生的身體裏，借着他的身子重歷一番舊事。

等他罵完自己，書生已經不再慘叫，周圍似乎是又換了個場景。

“賣酒。新釀的梨花白，走過路過，瞧一瞧看一看……”

一個常年呆在書房寫字念書的書生來到街市上賣酒，頗有些腼腆。喊聲不大，諾諾的，也像是在念書一般。

顧瓷在黑暗中聽着他喊了一聲又一聲，卻無人問價。

一陣涼風吹過，書生的身體抖了抖。

忽而響起一串腳步聲，步履沉穩，行走間有金屬磕碰之聲。

“勞煩給我裝一壺。”

來人聲音低沉溫潤，好似山溪中的石頭，常年流水沖刷，幹淨清透。

是白夜！顧瓷側耳聽着，不久前才聽到過這個聲音。

書生笑着應下這好不容易等來的生意，摸索着拿出竹筒給他裝好一壺遞過去，有些不好意思的開口：“十文錢。”

白夜接了酒壺，掏出錢遞到他手上，道了聲“多謝”便擡步離開。

接着，場景又轉換起來。這次似乎是在屋子裏。

屋外雨聲連綿。一個女人的咳嗽聲緩緩鑽進耳朵。極細，像是将斷的絲線。

顧瓷聽着，心道：這人怕是沒多少時間了。

“咳咳咳……林郎，莫要傷懷，我今生能與你一處，已是萬分欣喜。奈何身子不濟，拖累你許久。眼下我要去了，只望你，咳咳……只望你好好活着，莫要為我感傷，我……咳咳……”那女人說幾句便要咳嗽幾聲，每咳一下，書生握着她的手便緊上幾分，到最後顧瓷都覺得有些手疼了。

“我會在天上看着你的，看着你釀酒，看着你背書，看着你……咳咳，林郎，你要是想我，便講故事與我聽，你說的，我……我都愛，聽……”

女人越說聲音越小，已是氣若游絲，最後一個字出口，便再無生息。

握在林書生手裏的柔夷驟然失了力道，進而漸漸沒了溫度。

顧瓷聽見那書生低低的啜泣，沒有嚎啕大哭，也沒有痛徹心扉的嘶喊……只是小聲抽泣。但顧瓷知道，他已是心痛如死。

“阿桢，阿桢，阿桢……”

林書生跪在床邊，握着心愛女子已經變冷的手，抽泣着一遍一遍低低呼喚她的名字。

然而無論呼喚多少遍也再聽不見她的柔聲應答。

顧瓷聽着那一聲一聲輕喚，驀然覺得心中疼痛難忍，悶悶的，如針紮，如石壓，如鈍刀劃過。

痛勁兒還沒緩過來，忽然又換了場景。

距離阿桢過世有了些年頭，是顧瓷遇見師父之後回來找林書生的時候。

“先生！”成年顧瓷站在酒攤前，向着林書生彎腰拱手下拜。

林書生聞聲一愣，聽出了他是誰，但并沒有開口說話。不知是害怕還是怨恨？

成年顧瓷向他拜了三下，而後雙手奉上一個包裹。“先生，當年是我心性頑劣，行事乖張，誤了您的前程，今日特來償還。”

他說完，不等林書生開口，便将包裹放在酒壇上，最後一拜，轉身離去。

呆在林書生身體裏的顧瓷聽着自己當年如此不知禮數，道歉語氣還這麽生硬，恨不得鑽出去将多年前的自己暴打一頓，然後再問一問：‘挖了人眼睛，害得他功名無緣，妻子病逝，要給多少東西才能償還得清！’。

林書生等成年顧瓷離開後才抖着手拿過那個包裹，他摸索着将其拆開，摸了摸裏面的東西。

似乎是很多銀票，還有一個帖子似的東西和一只木盒。

他瞧不見，實在不知都是些什麽。

這時，一道熟悉的腳步聲再次傳來。林書生等人走近，笑着道：“白公子，勞煩您一件事，幫我看看這包裹裏裝的都是什麽？”

他将包裹整個遞過去，很是信任白夜。

顧瓷暗罵一聲‘書呆子’。他知道裏頭裝了什麽，那是萬兩黃金和他的眼珠子，以及林書生當年錯失的功名富貴。

但他不能出聲，只能等着，聽着。

白夜看了許久才鄭重地将包裹遞還回去，将內裏所裝物件一一告訴了他。

林書生聽完，停頓半晌，忽而一笑。“功名富貴，如今于我而言，比糞土也不如！”。

呆到現在，這是顧瓷唯一一次聽到他高聲講話。

聲音裏滿帶着憤怒，怨恨，傷懷……

顧瓷又是一陣心痛難忍，并伴随着強烈的眩暈感。

待暈感消失，顧瓷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畫皮鬼的宅子，還坐在原地，擡頭去看時，卻見微心聞人他們全都皺眉看着自己。

而此時的他，手中正握着兩支木簪。

原來，他入回憶的時候，微心他們也看到了。只是不像他那樣感同身受了一番，而是以旁觀者的視角看完了整個林書生的故事。

此時大夥正琢磨着要不要揍顧瓷一頓，再替林書生出口氣。

顧瓷瞄了一眼，心裏知道他們在想什麽，頗心虛的站起身，又補充了些他們不知道的過往。

“這桃木簪是當年林書生同我賭第一局時的賭注，這個粗糙一些的應該是他沒了雙眼之後自己重新雕刻送給阿桢的禮物。”

微心幾個涼嗖嗖的看他，冷聲問：“然後吶？”

“然後……然後，我還回去的眼珠子是用自身妖力浸養過的，他重見光明之後可能就半人半妖了，估計成了畫皮鬼也有我一點功勞……”顧瓷低着頭越說越小聲。

“唉，我之後其實已經很後悔了，能想到的補償也都想了……”

這時衆人已經明白，那林書生就是畫皮鬼。他抓顧瓷來就是想用顧瓷複活自己的亡妻阿桢。

衆人在看了回憶之後，也都已不再生氣，反而開始同情他。

“罷了，這事再論也沒完了，你害他半生，他抓你兩回，說起來到還是你欠人家。”微心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已經不能再折騰的畫皮鬼悠悠嘆氣，最終還是幫顧瓷解了圍。他怕自己不出聲旁邊磨牙的九幽真去把顧瓷打一頓。

他的八字還沒要回來，顧瓷可不能再出事！

不過大家夥也就是那一陣怒上心頭，聽了微心的話，細琢磨一番，也知道此事确實無法再論。

顧瓷見微心幫着自己說話，心中一喜，不過轉瞬又難過起來。

他着實沒想到當年一個任性之舉，竟有如此嚴重的後果。

唏噓一陣，顧瓷轉身向着衆人躬身一禮。

“與各位添麻煩了，此處交由我來處理，大家先回吧。”言罷，默默掐訣破開結界，牽了一條路連在此處與忘鄉樓之間。

衆人互相對視一眼沒再言語，向他點點頭，便都走入那條路，還魂歸體。

送走衆人，又起陣将化作魂珠的生魂送回陽界。

做好這些，顧瓷在鬼府裏找到了林書生和阿桢的畫像。

畫上阿桢坐在桃花樹下輕搖羅扇，林書生則站在一旁似誦詩詞，又似在說故事與她聽。

顧瓷端看半晌，仔細将其卷好，帶在身上，打算回去之後同微心一起做個道場超度一下，也算是再送他們一程。

臨走前，顧瓷擡手彈出一點火星将這鬼府連同一應紙紮物件全部燒了個幹淨。

烈火熊熊，驅散了陰冷，也逐漸消散了怨恨。

回想畫上情景，顧瓷默默嘆了口氣，喃喃念道：“願你二人來生能如畫中一般，過着平凡安樂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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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瓷回到忘鄉樓時，衆人已經擺好杯盤碗盞，還搬了好些酒水在大堂裏。看見他進門，聞人趕緊招招手，“小猞猁快來，就等你了！咱們也算出生入死幾回了，這次脫險，定要好好喝一頓，安安神！”

其他人也附和着：“是得安安神！”

顧瓷笑着走過去，撈起酒碗與衆人碰杯，一口幹掉，嘆道：“餓了這許多天，我終于吃上飯了！”

忘鄉樓一時熱鬧非凡。

就在衆人不亦樂乎的時候，又有人送了請帖來。

聞人喝得有些迷糊，聽見人說送請帖，啪的一聲把筷子拍在桌上，大聲道：“請帖？什麽請帖？我告訴你！我聞人要是再收請帖就改名叫人聞！”

送請帖的人一時尴尬在原地，鬧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只得又解釋了一遍：“我家世子殿下喬遷新居，請諸位前去吃酒！”

然而此時，衆人皆喝得迷糊，只聽得清請帖一詞，任憑來人如何解釋，皆是擺手搖頭，說死不去。

來人無奈，只得嘆口氣背着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