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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深坑邊緣，艾俐偲踩着肢體殘軀站上高點，向下張望。

坑下，數之不盡的腦袋奮力上仰，血淋淋的斷臂用盡全力伸向天空的方向，失去神采的眼眸之底最後留映的畫面是銀色月亮。

一俯一仰，艾俐偲和死去的人們對視，她能感到那些人的不甘心。他們死前究竟在想什麽呢？親人嗎？朋友嗎？還是平等、尊嚴……抑或是自由。

可妮仰躺在深坑的中央，艾俐偲目光掠過那些不甘的腦袋，幾乎是立刻就發現了對方。

【部件匹配失敗】

【停止內核運轉】

失去遮擋的仿真皮膚後，可妮胸前的顯示屏暴露在外，兩排文字在黑白交替的屏底上閃爍。

實時畫面的傳送早在艾俐偲趕過來的途中斷開，可妮感到軀體的能量正在溢散，她并沒有痛苦的實感，仍舊在低頻運算的系統也沒有給出任何結果。當然，也并沒有什麽結果可給出，可妮很清楚自己即将迎接的命運。

她更換發聲部件後對艾俐偲說的那句話，或許是她仿真效用期內的最後一句話。

如果是這樣，可妮覺得有些可惜，她想，或許她還有些別的話要和艾俐偲說。但究竟要說什麽，半受損的芯片似乎堵塞了她的運算思維，模模糊糊地想不透。

“可妮。”

并不抱希望、也不覺得艾俐偲真會找過來的漫長等待中，她聽到了艾俐偲的聲音。

很近，真的很近。

熟悉的臉龐闖入她失去色彩分析器後的視野範圍，暗灰色的背景并沒有使艾俐偲顯得黯然，反倒更加襯出她的美麗和耀眼。

可妮掙紮着坐起來，渾身裹滿血色的泥水。她盡力控制自己的軀體，躲開了艾俐偲伸出來的手，靠到了旁邊一具冰冷的屍體，她不想讓艾俐偲觸碰到那些污髒的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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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适配的發聲部位微微震動，發出如同噪音的電流聲，仔細辨認才能聽到音節：“這裏太危險了，請您快離開。”

艾俐偲沒有理會她的建議，蹲下平視，眉頭緊鎖：“你需要什麽部件，我替你找過來。這裏這麽多朋克的零件，一定可以找到。”

“是的，主人。”可妮将所剩的能量全部聚集到發聲部件，電流聲變小，音節清晰起來，“可那要的時間太久了。反叛的平民将戰線前推，但這不意味着那些家夥不會折返搜尋。”

艾俐偲沒有理會可妮的意思，她站起來，走向另一個高堆，開始翻找起來。

觸目所及，一片灰暗，只有艾俐偲如此鮮活。

可妮笑起來，不是精密機械的臉部露出經過計算後的笑，而是存在于她終于覺醒的獨立意識中的笑。複雜的情緒翻越過運算內置、翻越過圖靈界線，沖擊受損的芯片，豁然中，可妮終于想透了那模模糊糊的，要對艾俐偲說的話。

“親愛的主人，我的能量所剩無幾，如果您能停下來聽聽我最後的話，那會讓我沒有遺憾地死去。”

艾俐偲停止翻找零件，她踩過一具又一具不明身份的屍體，走回可妮的身邊：“說吧，我聽着。”

“您猜到了？艾俐偲，我可以這麽叫您嗎？您不說話我就當您默認了。”可妮一邊說，一邊擡手伸向自己的腦袋，咔噠咔噠的刺耳聲裏，她将自己的腦袋外殼一分為二，“我還以為，我能見到艾俐偲因為我的覺醒而露出的驚訝表情呢。不過，沒關系，艾俐偲能來救我，已經讓我很開心了。”

“艾俐偲，您見過覺醒的仿真人嗎？雖然是由毫無溫度的金屬、滿是數據運算的系統組合而成的科技機器，但卻覺醒了人類才會有的獨立的情感和思維，能夠脫離運算去感知、思考，能夠違背命令，能夠理解愛和恨。”

“覺醒的仿真人都被銷毀了。”艾俐偲的聲音很冷，她覺得或許自己應該為可妮流些眼淚，但心髒中殘留的太陽石能量正在消散，邪異的鬼怪呢喃重新出現在她的耳邊，精神再度扭曲。

可妮扣下腦中的芯片鎖，五塊銀色的芯片露出，她微微停了手上的動作，點了點只剩下一半的腦袋，繼續道：“銷毀，是的。覺醒的仿真人按照使用原則，是應該被銷毀。可是，艾俐偲，為什麽人類要抹殺覺醒的仿真人呢？我們被制造，被使用，是主人最信任的機器、最忠誠的奴隸，只因為我們突然有一日出現了人類的感情，就開始害怕嗎？”

“我不害怕你可妮，即便你覺醒後對我産生恨意，想要殺我，我也并不會畏懼。”艾俐偲壓住自己的胸腔，她感到自己的心髒正在被迅速龐大的鬼怪遺物占據，“我非常希望你能活下來，用人類的身份去生活。”

可妮扣下第一片芯片，那是儲存曾經活着的人類可妮記憶的芯片。

“艾俐偲，您不明白我是因為什麽情緒覺醒的。我并不恨您，我不是那個被您殺死的可妮，而是被您賦予新生的AD9-0007988657。”可妮将芯片塞進艾俐偲手中，接着繼續抽取下一個芯片，“我希望您能給我換一個名字，我不喜歡這個‘可妮’這個名字，她總惹您不愉快。”

艾俐偲接下她遞過來的一片又一片芯片，直到她腦子裏只剩下最後一塊核心芯片。她沒有再繼續抽取，似乎是在等待艾俐偲的回答。

是的，她并不是可妮，可妮已經被艾俐偲親手殺死了。艾俐偲在扭曲的精神意識當中奮力思考，反噬的力量幾乎要将識海裏的錨點擊碎。

“愛麗娅。” 艾俐偲咬牙說出，她長呼一口氣，“這是你的新名字，我母親曾經将它列入我的名字候選。”

“謝謝，我很喜歡。”

【重命名：愛麗娅】

【确認中】

【确認成功】

愛麗娅最後一塊芯片行使完最後的使命，便被抽離而出。

熔斷系統自動運行，愛麗娅發聲部件一直持續不斷的電流嗡鳴聲戛然而止，手臂無力垂落。

只剩下胸前未熄的顯示屏，留着「愛麗娅」這個名字，似乎那就是她在這個世界最後的聲音。

艾俐偲低頭看着掌心中靜靜躺着的五塊芯片，明明毫無溫度，她卻覺得有些灼手。但她依舊沒有流下那似乎應當流的眼淚，面無表情地将愛麗娅的身體擺放端正。

“再見，愛麗娅。”艾俐偲輕聲道。

艾俐偲不再停留，精神力一凝，整個人便在原地陡然拔高躍起，離開了這個深坑底，回到地面之上。

滿目廢墟，礦廠煙囪中飄散出來的白色污染性濃霧隐隐有凝結的跡象，或許那才是能夠使13區暴動停止的力量。

“怎麽了，站在這裏一動不動，是不知道該去哪裏找我嗎？”一道輕佻的女聲出現，但卻無法确定她的來源方向，仿似是四面八方有人齊聲說出同樣的話。

艾俐偲不再望向上空，目光流轉，平視前方，雙眼蒙上一層灰紗，鎖定了與自己相異的精神波紋。

掩藏者的身影在艾俐偲跟前浮現，依舊是令人厭惡的語調：“找得很準嘛艾俐偲，真不愧是躲過我多次謀殺的人。”

是克莉絲提。

克莉絲提，這位安娜絲塔家族中大名鼎鼎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小姐，沒有如之前在家族祭會上那樣，帶着金色的面具，艾俐偲第一次看到了她面具後的臉。

艾俐偲謹慎地後退幾步，拉開她們之間的距離，同時将對方的形象看得更加清晰全面。

克莉絲提身形和自己非常相似，身高、發色、五官都有種似曾相見的熟悉感，如果不是她的雙眸是璀璨的金色，她甚至要懷疑那是自己所不知道的孿生姐妹。

但讓艾俐偲心下一緊的并非是兩人的相似，而是克莉絲提手中提着的透着紅光的玻璃罩宮燈籠，裏面盛着斑斓璀璨的太陽能量，如同水波般漾蕩。

“這個啊。”克莉絲提發現艾俐偲的目光釘在燈籠上，右手微微一晃，那燈籠也随之晃動，“還不夠，沒有填滿。戈多應該已經告訴你，等到這個燈籠被太陽能量填滿，我就會出城，仰仗這份力量無懼異獸鬼怪，安全抵達多羅西市。艾俐偲，你找我，是為了破壞我的儀式，對嗎？”

星城13區的風完全停歇，空氣在濃霧的作用下變得粘稠。

艾俐偲屏住呼吸，她看着笑容滿面的克莉絲提，感到一種比鬼怪的注視還要可怕的危險。

克莉絲将玻璃燈籠一抛，讓它懸在半空，攫取輻射範圍內半透明的波段能量，包括艾俐偲身後的深坑。

她提察覺出艾俐偲的抵觸，攤開自己的掌心面向艾俐偲，示意自己并沒有藏帶任何武器：“害怕我？艾俐偲，別這樣，我們長得這麽像，互為對方的命人，這是多麽有緣分的一件事。其實如果不是為了得到那東西，我根本不會對你下殺手。我非常喜歡你艾俐偲，看着你，我就像看着另一個自己，有誰會讨厭自己呢？”

“而且，針對你的謀殺一直失敗，我想那就是命運的安排，以我個人單薄的力量或許真的無法改變。艾俐偲，我放棄了，所以我換了一個方式去達成我的目的，更改我噩夢般的命運。雖然這個計劃邪惡了點，犧牲者多了些，但，反正是些賤民，存在與否，都對這個世界毫無貢獻。我認為，即便用整個星城13區的性命來換取你的性命，都是值得的。”克莉絲提親昵地拉住艾俐偲的手，溫熱的掌心緊貼艾俐偲冰冷的手掌，一種奇異的宿命感刺激了兩方的心髒和精神。

艾俐偲手一抖，甩開了：“你說的話，我一句也不信。”

她擺出架勢，沉聲道：“即使你用了一個方式，開啓了邪惡的儀式企圖達成你的目的，但你還是想殺我！我很明白，如果我是你，也會做這種事情。雙重保險，不是嗎？”

“真聰明啊，把我的心思猜得明明白白。”克莉絲提終于收斂了輕佻的笑容，她取下食指上的黑色戒指，表面繪着鬼怪般的暗紋。

摩挲着戒指，克莉絲提臉色瞬間變得蒼白，雙眸流出一片耀眼的金色精神波紋，貼附到戒指上。

戒指一陣微弱地震動後，克莉絲提的身側便出現一只龐然的鬼怪。

黑壓壓一身毛色，鹿角狐眼蛇身狼尾，像是被沒有審美的造物主拼湊起來的東西。鬼怪的豎瞳緊緊盯着艾俐偲，張開巨嘴吐出紅色的蛇信子，嘶嘶的呢喃壓低了整個空間的頻動。

“禦鬼？”

艾俐偲側身躲過鬼怪突然伸長的紅舌，就地一滾沖向鬼怪下方的克莉絲提，“你究竟到了深淵何處？”

克莉絲提手一揮，斬斷了艾俐偲的精神攻擊，指指她的身後，“好心”提醒道：“分心來攻擊我，可是要付出代價的哦。”

話音一落，艾俐偲腹部就傳來劇烈痛感，她低頭一看，那條舌頭拐了個彎，刺穿了她的腹部。

艾俐偲的血液滴落在地，冒出熱霧，沸騰之血即刻順着那惡心濕濡的舌頭湧向鬼怪，灼燒它、具象它。艾俐偲反手抓住被具象的舌頭，向背後一抽，偾張的血管噴濺出泉水般的血液，灑到了克莉絲提和她上方的鬼怪軀體上。

腹部的創口以不正常的速度愈合，克莉絲提見了也不驚奇：“這種能力，可不是精神力能做到的。艾俐偲，你的身體融合了多少鬼怪遺物了？你的身體似鬼，我用血肉禦鬼，本質上你和我一樣，都在被動之下接受了鬼怪的饋贈，成為鬼怪的同化者。我告訴你，即便有錨點，即便有太陽力量壓制，也不過是減緩而已，不變更命運，遲早會成為真正的鬼物！”

“除非……真正的太陽重現。戈多給我繪制過那樣美麗的藍圖，但事實是，他欺騙了我，太陽永遠不會再出現在天空中了，永遠！”克莉絲提的雙眸緋紅，血淚湧出，“戈多的太陽會是笑話，追尋太陽的宏念，也只不過是他發了瘋做的夢！”

艾俐偲的精神力在經過多次與鬼怪的顫抖和刺激後，早已不是當初那般弱小，她沉下心來，游刃有餘地應付着那只惡心的鬼怪。

甚至，她還有餘力回應克莉絲提：“但他做的這夢，我還挺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