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 34 章

推開門，紫紅色的燈光散射，照得房間裏人的面容都驚悚恐怖，即便有些正常的光線從突然打開的門縫的透進來，也很快就支離破碎地融入這詭谲的燈光下。

霍奇森正在同旁人說些什麽，艾俐偲沒聽清楚，但她看到霍奇森手裏拿着一顆嶙峋的白骨頭顱，畸形扁平，嘴巴大張無法閉合，尖利的獠牙上布滿密密麻麻的黑色小點，一列一列，芝麻大小，沖擊着人類固有的審美觀。

“克莉絲提來了。”

整個房間靜了片刻，霍奇森放下手中的白骨頭顱：“來得這麽遲？”

“遲嗎？緋月還有兩晝時才出來，這麽長的時間還怕來不及弄完死亡追溯？”艾俐偲将門關嚴，一邊說，一邊徑直走向房間中央處矗立的高大的雕像。

那雕像背生雙翼，翼尖幾乎抵到天花板，它的面部猙獰如惡魔，空洞無光的眼睛望向虛空，像是能夠看透生死之間的界線。

艾俐偲精神力一沉，桌面上擺放的十幾個形狀各異的白骨頭顱浮起來，在空中淩亂劃出幾條弧線後，準确地落到雕像旁無形的錨點上。

“等等！克莉絲提，就這麽直接開始會不會太……”對于艾俐偲的舉動，衆人都是一驚，往常該是趁着這個機會相互之間有意無意透露些消息，再開啓儀式。

艾俐偲沒理會他們猶猶豫豫的阻止，只是愈發催動精神力，房間的紫紅光影随着精神波紋顫動起來，衆人腳下的影子像是活過來一樣躍上四周平整的牆面，舞動着肢體。

而在懸浮在雕像上空的白骨頭顱，就在這顫動不止的光影和精神波紋下開始腐蝕，白骨的表面湧出一層粘稠的半透明液體，獠牙上遍布的芝麻黑點一顆一顆地脫落出來，混合在一起。

要不了多久，它們就會變成一灘惡心的液體，滴落到雕像身上，從翼尖到發頂，再順着頭發滑落猙獰面部，最終彙集到那突出的眼球上。

見她不聽，霍奇森低聲咒罵幾句，也只能無奈地使用自己的精神力，加速那些白骨頭顱的溶解，盡快激活這座惡魔雕像，開啓死亡追溯的通道。

随着衆人精神力的加入，不到五晝分，那些白骨頭顱便徹底地在一片無形蕩漾的波紋中融化。

雕像的雙眼正在以一種不同尋常的速度吸收着惡心的粘稠液體，原本無神無光的眼珠變得神采奕奕，透出極具壓迫性的目光，讓在場之人一陣恐懼。這場面宛如沉眠的邪異神明睜開雙眼，穿透宇宙的深邃，将可以扭曲理智的注視落到了渺小的人類身上，即便祂并沒有做出任何舉動，脆弱的生命也無法承受這種不可名狀、無法理解的力量。

艾俐偲站在雕像的正面，因此所承受的注視比旁人要來得沉重可怕。她毫無退縮之意，堅定地望着雕像的眼睛。許久的痛苦之後，像是終于明白了那雙眼睛所傳達的隐秘意思，艾俐偲毅然決然地上前幾步，掌心緊密地貼上雕像羽翼根部，瞬間無數的畫面、信息沖進她的大腦，讓本來就處于懸崖邊緣的理智驟然潰散。

Advertisement

惡魔的呓語、異獸的嚎叫、人類的哭泣……艾俐偲仿佛停止了思考，識海中僅剩下雜亂無用的東西。

霍奇森注意到艾俐偲奇異的狀态，立刻看向惡魔雕像的右眼，果然見到一條虛無幻滅的通道。他深吸一口氣，調整好狀态，道：“克莉絲提成功引起了雕像的興趣，死亡追溯通道已開啓。這次我一個人去，普爾曼，其他的就交給你了。”

普爾曼點點頭，霍奇森雙眼一閉，癱在沙發上，精神意識仿佛在瞬間脫離肉體，投進了惡魔雕像的右眼中。

艾俐偲此刻處于一個玄奇的狀況，雖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對于房間內發生的一切，甚至那所謂的死亡追溯通道，都有了一種可以改寫的掌控力。

她的識海中翻湧着各種畫面，無數破碎的身軀不斷分裂，又不斷重組，前一晝分還是粘連的身體，下一晝秒就變成了血肉模糊的屍塊，甚至一個眨眼的時間畫面又變成了正常的人體，但皮膚上覆蓋着無數黑點，湊近一看才發覺那每一個黑點原來都是縮小無數倍後染黑了眼白的單只眼睛……

瘋狂破碎的呓語占據着艾俐偲的識海，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裏隐藏着的鬼怪遺物如同受到了召喚，開始翻騰，仿佛要從她的身體裏立刻長出來似的。

就在這時候，艾俐偲識海中的各種支離破碎的詭谲畫面似散非散，另一種畫面從底端猛地浮上來，帶着破裂的白色水泡。

艾俐偲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掌心抵住眼下妄圖自行生長出來黏膩的觸腕，視界變成死寂的幽黑。但即便這樣，那猛然上浮的畫面還是闖入她的黑暗視野中，讓她不得不繼續看下去，那是……那是多羅西市的海口洞穴！

霍奇森這時終于穿過漫長重疊的死亡追溯通道，精神意識落到了奧斯蘭死亡粒子留下的标點。但不知為何，他總感覺又一道注視揮之不去，那注視給他的感覺并非惡魔眼睛的邪異，反倒像是失去理智後人類的癫狂。

但霍奇森很快就将那若有若無的感覺抛開。

空泛的洞穴地面遍布幹枯的殘骸，溫度極低，就算他此時只是一道虛無的精神意識，也能感到那種難以抵禦的寒冷。精神意識自動凝成半透明的身體，開始走動，這并不是霍奇森控制的結果，而是死亡追溯力量的推動，對于進入通道的精神意識而言，沒有幹預的可能，僅有窺探死亡真相的權限。

霍奇森的精神很快在力量的推動下來到了海口處，海水席卷亂石的聲音在洞穴裏蕩出回聲，明明是狂躁的聲音，卻偏偏讓他感到久違的平靜，而這個海口也正是死亡追溯結束後回歸現實的錨點。

“奇怪，這到底是什麽地方？奧斯蘭到底要做什麽？”這種平靜讓霍奇森有些沉溺，但他還是想起了自己的目的，雖然身軀被固定在海口下無妨移動，但目光卻開始四處打量。

打量的過程中，霍奇森并沒有什麽突破性的發現，他只是覺得，那原本只是若有若無的癫狂注視好似變得明顯起來。他上下左右，全方位地掃視一遍，卻一無所得。

片刻後，兩道節奏不同的腳步聲出現在洞穴中，霍奇森精神一震，知道奧斯蘭死亡的真相和兇手終于要被他窺見了。

“克莉絲提？！”霍奇森看到奧斯蘭身旁的人，震驚至極，殺害奧斯蘭的兇手的克莉絲提，這怎麽可能？

奧斯蘭死亡之前畫面的複刻還在繼續，霍奇森很快發覺了不對勁，那并不是克莉絲提，而是僞裝成她的人。而有這個僞裝可能的人只有斯塔家的艾俐偲，旁人不知道，安娜絲塔中見過克莉絲提面具背後面容的，卻都很清楚她們兩人面容相似程度之高。

霍奇森看着奧斯蘭的腦袋被黏膩的觸腕捅穿，突然想到，現在的克莉絲提究竟是真的，還是艾俐偲？！

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如果他的實體在這裏的話，恐怕背脊早已一片濕濡。當精神意識不再受到死亡追溯力量的固定後，霍奇森立馬轉身一躍，躍入海口，他必須要快點回去！

可出乎意料的是，霍奇森浮出翡翠之海後，很快就發覺自己仍舊滞留在死亡追溯的異度空間內，他被困住了。

雖然沒有回到現實，但周圍的景象卻變換一番，不再是原來的洞穴。霍奇森左右看了看，發覺自己身處一片廢墟之上，鬼怪成群，一團暖黃色的光芒在不遠處亮起，照亮了一個女人的臉龐，陌生的平民女子，但她腳下的昏迷的兩個人長相，他倒是熟悉，那就是克莉絲提！

霍奇森剛剛在精神意識中驚呼“克莉絲提”的名字，就感到那道不知在何處的癫狂視線越來越凝重，像是雨前聚集的烏雲，黑沉沉将要壓下來。

刻意忽略掉那道懷着瘋狂和惡意的視線後，霍奇森很快就反應過來，這是克莉絲提或者艾俐偲，總之就是她們兩個中的一個死亡前的追溯畫面。

但霍奇森這時卻沒有了要知道真相的想法，他的第六感在告訴他如果不快點離開這裏，下一個可以被死亡追溯探查的人就是自己了。

死亡追溯的畫面還在繼續，霍奇森被固定在原地看着那個陌生的平民女子用匕首割破了某一個昏迷者的喉嚨，血液奔湧而出，那道熟悉的氣息讓他明确地推斷出亡者是克莉絲提。

房間裏的人，是艾俐偲！

霍奇森對于這個真相感到惡寒和畏懼。

如果是艾俐偲的話，她怎麽可能真心實意地幫助他們開啓死亡追溯，找出殺死奧斯蘭的兇手呢？從來沒有聽說過那個兇手會将把柄送出去，讓自己陷入不利的局面。除非……艾俐偲早就做好了準備，做好了讓真相再次被掩蓋的準備！

但那個準備，霍奇森不敢再想下去。可就算不想，他的精神意識也已經将結論推導出來，艾俐偲的準備就是摧毀進入死亡追溯的精神意識。

盯住霍奇森的視線突然消失，但壓迫感卻并沒有消失，霍奇森反而更加不安。

突然，不遠處的死亡畫面轉瞬一變，被割喉的克莉絲提和那個陌生的平民兇手分解成像素粒子，在空中飄散一圈，打個旋兒快速鑽入艾俐偲體內。

霍奇森看到，原本還如同死物的艾俐偲直挺挺地坐了起來，睜開還未僞裝的冰藍眸子，像是鷹隼鎖定獵物一樣，精準地扭頭望向還無法動彈的霍奇森。

艾俐偲的眼神，和那道自從進入死亡追溯異度空間後就揮之不去的癫狂注視，簡直一模一樣！或者說，從一開始，盯着霍奇森的就是像惡魔雕像祭獻了精神力的艾俐偲。

廢墟之上，鬼怪、異獸肆虐，卻無知無覺地避開了艾俐偲。

霍奇森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近自己，她的身軀裏長出詭異的冗餘的部件，那些部件的氣息屬于鬼怪，離得越近，這種變化就越明顯，也讓他看得越清楚。

“艾俐偲，如果你覺得這樣就能夠摧毀我的精神意識，那未免太小看我了！”雖然艾俐偲給了他極度危險的感覺，但霍奇森作為安娜絲塔的繼承人之一，當然有着不為人知的秘密底牌。

霍奇森的精神意識燃燒起來，乳白色的虛無焰火頃刻間将他們所處的異度空間點燃扭曲，各處都出現了無數向外延伸的空間裂縫，每一個狹長的裂縫口都有着旋轉的漩渦，巨大的漩渦吞吐能量，混沌正在摧毀這個空間。

趁着空間正在崩塌，霍奇森連忙收了精神火焰，随便看準一個裂縫，也管不了那縫隙盡頭通往何處，精神意識卷成一團，就要鑽進去。

艾俐偲冷笑一聲，開口說話時有奇異的回音：“你逃得掉嗎？這裏的規則由我改寫。”

改寫規則？！

霍奇森聽了不詳的預感湧遍整個意識，但沒有停下，速度因此更加快上幾分，眼見着就要鑽進空間縫隙，卻在最後關頭生生合攏，擋住了他的去路。

還不待他想出對策，艾俐偲的聲音便貼在他身後森然響起：“你還是和克莉絲提、奧斯蘭，一起留在死亡的地界裏吧。”

霍奇森的精神意識劇烈抽搐，他與艾俐偲的識海建立起了單向連接。他看到了艾俐偲所看到的恐怖畫面，也聽到了艾俐偲所聽到的由惡魔雕像所傳播出來的奇異呓語。那些畫面讓人難以理解，那些呓語中的破碎音節順着他的一縷精神力流遍全部，接着融入了他的思維和理智。

這是人類根本無法承受的信息，只需要看上一眼、聽上一句，精神就會陷入徹底的扭曲崩潰，結局要麽是走向死亡，要麽是堕落成鬼怪、邪物。霍奇森接收到的信息，使得他透過陰森的深淵，看到了底部的景象，沉眠的龐大鬼怪正在沒有止境地向外散播呼喚的聲音，随着它的呼喚，誕生出各種新生的鬼怪，在深淵之中潛行，等待着降臨現世的機會。

霍奇森的精神力在看到深淵底部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走向死亡的結局。他的精神力迅速萎靡，化為一灘血水，他帶着難以描述的恐懼死去。

紫紅色光影的房間內，顫動毫無預兆地平息，惡魔雕像雙眼的神采消散，又變回了死物般的虛無空洞。

普爾曼發覺不對勁，這開啓的時間未免過于短暫：“停下！好像出了點問題。”

所有人都依言收回了精神力，除了克莉絲提和沙發上的霍奇森。

但這時，不必普爾曼多說，他們都發覺了房間內飄蕩着一份微妙而詭異力量，圍繞在定住身形的兩人周圍。

霍奇森意識還未回歸，普爾曼才走到他近前，就立刻感受到那股古怪的力量越來越龐大，而霍奇森身上灰敗的死亡氣息也越來越濃厚。

普爾曼思索片刻，精神力向着對方試探伸去。

“啊！”普爾曼的精神力剛剛觸到霍奇森，眼睛、耳朵就留下鮮紅的血液，連忙收回精神，後退拉開距離。

“怎麽了？”蓋洛浦問到，作勢也要使用精神力試試。

普爾曼顧不上緩和，連忙阻止：“別！”但他的阻止遲了一步，蓋洛浦已經接觸到圍繞在霍奇森身邊的邪異力量，那不該看到的畫面使得經過蓋洛浦的精神傳導，浮現在衆人眼前。

深淵之底，邪異的呼吸聲連綿起伏，無數鬼怪新生的鬼怪從一只巨大的鬼怪溢散的能量中誕生，晃動着觸手、支節、或者其他什麽無法形容的部位，觸碰時發出模糊的音節，聽起來像是神父在念聖經書。所有人心底都不由冒出一個違背信仰的想法——念誦聖經書是在模仿鬼怪們發出的模糊音節，是在嘗試與它們對話，或者更加可怕的猜測，聖經書就是鬼怪書寫出來的東西！

雖然蓋洛浦很快就收回了自己的精神力，那發現在衆人眼前的畫面和聲音消失不見，但那動搖信仰的想法卻留在腦海中盤旋。

一陣沉默後，普爾曼開口：“雖然不清楚到底出了什麽差錯，但我們必須把他們救回來，如果為了找到奧斯蘭而導致霍奇森和克莉絲提出事，那可不劃算……”

普爾曼的話還沒說完，克莉絲提掙脫了那道帶着濃郁死亡氣息的力量，睜開了緊閉的雙眼。而與此同時，霍奇森的生命力也在衆人眼下迅速衰敗，很快就連血肉充盈的身體都變成了一具幹癟的屍體。

對于霍奇森的死亡，衆人都大為吃驚，他們只能看向克莉絲提，希望她能給出答案：“克莉絲提，你是這一次死亡追溯的主祭，應該看到霍奇森究竟發生了什麽吧？”

艾俐偲的眸底還殘留着邪惡呓語帶來的癫狂，與她對上視線的普爾曼下意識地後退了好大一段距離，指着她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霍奇森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艾俐偲沒有解釋太多，她靠着雕像喘息。

衆人想到蓋洛浦精神傳導的畫面，都信了幾分。事已至此，霍奇森已經死了，糾結他具體的死因也無用，況且以克莉絲提的身份，他們也根本無法質問她。

“那殺死奧斯蘭的兇手，究竟是誰？”目标如果沒有死亡的話，死亡追溯的通道也無法開啓，因此，奧斯蘭的死亡已經是确定的事實。

艾俐偲沒有直接說，反倒是回放了死亡追溯的畫面——冰藍眸色的艾俐偲一步一步向着窺探的視角走近。

“這……”衆人面面相觑，如果是艾俐偲殺死了奧斯蘭的話，對方已經死了，甚至才舉行完葬禮，他們能對一個死人做什麽呢？

艾俐偲稍稍恢複了些力氣，就先一步離開房間，徒留衆人面對霍奇森的屍體和奧斯蘭的兇手已經死亡的這些爛攤子發愁。

克莉絲提的起居室內，銀月的光輝透過薄紗落進房內，一派平靜。

和艾俐偲離去前一樣，戈多仍舊坐在窗邊翻閱着克莉絲提研究命運的日志。

聽到動靜，戈多了然地放下日志，走過去扶住身體發軟的艾俐偲：“看來，克莉絲提日志裏的理論是正确的，你成功了，艾俐偲。”

窗下未合攏的日志，白紙黑字清晰地寫着長篇大論關于死亡追溯的研究理論，只有一句話被劃上了長長的标記：「死亡追溯中，第一個被注視的人作為主祭，承受瘋狂和堕落風險的同時，會擁有改寫其空間領域規則的力量。」

“這就像是受到了鬼怪眷顧，越被注視眷顧，得到的力量就越大，也就越容易變成瘋子，成為鬼怪們的玩具。”艾俐偲把日志合上，塞回它原本的位置，“我沒有瘋真是多虧了克莉絲提剩在這裏的太陽石，戈多，你給了她多少？”

戈多答得倒是快：“她問我要，我就給。大概兩三天一次的頻率，畢竟她的精神穩定性越來越差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想克莉絲提留在這裏的太陽石一定不止那麽一點。”艾俐偲撐着無力的身體，開始在房間內四處翻找，“仿真機器會阻礙意識，戈多你現在這樣的身體狀況，根本無法進入太陽會所在的維度空間，也拿不到更多的太陽石。”

艾俐偲果然從一個抽屜裏找到一些太陽石，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她伸手拿出一個，握在掌心，感受着溫暖的氣流順着血管遍布全身，驅散陰冷的鬼怪氣息，使得她有些狂亂的精神終于得到冷靜。

戈多很清楚艾俐偲說的沒有錯，他現在确實沒有辦法像之前那樣随意進入太陽會。原本他還不在意，但如今看來，艾俐偲的精神狀況恐怕比克莉絲提的還要糟糕，沒有太陽石為她緩解，指不定那一天就突然瘋掉自殺。

一顆太陽石所蘊藏的能量很快便被艾俐偲吸取幹淨，那種舒适的感覺讓人上瘾。她下意識地又伸手拿起一顆太陽石，剛要吸取能量，手腕就被戈多扣住，下一晝秒，掌心就變得空落落。

“在我和太陽會建立起新的聯系之前，你使用太陽石必須要控制用量。”戈多的表情嚴肅，把艾俐偲從太陽石面前抱走，數了數數量記下，将它們收在一起，放入這具仿真機器的儲存區域內。

艾俐偲靠着松軟的墊子，沒有什麽表情地看着戈多，好半天才開口，聲音不帶一絲情緒，比仿真機器剛剛開啓時候的語調還要冰冷僵硬：“如果你一直找不到重新進入太陽會的方法，那等到克莉絲提留下的太陽石用完的那一頭，我的死期是不是就到了？”

戈多立馬覺察到艾俐偲的不對勁，她好像陷入了「零度情感」的狀态。

“不會的，艾俐偲，我一定能找到方法的。太陽會那個維度空間，就是我親手開辟出來的，我怎麽會找不到呢？”戈多安慰道，他坐到艾俐偲面前，握住她的手，但仿真人偏低的體溫，非但沒有傳遞出支持的力量，反而使得冰冷的感覺疊加。

艾俐偲搖搖頭，依舊面無表情：“仿真人本身是沒有精神意識的，就算它們覺醒了思維，或者像你一樣剝離的精神意識被塞進機器裏，也無法改變金屬軀體阻斷外界精神波紋的本質。戈多，那些無知的朋克不知道，你還不清楚嗎？制造仿真人，本來就是為了研究如何進一步将人類改造成更有效率的朋克人，切斷精神連接是必要的條件。”

戈多在沉默中看了艾俐偲好一陣，才嘆了口氣，取出一顆太陽石遞給艾俐偲：“你先把狀态和情緒調整回來再說。”

“不過，艾俐偲，既然仿真機器隔斷了外界的精神聯系，那為了進入太陽會，你只能想辦法找到我的身體，把我的意識重新塞回身體裏了。”

戈多小心翼翼地扶正艾俐偲，固定住她因為痛苦而無法停止顫抖的身體，免得她從沙發上摔下去。

艾俐偲的聲音發顫，鮮活的屬于人類的情緒回歸：“你以為，這很簡單嗎？不說你的身體究竟被藏在哪兒，能不能找到，就算找到了，精神意識難道是說剝離就剝離，說塞回去就塞回去的嗎？我不知道克莉絲提是用了什麽方法做到的，或者是你們太陽紀元的技術？但據我所知，徹底分離精神和身體，還只是科學家們的空想。”

“是嗎？如果是我和她共處的太陽紀元時空下的技術，我不會不知道，但克莉絲提的技術是從別人哪裏得來的。”戈多等艾俐偲的顫抖漸漸平息，才松開禁锢，取出絲綢為她擦了擦額間的汗珠，動作溫柔，“那個人，好像是叫……蘭汀。”

識海中因為多了克莉絲提的記憶氣泡，導致艾俐偲本身的記憶空間被壓縮，很多事情如果不沉下心來回想，就會變得混沌模糊。

在戈多說出蘭汀的名字前，艾俐偲還真一時沒有想起蘭汀在城外廢墟中談及的實驗，和借助那具陌生屍體展現的實驗結果。艾俐偲閉上眼睛，記憶畫面浮現，尤妮特那張慘白粗糙的臉出現在她腦海中。

“蘭汀的确有這樣的技術。”艾俐偲表示認同，她已經恢複過來，精神狀況暫時正常。

她起身站到窗前，從這個角度能夠看到不遠處的海岸森林和翡翠之海，平靜的海面在已經黯淡下來的銀光下泛着粼粼微光。而在海底的某處，潛藏在這一輪未燼的太陽，那就是戈多的信仰和追求，也是她的希望。

我和戈多，是一樣的。

無關緊要的時節點，艾俐偲突然産生了這樣一個想法。

“但是戈多，你的身體究竟在哪裏呢？”艾俐偲壓下這個突然的想法，她并沒有什麽抒發感情的時間，很多事情壓在她的心頭，幾乎要把她壓得喘不過氣。

戈多走上來，和她并肩看向翡翠之海。

“我不知道，或許克莉絲提安排的人已經把我的身體燒毀了也不一定。”戈多說出了最壞的可能，畢竟他對克莉絲提的了解并不包括瘋掉之後的想法。

窗外，天空中的銀月肉眼可見地極速暗沉下去，晝夜交替時鐘樓的報時聲還沒有響起時，銀月的光線就徹底熄滅了，城市突然陷入了大片的黑暗中。

艾俐偲低頭看了眼手腕終端上的時間：晝二十三時五十分。還有十分晝分，緋月就會升空。

外邊的景象已經無法看清了，艾俐偲拉上窗簾，免得等會兒緋月出現，讨厭的紅光透進來擾亂她的精神力。

戈多的仿真身軀連接着房間的電子終端控制器，在黑暗降臨的同時，打開了房間內白森森的電子燈，光線筆直地落下來，毫無柔和的美感。

“銀月的力量在減弱，也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如果有哪一天無論晝夜，懸挂在天空上的都是猩紅緋月，那恐怕就徹底沒有希望了。”

燈下甚至連影子都顯得飄虛，從「零度情感」恢複後，不知是不是因為銀月突然的滅光所帶來的黑暗，讓艾俐偲心底産生了不快的情緒，她看着戈多，問道：“你這具身體防水嗎？”

“……你不會想現在去海底看太陽吧？”戈多離奇地理解了艾俐偲這個問題背後的含義。

“你猜對了。”艾俐偲拉住戈多的手，冰涼的金屬觸感奇異般略微撫平了她心中的煩躁，“正好嘗試一下，在仿真機器的情況下，你能不能利用未燼太陽的能量重新進入太陽會。”

戈多順着她的意思，被帶出了房間，關門前帶上了靠在門邊的隔光黑傘。

他們并沒有從大門離開，而是從莊園臨海的高樓背面滑下去，這個時間點實在不算合适出門，如果被人發現了，免不了猜疑。

翡翠之海一如既往廣闊靜谧，海風帶着微鹹的氣息拂過面龐。

鐘樓傳來的沉重鐘聲下，戈多為艾俐偲撐起黑傘，遮擋了大半猩紅的緋光。

艾俐偲的精神力有些發脹，但還在可控範圍內。她不再遲疑，心念一動，翡翠海水便逆向轉流，艾俐偲帶着戈多沉入海水之中，很快來到未燼的太陽所在的海底，沒有令人厭煩的黑暗，一片通明。

“感覺怎麽樣？能夠聯系上太陽會所在的維度空間嗎？”艾俐偲的精神力在未燼的太陽光線下舒暢無比，仿佛大病初愈，這時她也有了關心戈多的心思。

和以前完全不一樣，戈多沒有任何感覺，機器的系統正在分析環境的成分構成，并且自動調低了亮度的微末接收器。

戈多将這些如實告知艾俐偲，并且補充道：“雖然我不信母神，但現在還是向母神祈禱一下，希望我的身體還存在于世界上。”

“有未燼的太陽在，我的精神狀态很穩定。”艾俐偲向着未燼的太陽伸出手，指尖傳來溫暖的感覺，“我覺得這個時候，可以嘗試着将識海底克莉絲提未曾上浮的記憶打開看一看。說不定，上次面具确認時剩下的記憶氣泡中，就有克莉絲提是如何處置你身體的記憶在。”

未燼的太陽雖然只是太陽的縮影，但此時所散發的光芒和能量還很穩定。因此，艾俐偲對于自己口中的「嘗試」倒是頗有信心，畢竟就算那留存的記憶氣泡中沒有戈多身體的相關記憶，她也能徹底消化掉克莉絲提的記憶。

戈多沒有理由阻止，但還是有些擔心：“你一定小心，不要勉強。”

艾俐偲輕聲應下，示意他放寬心。眼球飛速轉動，意識便沉入識海之中，身體變得輕飄，如果不是戈多抓住，就要飄離海底了。

陽光的能量讓艾俐偲的精神識海一片寧靜，但随着她開始尋找克莉絲提的記憶氣泡，識海變得波瀾翻騰。彩色的記憶氣泡紛紛浮現，炸開，紛疊的畫面鋪陳開來。

海底的水紋沖刷着艾俐偲的身軀，寂靜無聲的海底中，戈多看着無所知覺的她，不知還要等多久。

突然，未燼的太陽光線猛地亮上一度，水波也恍然變得紊亂。戈多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只能抱着艾俐偲游走，盡量避開突如其來爆發的能量。

“戈多，沒事的，把我放下來。”意識從識海裏脫離出來的艾俐偲聲音還有些發虛，但語氣藏不住欣喜。

艾俐偲的精神力凝實而出，海底有些暴.動的能量就平息下來，她拉着戈多更近一步地走近未燼的太陽，溫度近乎灼熱，這一段的海水化成霧狀，承載着未燼的太陽的真實物質就隐藏在這霧氣迷蒙之下。

“你要幹什麽？”戈多的系統已經在提示溫度過高，為了散熱已經暫停了許多無關緊要的部件，“我這個金屬身軀可承受不了，持續過久的臨值高溫會導致機器宕機的。”

艾俐偲仍舊往前走，只是用精神力裹住了戈多的金屬身軀，隔絕高溫帶來的傷害。

“我并沒有找到你身體如何處置的記憶，但是……”艾俐偲一邊走一邊說，揮散成團的灼熱霧氣，“我知道克莉絲提把關于将你轉化為仿真人的數據文件，藏在未燼的太陽內部。”

戈多驚訝地看着艾俐偲将手伸進更加看不透的霧氣中，摸索一陣後取出一個太陽石質地做成的細長儲存條。

艾俐偲仔細看看，和記憶對比，确定自己找到的是對的。然後兩指捏緊，在戈多眼下揮了揮：“拿到了，我們回去吧。”

這樣與常人無異的語氣，讓戈多有些恍然，精神處于正常狀态下的艾俐偲，顯得活潑輕松多了。戈多握住她的手，應道：“回去吧。”

兩人再度回到海岸時，居然已經過了整整一夜。

鐘樓報時铿锵的鐘聲只餘下顫顫巍巍的尾音，天空中的緋月隐去，銀月準時出現，重新發出溫柔如水的銀光，讓擔憂昨晚銀月提前熄滅的人們放下憂慮，迎接嶄新的一天。

“趁還早，我們原路回去。昨天霍奇森臨近夜晚死亡，今天肯定有的盤問。還有奧斯蘭的事情，柏妮絲公主知道後肯定會找我的。”

艾俐偲望向建在高處的安娜絲塔莊園，宏偉莊嚴，但暗地裏卻諸多不為人知的陰暗，可不管怎麽樣，艾俐偲不能離開那裏，也無法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