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無盡夢（4）

無盡夢（4）

黑漆漆的影子從書房退回後，江白渚沒有立刻蘇醒，而是保持着撐着腦袋的狀态，一動不動。

最先恢複的是嗅覺和聽覺，江白渚聽見耳畔有陌生的動靜，但算下來時間，現在結束會議有點早了。

那個動靜是一種帶有探尋意味的動靜，像一條靜待時機的蝮蛇，不動聲色地阖動了一下眼皮，目光緊緊地鎖在眼前的“獵物”身上，那蝮蛇不敢輕舉妄動，因為它不知道這個從來沒有見過的“獵物”，到底是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

江白渚沒有睜開眼睛，只是裹在眼皮下滾動眼珠，那位便立刻坐直了身子，現在肯定板板正正地擺出了一副無事發生的正人君子模樣。

江白渚撩開眼皮，把枕在茶幾上的胳膊收回來，餘光瞥見那位正翹着腿，無所事事地扒拉着手機，見他醒過來，立刻擡起來頭，扯出一個标志性的商務笑容：“嗨，見你睡着，沒好意思叫醒你。”

還挺自來熟。

江白渚幾不可聞地眯起眼睛，面色平淡：“那你又為什麽非要叫醒我？”

那位穿着一身豎條紋的黑咖色西裝，槍駁領的左側別着一枚如銀制羽毛胸針，泛着一層和讨厭的黑咖色截然不同的白色光昏，如月光一般皎潔，西裝外面披着一件黑色毛呢薄大衣，金色的眸子裏妝點的滿是資本和欲望的狡黠。

男人無奈地笑笑，指了指江白渚面前的茶幾，好整以暇地道：“你是第一次來調查屬吧先生，孤鹜城這個小地方，窮的連非人的調查屬都鑽樹洞裏了，雖然渾身上下只剩下一點基層小幹部的一腔熱血，外加自帶的兩袖清風，但有一件，還是極好的。”

男人露出一副“自己很懂這個地方、而江白渚很不懂這個地方”的讨厭的倨傲，說了一長串居功至偉的廢話，還在最後故意拖長了聲調，不再說下去，為的就是讓江白渚當他的捧哏。

江白渚緊了緊眉。

看在阿魚走之前讓我好好在外面待着、看好大門的份兒上，江白渚還是決定理他一理。

“怎麽極好？”

“哈哈哈。”那人笑起來，挪到江白渚的身邊坐下，沙發向那人的方向陷落下去，江白渚不由得繃緊了一側的小腿肚。

真是令人厭煩的重力。

趁着江白渚挺直腰板的空當，那人一把拉開了茶幾下的抽屜。

“當然是孤鹜城特産的綠茶極好啊！唉！看來你是真沒喝過，你是本地人嗎？看樣子應該不是，這茶很有名的！我每次來都得讓薛谔那小子給我準備個十幾斤帶回去。不是，你這是什麽表情啊，沒喝過就沒喝過呗，用不着瞪我。哈哈哈，這小破屬的員工對待上門聊閑的都挺和藹可親的，怎麽？他們還沒拿這寶貝招待過你？”

說着，那人煞有其事地同江白渚拉開了距離，開始故作高深地上上下下打量江白渚，壓低聲音道：“嘿，老兄，你不會是被抓進來待審訊的犯人吧，我怎麽沒看見你的手铐，我可聽說這幾天孤鹜城不怎麽太平……”

“哼。”江白渚很效率地平定了自己的情緒，輕輕一笑，問道：“先生，既然您都知道孤鹜城這幾天不怎麽太平，怎麽還一股腦地從京城那麽遠的地方往這裏飛？”

聽罷，那人有點吃驚地愣了一剎。

“咦，你怎麽知道我是從京城來的？我認識你嗎？你認識我嗎？”

這次輪到江白渚故作高深了，他微微擡起下巴，用斜下的目光鄙夷地看着男人：“這你就別操這份心了，既然沒帶着百分之百的誠心誠意來，就別裝得和這裏很熟一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人也不管自己資本家的架子了，朗聲笑了起來：“你這個家夥，有點意思啊！比京城那幫屁滾尿流的敗類有意思！”

說着，男人輕車熟路地又從茶幾底下搬出來一盤倒扣的茶杯和一只透明的玻璃茶壺，扒開暖水瓶的軟塞就開始沏茶。

片刻，一杯茶水清淡、茶味清醇的孤鹜城特産綠茶被推到了江白渚的面前。

“先生，嘗嘗吧，雖然比不上碧螺春和雪山龍井，但也算是個矮個兒裏的高個兒了。”男人道。

自打這貨出現，江白渚就知道他是個什麽貨色了。

身上那股難以掩蓋、讨人厭的麒麟味，摻和着貌似很好聞的精品男士香水味，差點沒給江白渚當場熏嘔了。

金色的眸子，雖然眼波流轉，但流轉的都是些華而不實的欲望，這是江白渚最讨厭這位麒麟的一點。

金麒麟，藺蚩。

當年中天塌陷，對于久居天界的神妖來說，是一場空前絕後的史詩浩劫。

天界曾經幹淨地沒有一絲絲塵埃，腳下踩的是純水做出來的雲，住的建築也是純礦打造的，東南西北沒有任何雜質，像被裝在無菌倉裏的小生态，安安穩穩地運作着。

只有那條突兀的黑江，橫在夜色常駐的月宮旁，用以平衡整個至純至善的天界。

然後，天上破了一個巨大的窟窿，把整個天界攪了個天翻地覆。

先是從滿是髒土的凡界升起來的水都飄積到了天界，又是天界的潔雲都下到了髒土，後來，就連天界那條被譽為母親河的像銀白色綢緞一樣的銀河也倏地不再明亮了。

整個天界亂成一團，凝滞着流淌了數千年的黑江突然漲潮，把整個天界都淹沒成了黑色的汪洋。

凝滞的汪洋，像無情的幕布，将一切企圖扭轉乾坤、續寫故事的“死心眼”都關進了黑暗裏。

黑暗中的存在們，都變成了黑暗本身，但總有一些求生欲強的，想要繼續發揮他們生命的本能，勇敢而無謂地跳進了那片他們曾經最唾棄最嫌惡的髒土，去那裏尋找新的希望。

主角們還在不明去處的地方苦苦地掙紮，還沒有把全文的苦惱積累到一定程度，來扭轉故事的低潮，怎麽這些小喽啰倒開始發光發熱起來了。

江白渚不明白，他明明不想這樣的，他的計劃不應該是這樣的。

金麒麟還杵在他面前擺着那張“歡迎光臨”的商業笑臉，一直在示意他去喝面前那杯熱茶。

“老兄，你真應該嘗嘗。”金麒麟又開始了他的産品營銷：“我媳婦最愛喝這種綠茶了，我和你說，別怪我話多，嘿！有時候聽媳婦的話，真的，準沒壞處。”

江白渚停下思緒，終于聽進去了金麒麟的話：“你這種……還有媳婦？”

出于早就答應過窦榆要遵守的《現代人行為規範》中的一條，講文明懂禮貌，江白渚沒有說金麒麟：你這種，垃圾人。

但精明如金麒麟，他還是聽出來那段停頓裏藏着的“來者不善”，但是在商業圈摸爬滾打慣了的他對此并不在意。

“是啊！”金麒麟瞪大了眼睛，那雙滿含欲望的眼睛裏寫滿了一句話“我有媳婦，你沒有嗎”。

“你看你看啊，這枚胸針，就是他送給我的”金麒麟挺挺胸脯，把槍駁領上的物什兒展示給江白渚看：“看出來這個形狀了吧，羽毛，羽毛唉！用銀子做的，可漂亮了，我可寶貝的不得了！唉！在這世界上，有愛人寵着的，真是幸福的沒邊兒了。”

江白渚終于忍無可忍，撈起茶杯一飲而盡。

“怎麽樣？”金麒麟緊跟着就上來問他的産品反饋。

江白渚咂咂嘴，平淡地道：“還行，一般吧，發澀，麻舌尖。”

“啊？不能啊。”金麒麟端起茶杯又沏了一杯，嘗了嘗，咂咂嘴，明白了：“害！你肯定是不懂行！要的就是這個味兒！”

故事又開始脫離他的掌控了，江白渚盯着腳下那片自己的影子，思緒再次飄遠，他明明很會捏造情節的，但是每次都會出現一些小差錯，這些角色總是會不按照他的預想行動，然後得出一些和他的計劃完全相違背的結果。

金麒麟怎麽會有愛人呢？江白渚想不明白，因為壓根就沒有這個情節，金麒麟這個角色在天界就是如此，是欲望的化身，名利、權勢、威嚴都是他的代名詞，他高貴于此、卑劣也于此，就連對月亮宓蕤的感情也不過是他心中那股欲望的衍生物。

就因為天界坍塌的時候，求了一次生，這頭只有欲望的野獸就學會怎麽去“愛”了？還喜氣洋洋地和江白渚展示這種“愛”，如此賣弄風騷！真是可笑！

“你肯定是第一次喝沒嘗出其中的滋味來，來來來，我再給你滿上，這次你在好好品一品，這種綠茶喝起來，真的性價比挺高的。”金麒麟讨人厭的聲音再次出現在江白渚的聽覺裏。

江白渚沒讓他倒茶，他一把撤走了桌子上的茶杯，有點惡狠狠地盯着他。

“怎麽了？”金麒麟端着茶壺，保持着一個要給他沏茶的預備動作，一臉懵地問道。

“我也有老婆，我也有愛人的！”江白渚沒頭沒尾地回應道。

“啊？”金麒麟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