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初上雲端(2)

初上雲端(2)

初入“天界”的窦榆就被稀裏糊塗扔到了黑江邊上,從凡界蠻荒漂泊到了神界莽荒,繼續他的流浪生活。

天界是有銀河的,從雲山上傾斜而下,河水潔白透亮、星光閃閃,如同一條修飾天上仙宮的銀色緞帶。

而在仙氣飄飄、恢宏大氣的仙域外,卻有一個光無論如何也照不到的“黑色領域”。

那裏也有一條江,靜谧悠長,但是江水卻如墨色般烏黑,将所有顏色都“吃”進去,像一條饕餮萬物的黑洞。

那是“詭域”,不是因為住着鬼,而是因為那是惡妖的流放地,惡妖是妖族的一個分支,是所有神妖鄙視的存在。

雖然神妖們十分忌諱“歧視弱小”,但是那“歧視”卻明目張膽地擺在面前,仿佛只要他們不認識這叫“歧視”,歧視就不存在了似的。

窦榆在天界待的第二日,就表現出了神的外貌,因為人類和神妖中的神相貌極其相似,他就很容易地朝這個方向演變。

他那頭分叉幹枯的長發變成柔順的白色,披散着,一席白色衣袍,住在黑江附近的宮殿裏,俨然有了“神”的感覺。

雖然他自己并不這麽覺得。

*

“月宮”竟然在黑江附近!這是他不能理解的。

明明在凡間能照亮黑夜的月亮,在天界竟然卑微如此,和處于天界底層的惡族做鄰居,真不知道月宮宮主怎麽混的。

經過窦榆的幾次探索,他終于發現原來宏大的月宮沒有宮主,只有他自己。

月宮曾經的主人叫宓蕤,聽說是金麒麟藺蚩的手下,藺蚩有兩個得力助手,一個“武官”,一個“文官”,那文官就是曾經的月宮宮主宓蕤。

不過這宓蕤不知什麽原因病故了,只留下一座冷的人心都寒了的宮殿,被窦榆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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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榆被封了個“善神”的稱號,一聽就是很水很廉價,就像誇人實在沒得誇,就說:“你好善良啊。”

“善神”是神妖中最普羅大衆的身份了,相當于他被劃入天界,成為這裏的一員了。

還是女娲給他争取來的。

盡管依舊沒什麽地位,但好歹有了幾個便宜侍從,幫助他一起收拾這個偌大的宮殿了。

黑江的水凝滞又陰沉,天界的日子比凡間更漫長難熬,窦榆窩在月宮裏種種花、看看書,時間一長,便把天界幾億年的歷史摸了個大概。

一次,他想要去黑江瞧瞧。

一個原因,就是關于惡妖的惡在歷史書中并沒有記錄,從創世到天界定居,每個天界領袖的功績都記錄得十分仔細,簡直細致到了他們的日常起居。

但是,惡族仿佛從他們出現開始,就被永遠打上了“窮兇極惡”的标簽,不見天日。

窦榆捧着他的澆灌了數年都沒有發芽的盆栽屏蔽左右溜達到了黑江。

女娲曾經無數次和他表明過,不要去黑江,不要去黑江,但是這個日日夜夜都能從月宮的窗臺上看到的神秘之地,對窦榆有些無比深刻的吸引力。

既然自诩為“神明”,為什麽對家門口的“惡”視而不見呢?窦榆不明白。

就是在那天,窦榆在黑江遇到了小黑龍。

他沒有看到小黑龍的全身,只是看見那龍鳍破開黑水而出,龍鱗翻騰,又沉了進去。

然後,他偷偷去黑江的事不胫而走,被藺蚩知道,藺蚩用了一道密咒,弄瞎了他的眼睛。

藺蚩:“就知道你不老實,既然做了善神就要有善神的樣子,和惡族混跡在一起是什麽樣子?好好反省!”

從此,窦榆的眼睛蒙上了一層白紗,白紗下的雙目永遠失去了光芒。

之前的他在“光明正大”的天界,只有在看向黑江時才能知道,天界竟然也有光照不到的地方。

現在的他,無論看向哪裏都是黑暗的。

他雖然失明了,又好像剛剛重獲光明。

這更加堅信了窦榆日日往黑江跑的決心,他更加膽大妄為、不計後果。

既然他們對黑江的生靈采取了掩耳盜鈴的态度,難麽他窦榆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也對天界的規則視而不見。

反正,他是真的看不見。

*

窦榆再次踏上了黑江旁的雲地。

天亮了,月宮就會陷入夜色裏,他剛起床,身上還穿着睡覺時的星河紗,白色的長發越來越長,長到小腿肚。

他的膽子愈發大了,用手摸索着,貼着江畔坐了下來,将遮住眼睛的白紗摘了下來。

窦榆歪着腦袋,月華流照般的皓色長發鋪在水邊,灑進墨色的黑江。

他的眼睛茫然的盯着前方,感覺有股力量從下輕輕扯了扯他的頭發。

“疼。”

他道,擡手往回扯了扯頭發。

那股力量霎時松開,靜了片刻,窦榆聽見水聲,一個東西上了岸,又拽上了他的衣服。

“你到底想幹什麽呀?”

窦榆淺淺一笑,他從古籍中得知“神族”對于水榭神域周圍的“惡族”有一種出于本能的吸引力。

如果他是天生的至神,惡族們現在早就像餓虎撲食一樣将自己拆吃腹中了。

至神,只有最高級別的惡鬼才敢招惹。

但是,即便是普通的神族,一般惡族見着了也會遠遠地躲着,這個叨擾他的小東西是個不怕死的,窦榆有點佩服,便也沒制止他。

任憑小東西游雲一樣纏着他的腰變成了一個小孩兒,小家夥擡着墨浸一樣的眸子,捧上窦榆的臉,死死的盯着,稚氣道:“小神仙,你為什麽看不見了?”

窦榆能感覺到吐在面部的氣息,但是不聚光的眼睛依舊不知道往哪裏轉,只能虛空看着一點,笑道:“瞎了,當然就看不見了呗。”

“那,小神仙,你又為什麽瞎了?”

窦榆不是第一次碰到這個小家夥了。

第一次,他還是那黑江裏翻騰的小黑龍。

其後幾次,窦榆看見他騰挪了幾下變出烏黑如黑江的長發,如雪但沒有血色的肌膚,一雙深邃的幽井一樣的大眼睛。

他是在髒土和各種野獸、幫派厮殺過的“半路子神”,身上帶着天然的泥土氣,對于天界,并沒有那種像出生地一樣的歸屬感,在這裏,孤獨和寂寞被只會放大了千倍萬倍。

因為他喜歡搗鼓一些花花草草之類,這些需要泥土才能生長的生物,身邊的神妖們覺得他髒的很,見到他都捏着鼻子遠遠繞行,窦榆在這裏沒有朋友同好。

倒是黑江裏的小黑龍不嫌棄他。

還一口一個“小神仙”。

窦榆摸摸他的臉,道:“你不要老叫我神仙了……我才不是什麽神仙。”

“那你是什麽?”

小黑龍把尾巴甩過來,用柔軟微涼的尾巴稍兒一下一下掃過窦榆的手背。

窦榆覺得癢極了,佯怒地把他的尾巴扒拉來,道:“……我是人。”

“人是什麽?”

小黑龍不明所以,抱着尾巴,縮在窦榆的懷裏數尾巴上的鱗片。

窦榆懷念地擡起頭,想像在人間暢想時看向高遠的天空,結果看到了一片漆黑。

他忘了,他已經在天上了。

而且,他也看不見。

“人啊……”

窦榆:“人就是從土裏長出來的東西,和神妖長的很像,一雙眼睛一張嘴,但……。”

“髒……”

窦榆感覺這個字他說的不情不願。

“為什麽?為什麽……髒?”

窦榆:“我不知道,那些神妖們總是這麽說,大概人是從髒土裏出生的吧,沒有天界的雲地幹淨潔白。”

“哼!”

小黑龍撅起嘴巴,一翻身枕在窦榆的大腿上,從下往上看着窦榆,眼中情緒奔湧。

沉默了許久,他道:“……才不是呢。”

窦榆有點恍惚:“什麽?”

“人才不髒呢!”他道。

窦榆笑起來,覺得這個小黑龍怎麽和人類小孩一樣,喜歡賭氣。

“你呀,你又沒去過凡間,你怎麽知道的?說不定就和他們說的一樣不堪入目呢?”

黑色的龍尾巴纏上窦榆的腰,小黑龍從前面抱住窦榆的脖子,悶悶地問道:“月宮天臺上那些小盆裏種的是什麽?”

窦榆一愣,心想這個小孩怎麽話題轉移的這麽突兀,道:“啊,那個啊,是我來這裏時挂在我衣服上的一些種子,扔了可惜就種上了。”

“說來可惜,我用雲地的雲當的土,種了好多年,種子完好無損,但就是沒發芽……”

小黑龍手上一緊,把窦榆的長發勒成一個中空的弧度,像個伸開菌蓋的白色蘑菇。

“所以,不是凡間髒,你看,天界連種子都不能孵化,連花都不會盛開,連人都沒有。”

小黑龍從窦榆的肩窩裏擡起頭,近在咫尺地看着他,鼻尖都要互相觸碰,但是,窦榆的眼睛沒有光,像兩顆遭了灰的琥珀,什麽也感知不到。

“小神仙是我見過最潔白的人了,地位最顯赫的神妖都不如。”

“哈哈。”

窦榆把小黑龍從身上薅下來,安置在一旁,但是他不知道小黑龍的眼神還針腳細密地連在自己身上。

窦榆無奈道:“世界有陰必有陽,這是鐵律,既然有幹淨潔白的,那總要有個肮髒腐敗的吧?你說是不是?嗯?”

他的本意是想告訴小黑龍,不要糾結髒土髒不髒、破不破,就算它髒,就算它永遠都不會入天界衆神妖的眼,那也是他的來處,他永遠不會因為來過天界而忘記故鄉。

但是,小黑龍神色深沉下來,露出稚嫩的小臉上不可能存在的冷酷,他從陰沉黑暗的黑江、月宮往外看,輝煌燦爛的天宮寶殿遠在天邊,被一條星光璀璨的銀河環繞,明亮的像是星光折成的。

“這天界……就不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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