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無盡夢（7）

無盡夢（7）

“怎麽了組長？”肖天天表情凝重了起來，把給薛谔茶放在窗臺上，一臉鄭重地從衣兜裏掏出小本本，準備聆聽聖旨。

“別別別，別記。”薛谔一把摁住肖天天的手，沒收了他的小本本：“丢人啊。”

肖天天覺察到了什麽，任由薛谔把本子塞回兜裏，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家領導。

“天天，來屬裏多久了？”薛谔努力把語氣壓成公事公辦的調調。

“個把月了。”

“都幹了些什麽工作？能給我簡要概括一下嗎？”

“嗯，先是跟着秋心叔和小芮整理檔案，又跟着紅素姐和米月姐跑外勤，後來普魯士酒莊出了事，又一直跟着組長看錄像。每一個屬裏的長輩都帶過我，我感到很榮幸……”

薛谔摁了摁頭：“我沒問你最後那一句。”

肖天天悄咪咪擡眼瞥了薛谔一下：“哦……”

“唉，天天，雖然說沒有老板求着員工跳槽的道理，但是我思來想去，還是要在你這兒做一個先例。”

薛谔像第一次招肖天天進來時拍拍他瘦巴的肩膀：“我記得你大學是學軟件工程的，代碼應該寫得不錯，藺老板正好也是做互聯網的，你……”

“我不去！”還沒等薛谔說完，肖天天直接把話掐斷了，這對于一向老實持重的肖天天來說，也是一次“破例”。

薛谔神色嚴肅起來：“我還沒說完呢！我讓你跟着他，你先去他那裏試……”

“反正我不去！”肖天天先硬氣地把狠話放下，不再看他的上司，把頭扭向窗外。

“你真的是，肖天天！你真的是！”

薛谔指着那只不聽勸的耳朵，火蹭一下子就上來了：“你到底是年輕哈！分不清局勢嗎！這個破調查屬撐不了幾天了！說不定明天就噶了，我們這些鳥用沒有的混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作鳥獸散，連個影子都留不下！！到時候還有誰管你的事啊！肖天天，你就是個初出茅廬的學生，沒點子社會生活的腦子，就別在那充什麽講義氣的！想想你爹媽！想想你自己！想想你的未來！別擱這裏玩你那股書生的拗勁兒！”

罵着罵着，薛谔氣也消了大半，語氣軟下來：“天天，藺總找上我之前，我還覺得對不住你，明明總部出岔子的事早有預料，我還睜眼瞎似的把你拉進來，耽誤你功夫，現在好了，你小子命好，就算藺總最後沒給你個工作，憑你那一身的本事，承着他這股東風到京城去，不怕沒口飯吃。”

薛谔揉了揉肖天天的肩，無聲地嘆了口氣，才道：“我最見不得勤奮執着的好人沒有好結果了，你聽哥的，我還能害你不成……”

“哥……”肖天天從善如流地叫了一聲，繼續盯着薛谔的眼睛：“你知道嗎，我不缺這口飯吃。”

“你！”薛谔服了，這孩子的拗勁一上來，十匹馬都拉不住，越是這種讀書讀好了的，腦子就越拗！

薛谔：“你就不想好了是吧！你就想我把你一腳踹走是吧！”

肖天天：“哥，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但是你也得考慮考慮我的感受是不是？我知道，去京城我會有更好的發展，我在學校學到的技能能夠得到更好的利用，但那也是你認為的更好的發展不是嗎？你想過我心裏感受嗎？”

薛谔：“你心裏能有什麽感受？你就是一個小屁孩，一個捧着幾本破爛書窩在象牙塔裏鑿壁偷光了十幾年就以為自己命比天高的小屁孩，你那點心理感受都是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我告訴你肖天天，更好的發展不是你心裏想要的更好的發展，你得去适應這個社會！你得去适應這個社會的發展，你才能在此基礎上發展你自己！而不是擱這裏跟我想一出是一出！懂嗎？！”

肖天天低着頭，久久沒有言語，窗外不真實的陽光打在他厚厚的鏡片上，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糟了，說厲害了。薛谔開始反省自己方才說過的話，別給孩子說抑郁了，那可就南轅北轍了。

“那你又為什麽沒去适應社會……”僵持了許久，肖天天小聲道。

薛谔：“什麽？”

肖天天：“我知道，調查屬裏就我一個人類。你們都是非人的後代，非人是一個落寞的種族，和人類通婚好幾個世紀，基因鏈互相纏了不知道多少遍，基因學家都分不清人類和非人的區別，只有非人自己才知道自己是特別的。一些非人忘記了自己的特別，徹底融入了人類社會，抛棄了自己的血統，因為人類社會有吃有喝、秩序井然、貌似又安全又可靠………但依舊有一些非人選擇堅守自己的血脈，同時也要為其他有同樣血統的非人争取一絲公道……組長大人，你能不能告訴我，他們為什麽不去謀求更好的發展呢？為什麽要在這裏打這場毫無勝算的敗仗呢？”

“肖天天，我在這裏不是來和你辯論的！”

肖天天做舉手投降狀，但語氣依舊咄咄逼人：“那組長大人要求我聽你說話，組長大人也得聽我說吶。”

“我他媽……”薛谔是徹底沒架子了，他現在就是一肚子火，好容易撲滅了，又蹭蹭冒出來：“肖天天，我們不一樣！”

肖天天：“怎麽不一樣，哪裏不一樣？”

薛谔：“你不懂！我們非人能看到人類看不到的世界。”

肖天天：“什麽世界？”

薛谔：“人面獸心的世界。”

肖天天沒有說話，留下一個恰到好處的停頓，意思是讓薛谔繼續講下去，他很樂意聽。

“我真是沒想到，有生之年我會給一個人類細細地講非人的事，這些應該和我一起在不久的将來爛在棺材裏的陳谷子爛芝麻，明明很多非人都不稀罕聽了。”薛谔譏諷地笑笑，用力地搓了一把腦袋。

“我們之前在霞影屏看過的那個視頻……其實是真實存在的，你可能覺得是哪個搞特效的網絡樂子人做的獵奇視頻，專門放出來煽動情緒的，其實對于非人來說，這些都是一些稀松平常的小事。”

“我們非人眼中的世界，人就是人，獸就是獸，那些獸裹着精致的人皮走在人群之中，就算身上的獸味稀釋了幾千幾萬代，就散裝的有多麽适應人類社會的生存法則，我們也能一下子感知到。”

“獸是很壞的，你不要看了書房裏的那些書就對獸有了神的幻想，什麽神，什麽妖，什麽高高在上的天界，那都不過是獸自己給自己加的冕而已，那都是紙殼子，也就過生日的時候往頭上帶帶，轉頭就塞進垃圾桶裏。那些書雖然我都看了好多遍，但是我從來都不信。說的越好，就極有可能是最壞的。”

“但是，我師父有一句話我記了很久。”

肖天天：“什麽話？”

薛谔：“雖然我們已經行至暮年，其實我們依舊都在襁褓之中，嗷嗷的哭，哈哈的笑，就是不會去想，自己到底是誰……”

“獸就是這樣，野蠻得單純，兇殘得單純，靠着人類現有的文明，反向裝點自己的史詩，殊不知自己什麽也不是。”

“什麽宇宙開蒙的始祖，什麽萬物之上至聖至潔的文明，一副日薄西山的窮酸相兒，還能扯着導尿管編這麽一嘴胡話，屬實可歌可泣。”說到這裏，薛谔自嘲地笑出了聲音。

肖天天：“所以說，書房裏地這些非人史書經文都是假的？”

薛谔掃了書房大大小小的書架一眼，書架之間林立着水培綠蘿的玻璃罐，這些綠蘿越來越像花市大棚裏長大的了。

“不真不假。我們非人看到的世界，茹毛飲血，刨皮剔骨，把血肉的身體當玩具拆卸着玩、肉皮撐皮球、骨架搭積木，都是常有的事，只不過表現在人類眼睛裏都是些正常現象罷了，這還是有人類法律規範的情況下，要是沒有，非人憑借異能不知道還會搞出什麽幺蛾子。”

“天天，這不是你一個大學生應該經歷的，你應該好好讀完書，然後去好好地工作，将來娶妻生子，過上正常的幸福的日子，而不是在我這裏受精神和心靈的雙重折磨，何苦來呢。”薛谔繼續趁機好言相勸。

肖天天不為所動：“你還沒告訴我，既然非人這麽讓你不堪，你為什麽還不好好地向人類投誠，當一個快快樂樂、無憂無慮、有香噴噴的外賣吃還有各式各樣的電子榨菜就的人類呢，如果你不能說清楚，那我就也沒可能離開調查屬，這條破船，你們舍不得抛棄，我也舍不得。”

“天天啊，因為我是非人啊，我是這艘破船上的一塊廢鐵啊，我就算再對它聲嘶力竭地讨伐，我也得對它整個做主，沒了我，它可不腐朽得更快了嗎？”

“哥。”這次輪到肖天天握住薛谔的肩膀，他的目光熾熱淬火，充滿了決絕：“那就請讓我做這艘破船上的一名水手，雖然我沒有船長的魄力和勇氣，但我也能拉拉船帆——要生便生！要死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