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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趙清岩是趙良臻生前見過的最後一個來自良月福利院的孩子。

這個消息讓盛明菱頓時就愣在了原地。

“……真的?”她有點不敢相信。

盛明月點點頭,聲音輕得像一陣風:“真的,我還記得那天是中秋節呢。”

“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我才讀初一。”盛明月頓了頓,繼續,“那天他也是跟着恒哥來的,爸爸聽說福利院有個孩子考了中考狀元,跟媽媽說,要不要見見他,給個紅包什麽的。”

良月福利院既是慈善機構,某種程度上,也是盛氏的人才儲備庫。

一個成績好的孩子,在盛先生看來,是有投資價值的,他很不介意給予一些金錢和情懷的籠絡,叫他們記得自家的情,以後多向着盛氏。

以自己所學為盛氏效力,或是有了別的成就,進而反哺盛氏,都是他樂見其成的。

趙女士一方面是支持丈夫的決定,另一方面也确實想見見這個孩子,于是立刻便答應了。

還特地把盛明月叫過去:“過節那天家裏要來一個小哥哥,是從福利院來的,你見到人要記得問好,知不知道?”

小明月覺得新鮮極了,家裏常來客人,比自己大的哥哥姐姐、小的弟弟妹妹都有,卻極少會被父母如此叮囑。

肯定是什麽重要人物!

于是她纏着母親問:“媽媽,那個哥哥是什麽來頭哇?哪家的,幹嘛要這麽小心啊?”

趙女士哭笑不得地捏捏她鼻子:“你考試是不是都不審題就寫答案的?都說了福利院來的哥哥,還哪家的,你怎麽好意思問的?”

小姑娘嘿嘿地笑,把臉埋在母親懷裏,聽到父親笑話她,說完啦我女兒小小年紀就要用助聽器了,不得了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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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拍着她的背,笑眯眯地說:“說起來,明天來的那個小哥哥,跟你也有點淵源的。”

小姑娘一愣,疑惑地擡起頭,然後聽到父親驚訝地問:“怎麽還有寶珠的事?”

“這個孩子我印象挺深的。”趙女士溫溫柔柔地解釋,看着女兒的目光裏有好笑也有疼愛,“那個時候福利院剛準備接收第一批孩子,名單送過來的時候,寶珠不是跟媽學背詩嗎,我還記得是那首《詠清水岩呈郭明叔》,剛好有這孩子的名字,你一高興,就把人家的名字圈出來了,不記得啦?”

盛先生先是恍然大悟地哦一聲,然後搖搖頭:“不記得了。”

接着逗盛明月:“寶珠還記不記得這首詩怎麽背?”

“我當然記得啦,才不像你記性不好!”小姑娘得意洋洋,張口就來,“詠清水岩呈郭明叔,宋,黃庭堅,嘗聞清水岩,空洞極明好……”[1]

炫耀似的背完了才好奇地問媽媽:“所以那個哥哥叫什麽名字?”

“清岩,趙清岩,就在你背這詩第一句呢。”趙女士揪了一下她的鼻子,再次叮囑道,“也算是你們的緣分,所以你明天不準捉弄人家,知不知道?”

“我才不會。”小姑娘不高興了,甩頭就走,“我誰也沒捉弄過,媽媽你冤枉我,不跟你好了。”

趙女士哭笑不得,同盛先生說:“還說沒有呢,上次阿恒過來,被她騙着爬樹幫她掏鳥窩,一天到晚皮成猴子。”

盛先生就安慰她說:“小孩子嘛,皮點更健康,阿恒故意逗她玩的。”

事情已經過了十六年,但是盛明月跟姐姐描述起當年的情景,一切都仿佛歷歷在目。

“第二天恒哥真的帶了個小哥哥過來家裏,我本來想,我就不下樓,都不正眼看他,你們總沒理由說我捉弄人了吧?哼哼。”

盛明菱噗嗤笑了一聲,伸手摟住她,問道:“後來呢?”

“後來,我還是沒忍住,實在太好奇了,還是跑出來看,剛好看到他一個人在客廳。”盛明月第一次同人說起自己對趙清岩的第一印象,“十五六歲的小男生,很瘦,竹竿一樣,大概有差不多一米七了,穿着實驗中學的校服,白白淨淨的,很拘謹,但是眼睛很亮,人也禮貌,一點都不自卑,如果不是提前就知道,我看不出他是福利院的孩子。”

就像是,他認為自己完全配得上盛家的資助,并且有能力回饋這份資助。

盛明菱這時問道:“大伯前年有一次做手術,說什麽肺大疱的,是在哪個醫院?”

“一附院啊,韓主任親自做的手術。”盛明月脫口而出,說完就頓住,扭頭和盛明菱的視線對上,眨了眨眼。

盛明菱問道:“不會就是他幫忙的吧?”

盛明月呃了一下:“……我以為是鈔能力?”

盛明菱張了張口,正想說什麽,她就搖搖頭:“不對,公立醫院收費透明,要請動主任做這個手術,走人情的可能性更大。”

說完見盛明菱面露疑惑,便解釋道:“一般的肺大疱切除在胸外科手術裏是屬于Level 1 級別簡單的手術,就跟在街邊給自行車補胎一樣,規培醫生在帶教的指導下都能做,其他病人的我不清楚,但我爸那個真的特別簡單明了。”

“但是給他主刀的韓衷主任,是一附院胸外科暨胸部微創中心主任,教授,主任醫師,博士生導師,還有別的一大串學術頭銜,他給我爸做這個手術,我當時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說句難聽的,叫殺雞用了牛刀。”

但是那個時候,她不知道趙清岩就在胸外科,便以為是因為其他緣故,畢竟以盛先生的社會地位和身份,認識什麽人太正常了。

“當時一附院的卓院長還來看了爸爸,我就理所當然地以為是院長幫忙啦。”

盛明菱好奇:“你沒見到趙醫生?”

“沒有,從我爸入院到出院,沒見到。”盛明月搖頭,“而且那個時候我剛回來才幾天吶,事情一大堆,算起來還是莓姨一直陪着他的,讓我忙自己的事去,都沒去過醫院幾次。”

頓了頓,她又說:“其實未必是他,就算一個科室,他一個普通醫生,又怎麽指揮得動主任。”

盛明菱想想,“你說得也對,應該是我想多了。”

頓了頓,又問:“那……後來呢?他第一次來家裏的時候。”

盛明月哦了聲,說道:“後來我就在樓梯上跟他講話啊,問他是不是趙清岩。”

小姑娘得意洋洋地告訴對方,他之所以能進良月福利院,是因為自己哦。

多少有點邀功的意思,聽到對方跟她說謝謝,就更加高興,趴在樓梯扶手上嘚吧嘚嘚吧嘚,還問人家在福利院吃沒吃飽飯。

自覺是關心,但現在長大了再回頭去想,會發現如果換一個心思敏感或者有點自卑的孩子,興許領會到的就不是好意,而是難堪了。

幸好如今再見趙清岩,雖然匆匆一晤也看不出什麽,但盛明月覺得他過得好像也還行。

也是那次,在趙清岩和趙恒離開盛宅後,她再一次跟父母說:“爸爸媽媽,我已經長大了,是大孩子了,請不要再叫我的小名,可以不可以?”

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她就開始抗拒父母再叫她小名,她的小名叫寶珠,珠珠珠,豬豬豬,她知道有人在背後這樣取笑她。

——盛五小姐再如何得寵,如何衆星拱月,也終究只是個普通人,會有人看不慣她,不喜歡她的。

但她抗議過好幾回都不了了之,滿以為這次又和以前一樣,結果趙女士看着她,認真思考了一下,點點頭:“好吧,以後有外人在的時候,我和爸爸盡量不叫你的小名好了。”

她驚訝極了,幸福來得太突然了啊,她都不敢信,圍着母親像小狗一樣轉來轉去,連連問是不是真的:“答應了就不可以後悔哦?”

着急又期待的樣子,生怕大人會說話不算數,惹得父母失笑連連。

那一年的中秋節天氣格外的好,盛明月過得很開心,但并不知道那是最後的輕快。

快樂到達頂點,就會慢慢向下墜落,歌曲過了高潮,也要進入尾聲。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這句諺語她很小就知道,卻是在十五歲時才明白到底什麽才叫水滿和月盈。

盛明菱摟着她的肩膀,聲音低沉:“我記得大伯母就是在你十三歲那年的冬天查出來的……”

盛明月應了聲是,那一年冬天最冷的時候,趙女士有幾天覺得頭疼,平時偶爾也疼,但都沒有這次疼得這麽久,于是去醫院做了個頭顱CT。

确診腦膠質瘤的時候,正是臨近春節,那個年盛宅冷冷清清,籠罩着壓抑的低氣壓。

于是盛明月的十四歲,過得戰戰兢兢,每一天都在害怕,害怕媽媽今天睡着了就沒有醒來。

趙女士的手術效果并不好,在漫長又短暫的一年裏,迅速進入末期,并且在盛明月十五歲這一年初冬,與世長辭。

她想要學醫,想要研究腦部疾病的心願,大概就是從母親的骨灰盒被移進墓穴這一刻開始出現的。

盛明月知道母親其實放心不下福利院的事,畢竟在她倒下之前,她還計劃着要在福利院修新樓,說要增加必要的藝術課程,不求精通,懂一點點也是好的,又說要去找老師聊聊,有幾個殘疾的孩子要上小學了,能不能去普通小學而不是特殊學校,還有孩子是唇腭裂,要找醫生做手術……

很多很多的事,在她病倒後,都交給了舅舅去辦,舅舅幫她管起福利院這個攤子,一管就是十六年。

“我見到趙清岩,就會想到媽媽。”盛明月站在主屋的屋檐下,遠遠地看着別墅極寬敞的庭院,噴泉汩汩不停地噴湧着,陽光落在水面上,遠遠的反射出金光。

“那個中秋節,真的很好,很熱鬧啊。”她輕聲說,“媽媽要是知道趙清岩現在這麽出息了,肯定會很高興吧?”

盛明菱忍着心痛和眼淚,把她的頭靠在自己肩膀上,低聲嗯了聲:“肯定會的。”

姐妹倆靜靜地靠在一起,誰也沒有再說話。

盛先生回來的時候,就見這倆一身正裝禮服,站在屋檐下當門神,不由得納悶。

“寶珠,阿菱,你們兩個在這裏做什麽,不熱麽?”

聽到他的聲音,倆人回過神來,盛明菱笑道:“透透氣嘛,天天待空調房對身體不好。”

盛明月見只有他,就問:“莓姨回去了?”

盛先生點點頭,往屋裏走,喊春姐煮點綠豆湯,他覺得天太熱了。

盛明月和盛明菱也沒再問,盛先生的女朋友鐘莓是不住雲宮盛宅的,她有自己的住處,也是盛先生贈送的房産。

這是盛明月接受父親的女朋友的唯一條件,我不管你如何安置她,送她多少東西,甚至你可以去和她住一起,但她不準入主雲宮盛宅,這裏是她媽媽趙良臻的家,她不允許也不能容忍自己母親的痕跡在這裏消失,甚至是被另一個女人取代。

“這裏只能有我媽媽一個女主人。”她當時如此開誠布公且理所當然地對盛先生提出要求。

盛先生當然會答應她,他并沒有再婚的打算,鐘莓也不想步入婚姻。

因此他們三人這幾年風平浪靜,盛明月也經常會跟他們一起出去吃飯旅游,相處得還不錯。

他們往屋裏走,一只看上去不怎麽威風,反而還有點胖嘟嘟的黑背從樓上飛奔而下,搖頭擺尾地撲到盛明月跟前,嗅了嗅,嘤嘤叫地一把抱住她。

盛明月叫了聲雲吞,摸摸它肚皮,說它越來越胖了,說完就松開它繼續往裏走。

趙清岩和趙恒回了福利院,周末孩子們都不用上課,寫完了作業或者拖延症犯了的,都在操場上玩耍,見到他們回來,就圍上來喊人。

“清岩哥你今天有空回來了?”

“恒哥你上次給我抓的鳥叫大咪小咪叼走了,你快幫我教訓它們!”

“清岩哥我有個數學題不會做……”

“恒哥恒哥……”

七嘴八舌的,叫得兩個大哥頭都開始疼,滿耳朵都是猴哥猴哥,什麽?你說他們喊的不是這個?不對啊,他們聽到的就是這個啊!

好不容易把他們都打發走了,倆人才拖着一身的疲憊往趙家小樓去。

“……帶孩子比站一天手術臺都累。”趙清岩滿臉憔悴。

趙恒瞅他一眼:“那得虧你不在兒科,不然天天都要被掏空。”

趙清岩失笑,他實習和規培的時候輪轉到兒科,還真的有老師跟他說過,覺得他脾氣好有耐心,很适合當兒科醫生。

當時他面上笑笑,心裏卻在慶幸,幸好跑得快,不然我遲早要瘋,兒科是普通人能幹的?!

回到趙家,田英姿見到他倆都一臉累得不行的樣子,忙招呼人坐下,然後給一人倒了一杯冰鎮酸梅湯。

“快喝,這是怎麽了,去參加個壽宴怎麽就……”

田英姿頓了頓,關切地看向趙清岩:“是不是那種場合你不習慣?我早該想到的,讓阿恒一個人去就行了,那地方都是人精,一人八百個心眼子,你怎麽應付得來。”

別說趙清岩,她都早就不習慣了,還是福利院好,都是小孩,有什麽就說什麽,簡簡單單。

趙清岩失笑連連:“是剛才在操場那兒碰到一群小的,吵的。”

趙恒哎呀一聲:“媽你還擔心他不适應呢,都不知道他跟明月聊得多好,加上溫家那個溫二還是他同事兼同學,仨學醫的博士湊一起,我沒吹牛,他們說的每句話我都聽不懂。”

田英姿被他這話逗得直樂,一邊交代趙清岩留下來吃飯,一邊就往廚房走。

趙恒和趙清岩喝完了酸梅湯,哥倆拖着椅子坐在屋檐下,一邊看天上的雲彩,一邊等開飯。

忽然趙清岩問了句:“怎麽盛氏不是五小姐繼承,反而是小盛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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