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無盡夢(6)

無盡夢(6)

有了金麒麟這架送上門來的提款機的鼎力相助,沒有了總部的經費撥款的調查屬總算是能夠正常運轉了。

非人的部門相比現實人類社會的部門本來就很特殊,像是一個自發組織起來的公益組織,純純靠着一群難涼熱血的有志之士撐着。

人類社會相關的警察們能和非人的調查屬搭上關系,少不了最早那幾批在人類社會紮根的先輩們,這些先輩像一株從異世界大陸移植而來的植物,陌生的根系紮進陌生的土壤之中,稚嫩的脈絡小心翼翼擁抱着這片廣袤的土地,這才生出幾片像模像樣的葉片來。

只可惜這些最早紮進去的根有好多都叛離了組織,生生把自己揉碎,和濕黏的泥土相濡以沫了起來,他們沒有什麽錯誤,他們只不過是選擇了更好更舒适的生活方式。

但是那些依舊憧憬天空葉片,還在風雨中搖曳着。

妖獸調查屬和警察之間是有利益關系的,有很多道路監控、走訪調查的權限、以及刑偵專家等等都是調查屬查案時必不可少的門路,要想調用這些門路,就必須和當地的警察局打通好關系,如果調查屬總部即将瓦解的事傳到了那些警察高官的耳朵裏,上行下效起來,薛谔他們就別想繼續查案了,那些在人類社會無故猝死的非人們就真的死無對證了。

但是,只要有了藺蚩這棵天降神兵似的“搖錢樹”坐鎮,在總部瓦解的消息傳出去之前,他們還能再撐一段時間,再撐一段時間,去搞清楚自己這個種族到底發生了些什麽,自己未來路在何方,又或者,還有未來嗎?

萬物每一個的消亡是不争的事實,如果不能向世界證明自己的存在,那也得告訴自己“我沒有白存在過”,死有對證,活也得有對證,既然都是活生生的生命,那就必須要打起精神。

打起精神。沒錯,打起精神。

薛谔站在書房的窗臺前,眺望着窗外時空洞中漫無邊際的晦暗,有陽光從這片晦暗中漫揚而來,沒有太陽,但卻有白日的陽光,他第一次接管這個地方的調查屬時就是這樣了。

孤鹜城調查屬的前組長是個體弱多病的男人,年紀不大,但生着一頭白發,整天邋裏邋遢地,在工作場合也不穿工裝,整天套着個洗到發白的套頭衛衣、運動褲、趿拉着一雙拖鞋,像個不修邊幅的網瘾少年一樣縮在這間書房裏打游戲。

薛谔第一次來報道,那家夥就要把組長之位授予他,還指着一整個書架的文件對他道:“這以後就是你的使命。”

“什麽使命?”他下意識地問道。

“你們非人的使命。”那家夥悠悠地道,書房裏的綠蘿蓬勃着新鮮的葉片,在溫暖的空氣裏招手,那家夥說過這些植物是他在一個無人問津的荒草地刨回來的,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兒,沒想到如今長的這般好:“沒有任何生命,可以給這個無情的世界留下不可磨滅的記憶,但是任何生命都是世界的一部分,只要你傾盡全力,不要被時間的洪流慌亂地裹挾走,你,就可以給這個世界一記重拳,世界無論如何也會吃痛一下的。”

“哈哈哈。”那家夥說罷,笑了起來,向來不靠譜的孩子氣臉上,蒙上了一層布道者的聖光,薛谔之前從來不輕信他的玩笑話,但是那天,薛谔發現他白色的長發柔出一片朦胧的光輝,将他整個都暈在其中,像一抹風一吹就會散而不見的霧氣。

薛谔心口一緊,沒有多加思索就大不上前,拉上了書房的窗簾:“先生,你是要走了嗎?”

那家夥微微一笑,陌生的一笑,他從來沒這麽笑過,那抹笑容像是一陣暴雨過後留下的那片寂靜,讓身在其中的薛谔不由得屏息。

那家夥搖了搖頭,又笑出了那抹熟悉的孩子氣:“不,我不走,我就是要死了。”

“啊?”薛谔吓了一跳,差點沒一擁而上,把這個會當場飛走的先生一把抱住。

“那那那我該怎麽救你!!”薛谔急忙說。

“哎呀呀,不要這麽緊張啦,死沒那麽可怕的,眼睛一閉一睜,就過去了,對于我這種神仙,『死』更是小事一樁,灑灑水而已啦。”那家夥笑眯眯地道,語氣輕浮,像是在給鬧脾氣的小孩編了一個好玩的笑話。

薛谔:“那你……到底是……我才剛來調查屬沒幾天唉,什麽都不會呢,你就不能教我點東西再去……灑灑水嗎?”

“欸!怎麽說話呢!教教教,你看我這敗家樣兒,能有什麽東西可以教你?你是想讓我教你上班怎麽摸魚嗎?這不用教,我都把領導的位置給你了,不用你學摸魚,直接魚摸你!”那家夥又開始胡說八道起來。

你還挺有自知之明呢,薛谔一時無語,但是面前的家夥真的越來越模糊了,幾乎能透過他的軀幹,看見身後的窗臺邊緣。

“你到底要去哪啊?”薛谔有點急了,他這種一本正經的人真的很不會和把玩笑當口頭禪的家夥對峙,完全套不出一句有用的話來。

彌留之際,那家夥也沒說出個四和五,只給薛谔留下了一句,便徹底和那片不知來處的日光揉在了一起:“放心吧小白澤,你師父我啊,真的還俗去喽,不會再漫無目的地神游了!”

“啊?”薛谔聽的一臉懵逼。什麽還俗?什麽神游?什麽和什麽?

最後,他回過味來,沖着窗臺大喊:“誰他媽是你徒弟啊!你教我什麽了我就要認你當師父?!媽的!”這是道德标兵薛谔第一次在公共場合罵娘。

“組長,組長?你怎麽了組長?”

久久陷入回憶裏的薛谔突然聽見有聲音在呼喚自己,他沒有視物而處在不聚焦狀态的眼睛逐漸恢複視野,看清了那個站在自己身側的家夥。

肖天天捧着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一臉擔憂地盯着薛谔,方方正正的鏡片上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薛谔久久地注視着肖天天的眼睛。

“你怎麽了組長?”肖天天又問了一遍。

調查屬裏的非人員工們都不知道,肖天天是一個純到頭發絲兒的人類,身上一星半點非人血統都沒有。

一個單純又勤奮的人類青年,大學畢業,為了求得一份能養活自己的工作,一身小藍西裝穿得板板正正又別別扭扭,背着一個黑色的電腦包,夾着一文件夾獎狀和簡歷足足跟了薛谔三條街,就為了求薛谔聘用自己。

“你知道我們單位是幹什麽的嗎,你就想進?”薛谔有點無奈地站在時空洞入口的那棵梧桐樹下對肖天天道。

但是肖天天好像完全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一臉真誠地道:“老板,不管公司做什麽業務,我都可以學的!我學習能力很強的!你看我這些技能證書和獲獎證書!都能夠證明我的學習能力!”說罷,肖天天飛快地打開夾在臂彎下的文件夾,抽出一打金燦燦的獎狀遞給薛谔看,給薛谔看得眼花缭亂。

“行行行,我知道了。”薛谔擺了擺手,看這小青年的上進樣兒,都給他看心疼了,薛谔想了想總部給的公文裏好像并沒有說過不能招收人類員工。

肖天天見自己有戲,有點激動地問道,差點沒破了音:“老板……你看我……有機會嗎?”

“嗯嗯嗯。”薛谔點點頭。

“嗯嗯嗯?”肖天天激動得有點無與倫比了:“老板?”

“那個。”薛谔手下的那幾個幹活的不是從總部那裏調過來的老部,就是跟着老部來的關系戶,但大多數還是他一個個小傳單尋來的,那一個個的,都是一尊尊的大佛,一天天的,過得比他這個當領導的還清閑,終于來了個有精氣神的小子,薛谔倒有點說不會話了:“你跟我來吧,怎麽也得适應幾天是吧,實習生?”

肖天天瞬間精神起來,眼睛瞪得老大,就要當場給薛谔鞠個大躬,奈何太過于激動,力使大了,差點沒把眼鏡掄地上。

“哎呦,你得小心點啊,實習生。”薛谔忙扶住他,還貼心地把他扭捏了一路的背包帶正了回來。

“謝謝謝謝謝。”肖天天有點尴尬地笑了笑,手向外套裏面的暗兜摸去。

“走吧,你跟着我走,以後我去哪兒你就跟去哪兒,我教你東西。”薛谔說道,轉身去鈴木梧桐樹下開了時空洞,一只腳踏進去,瞥見肖天天還沒進來:“跟上啊,實習生,你幹嗎呢?”

“來了來了!”肖天天不知道低着頭在忙什麽,把一個小小的東西夾在拇指、捏在手上,急吼吼地很了上來。

薛谔:“忙什麽呢?”

肖天天跟在薛谔身後,沖他一笑:“今天是個好日子,我把它記下來了,喏,記在筆記本上,留做紀念。”

“啊?”薛谔有點意外:“這有啥好記錄的?以後你會做各種各樣的工作,每一個都是好日子,都記錄下來,就沒意思了。”

“那不一樣。”肖天天道:“這是我自己憑本事求來的第一份工作,是獨一無二的!老板,你不知道我追你的時候有多緊張!我高考的時候都沒這麽緊張過!你摸摸我的背,就和激流勇進的賽道一樣!我真的好怕你拒絕我!”

肖天天是個文靜少言的青年,确實緊張得時候會話多得反常,薛谔摸了一把肖天天汗津津的背,瘦巴巴的,還有點讀書人的微駝。

薛谔順勢拍了拍,沒什麽話說,只是道:“好好跟着我幹吧。”

“好好幹”。

在這麽一個朝不保夕的小部門裏,工資都得靠好心商人救濟才能發下去,還“好好幹”什麽呢,還不如早點認清現實,讓這個小青年早點走,趁着年輕,他什麽行業什麽崗位去不了,又何必讓他把自己那碗獨一份的青春飯白白爛在這裏呢。

“天天。”薛谔叫他。

肖天天很少聽自家領導這麽稱呼自己,吓得趕緊挺直了後背,一副任由宰割的瑟縮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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