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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晝，十二。

矗立在日城最中心的鐘樓在衆人矚目之下發出沉悶的巨響。

昏沉灰霾的天空終于裂開一道狹長的縫隙，銀色月華霎時如水般傾斜而下，驅散城市中殘留的陰冷緋月之息，照徹整個日城。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松了一口氣，總算迎來新的一天。

一晝分後，艾俐偲與值日者交替完事務，步履匆忙走出鐘樓。

泛着冷光的鋼筋制樓梯被踩得吱吱作響，仿佛下一秒就會承受不住坍塌。

“這麽着急？不回家去哪兒？”往常總和她一起離開的值夜者從未見過她如此急切的模樣，不由側目。

艾俐偲頭也沒回，只留下一句：“今天學校分配定向工作！”

看着艾俐偲的匆忙的背影，鐘樓門外的值夜者們面面相觑，眼底皆有着濃得化不開的譏诮。

“欸？貴族不是該有豁免權嗎？”慢悠悠打着哈欠的值夜者神色恹恹，卻還是忍不住開口暗諷。

“是該有，但誰讓這幾年下三區不安分，總鬧着要人權、要平等呢？為了安撫那些賤民，這些平日裏享福享樂的貴族，也不得不降貴纡尊。她家不過是二流世家，她更別說，連個繼承權都沒有，把她推出來做犧牲品，誰也不心疼。”蘭汀懶懶地靠在二樓走廊的扶梯處，說話間不時咬着又幹又硬的可塔餅幹，語氣中滿是幸災樂禍。

“照你這麽說，艾俐偲豈不是會被分到月城去？”

蘭汀嗤笑一聲，拍了拍手中的碎屑：“何止是月城。準備準備帛金和挽聯吧，好歹同為鐘樓值守者，這點面子情還是要給的。”

……

這話說得未免難聽，衆人一時不知如何接腔，沉默下去，幾晝秒後便也慢慢散了。

急着趕往學校的艾俐偲對于同事們的編排毫不知情，但就算知道了，她也無能為力，還不如裝聾作啞，好歹心裏得個清淨。

是，她是貴族。

可就像和她不對付的蘭汀說的，她連個繼承權都沒有，不過是個比較貴重的精美些的棋子。

她有的，只是一個貴族小姐的空名頭，上有目無下塵的繼母和只顧争家産的兩個哥哥，下有一個驕縱兇蠻的繼妹，過得如履薄冰，甚至還不如日城平民舒坦。

所以當“貴族平民定向工作平等化”的公函通知正式下發時，她其實并沒有旁人以為的那樣不願。

離開日城，離開這個浮華的名利場，去月城也不錯。

——在打開手中的結果前，艾俐偲還抱有一絲天真的期待。

***

日城下三區鬧革命鬧得厲害，死了不少人。

一眼望過去，來不及處理的屍體堆積在某處街角，已然壘成一座小山。

蕭索悲涼，如同默片寂然

但是，忽而有一個朋克人拖着自己笨重的金屬身軀，縱身一躍，跳上那座小山的山頭，打破這片寂然。

在日城外十區人類改造計劃中，朋克人早已失去了人權，失去了名字，現在的他只有一個冷冰冰的編號：AG6700。

AG6700顫巍巍按下胸前的按鈕，空中就出現了一幕銀白色的虛拟畫布，畫面的中心是一個花紋繁複的徽章——以薔薇為底，兩把長劍交叉，圍拱着一個花體字母A。徽章底下有一排小小的字，安娜絲塔科技公司出品。

啓動屏幕的徽章一閃而過，緊接着便是日晷會議廳簽署《關于學校試行取消貴族教育豁免權白皮書》的場景。AG6700把聲音擴大到最高值，零件老化的身體随着聲波震動而搖擺不定，随時都有死機的可能，但他完全顧不上，暢快淋漓地大笑着。

他高聲疾呼：“朋克們！我們要平等、要人權，要到今天已經死了成千上萬的人！但是，這種犧牲是有必要的，是值得的！那些上三區的貴族們，顯然不是什麽有骨氣的家夥，他們認輸了！”

他不再靈活的義肢指着身前的投影，指着那處潦草的簽名，指着貴族老爺們慘白的臉色。

山下模樣各異的朋克們，都激動得屏住了呼吸，雙手緊緊地握拳。所有人，所有被貴族們不屑地稱之為賤民的朋克，心中都湧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暢快感，就是這樣，就該這樣！

“可是！

“僅僅這樣，絕然不足！

“只要我們仍在遭受慘無人道的改造計劃，我們就絕不滿足。

“只要剝削我們財産權的人頭稅還沒有取消，我們就絕不滿足。

“只要我們仍只有一個冷冰冰的編碼而沒有人的名字，我們就絕不滿足。

“……

“我們現在不會因為這樣一點點小小的勝利滿足，我們将來也不會滿足，除非正義和公正，自由和平等猶如騰江怒浪，洶湧而來……”

屍山下的朋克們垂在身側的雙拳，已經高高舉過頭頂，振臂齊呼。

“要自由！要人權！”

“絕不滿足！絕不後退！”

“推翻貴族統治，建立平等城邦！”

……

往日死寂的日城13區，一掃麻木的沉悶，霎時變得沸沸揚揚。

從最高處的區政府俯瞰過去，只能看到銀光閃閃的金屬波浪，浪下人頭攢動，噴湧出一股極具毀滅力量的欲望。

“嘁——一堆垃圾。”

氣質矜貴的男人取下鼻梁間的單鏡片，懶散地用絲綢擦着，轉身看向自己身後點頭哈腰的官員，冷笑，“就這群烏合之衆，還需要我來解決？”

秘書長硬着頭皮站了出來，右手握拳在肩側輕頓，彎腰前鞠，柔順的金發擦過耳際，遮掩住他慌亂的眼神。

“尊貴的艾維克子爵，AG6700不知用什麽方法，取得了政府系統的操作權限，篡改了我們很多命令。我們一直在……”

艾維克卻不想再聽下去，擦鏡片的手一抖，清脆的玻璃破裂聲便阻斷了秘書長無用的托辭。緊接着，一片尖銳的碎片在秘書長還來不及反應的情況下，直直地插入了他的脖子。

秘書長不動了，眼神的光黯淡下去。

可是他的創口沒有流血，一滴血也沒有。

艾維克挑了挑眉：“仿真人？原來是克維斯家做出來的垃圾，難怪這麽沒用。”

他睥睨一周，被艾維克視線掃過的官員都畏懼地低下腦袋。

“好吧，既然你們都不過是沒什麽智慧可言的仿真人，那麽還是我親自出馬快點解決比較好。畢竟，我很趕時間，明天我的妹妹要經過這裏，貴族小姐不該看到這種血腥的髒亂的畫面不是嗎？”

沒有人敢出聲，艾維克子爵瘋名遠揚。

艾維克沒意思地撇撇嘴，淡藍的眸子一轉，掏出腰間那把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僵死在原地的秘書長。

嘭——一聲巨響，一陣硫磺硝煙，地上落下許多殘破的零件。

艾維克踢開那些細碎的焦黑的玩意兒，拾起腦內芯片，轉身對着銀月照了照，自言自語：“把這東西塞進朋克人的腦袋裏，他們的精神思維會附着上去嗎？”

仿真人除了理解基本的情感，沒有自己的情緒，但此時聽到這樣的話，也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如果真的那樣，那些朋克人就會失去他們最後身為人類的尊嚴，變成僅剩DNA的“劣質仿真人”。

艾維克笑着構思了一下，覺得這是一個有趣的實驗。

他的目光重新看向街道上那些醜陋的金屬朋克，手指虛空，指向AG6700：“就從你開始。”

“下一步！我們的計劃是要求廢除人頭稅！”

AG6700還在慷慨陳詞，但下一晝秒，他狂熱的神色驟然冷靜，寒冰般的眼神望向政府大樓。

即便相隔一定的距離，也能清楚地看到，烏泱泱一群仿真人端着蘇朗姆小型槍械，高矮胖瘦，甚至連頭發絲都一致，是十足的假人。

他的聲音變得低沉：“仿真人軍隊出動了，朋克們，拿起你們的武器，幹翻他們！”

高喊中AG6700沖在最前列，老化的右臂在疾馳中閃出若有若無的藍色電流，左臂卻快速轉變成一把巨大的長劍，雙腿膝蓋嗡然間露出兩個子彈發射口。

可是，和AG6700預想的不一樣，仿真人忽然整齊劃一地停在了鐘樓前。他拿不準這裏面是不是有什麽陷阱，也謹慎地停止沖刺，卻沒有卸下轉變。

13區的鐘樓成為了兩方對陣的界線。

“你的改造……不論從美學還是力學，都很不成功啊。”

仿真人軍隊齊刷刷讓開一條道，顯出艾維克高大的身影。他又戴上了新的眼鏡，金色鏡框将他的面龐襯得更加冷峻。

“如果我是你，首先要做的就是換掉随時都會短路的右臂。至于左臂的拟态，也應該選用安娜絲塔的，而非克維斯，要知道克維斯做的便宜貨向來都是高消耗品，很不劃算的……”

艾維克侃侃而談，臉上沒有半點鬥争将一觸而發的緊張感。

AG6700冷笑一聲，連日的呼喊讓他的嗓子啞得不像樣子：“艾維克子爵，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根本不會做這些改造的。你們維持着人最基本的模樣，維持着人的尊嚴，可這些，都是建立在我們的痛苦之上。甚至，等到有一天仿真人的技術完全成熟，不再需要于我們身上做改造實驗，随便一張白紙公告就可以剝奪掉我們的生命！

“你知道朋克人的一天是怎麽過的嗎？

“緋月，你們這些大人物都在酣睡時，我們在城外與吃人的怪物搏鬥；銀月，你們悠閑地開始享受美好的一天時，我們在做義務勞動。每天休息的時間不超過兩晝時，每天固定到手的義務費用不超過5月幣，而每個月，我們卻要繳納人頭稅一百月幣。我想問，憑什麽？！”

憑什麽？

艾維克想了想，忍不住笑起來：“不知道啊，不然我帶你去問問國王？說實話，我很欣賞你，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雇傭你做我的騎士。這樣，你就可以擺脫這樣的生活了。”

AG6700揮了揮長劍，怒道：“騎士？你配嗎？”

他沖了上去，劍尖淩厲地刺向艾維克。

“呵呵。”艾維克側身躲過，身為貴族，他對精神力的運用相當熟練，幾乎是瞬間，淡藍色的瞳仁便刺出一道光芒，紮進了AG6700的腦中。

他看着AG6700轟然倒地，這才正面回應了AG6700之前憤怒的質問：“憑什麽？就憑這個，就憑你們這些賤民永遠無法覺醒的精神。所以我們高貴，你們低賤，懂嗎？這是上天的眷顧，是生來如此。”

艾維克沒有立馬殺掉AG6700。

他踩着AG6700的腦袋，鞋底毫無規律地磨蹭着AG6700未曾改裝層金屬的臉，那仍是肉質彈性的觸感。

“喂，你怎麽還不求饒？不怕死嗎？”

“當我決心站出來為朋克發聲，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AG6700精神上的疼痛并沒消失，他感到自己的腦子似乎有鋼筋在攪動腦漿，“艾維克，你的妹妹是不是已經被分配了定向工作？一個貴族小姐，成為了政治犧牲品，不得不離開上三區。哈哈哈，真是好大的玩笑！你們家族不覺得屈辱嗎？你妹妹不該為了家族尊嚴以死謝罪嗎？你看，我革命鬧失敗了，可是，總歸！總歸在你們這些家夥臉上狠狠地劃了個口子！”

“況且，我死了又如何？我的思想，猶如星火，早已傳遍了整個日城外十區，甚至月城、星城，等到下一個時機來到，就會聚成燎原之火，把你們的城堡、你們的榮耀、你們的尊嚴通通燒個精光！一個AG6700死了，還有無數個AG6700活着！”

“朋克永不認輸！！！！”

他說完最後一句，便決然地将頭一轉，活生生擰斷自己的金屬脖子。

艾維克定定地看了會兒AG6700，确定再也感知不到他那股倔強的精神了，才緩緩松開腳。

眼前，是慘然的戰争，仿真人形機器和金屬朋克人類，零件在空中飛來飛去。

屈辱？以死謝罪？

艾維克低低地笑起來，據他了解，艾俐偲這個絲毫沒有貴族榮譽感的貴族小姐，是絕不會用死亡結束自己的生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