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莺七怔怔聽罷,回首處卻見廳外獨立了一襲白衣,涼風鼓卷,斯人神色冷寂,仿佛昆侖山上的一尊雪人。

出門打量他片刻,她斟酌道:“你在吃醋?”

霄衡看也不看她一眼,淡淡道:“有自信是好事,過于盲目只怕不大妙罷。”

次日清晨,曉日初升。

霄衡推開房門,屋外笑盈盈站了個綠衣少女,手裏捧了一個裝滿食物的木盤,散發着撲鼻的香氣。

一縷陽光斜映在她的臉頰上,折射出斑斓迷離的光芒,他不由得怔了怔:“莺兒,你起得這麽早?”

莺七進得房來,放下木盤,抿嘴一笑:“快來嘗嘗,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霄衡拈了一枚玫瑰香蜜糕,入口清甜酥軟,贊道:“甚是美味。”

莺七嫣然道:“我想着你愛吃甜的,便跟慕府的廚子學了幾味點心,你既喜歡吃,便多嘗嘗。”

霄衡見她說得輕巧,但木盤中的點心無不分外精致,知道她必是一早就起來準備,心下感動,握住她的素手,柔聲道:“以後不要這樣了。”

她聞言一呆:“你……你不喜歡嗎?”

他搖頭道:“不,我很喜歡,但并不願意你以後常常如此。”

話音未落,趙伯雍斜倚在門框上,捂着腮幫子一臉龇牙咧嘴:“大早上的,誰吃酸棗呢,害得本公子牙酸得緊。”

他見莺七一插腰,師叔的眼神也凝聚成刀,頓覺情勢很不樂觀,忙轉移話題:“小師妹,蕭前輩去哪兒啦?昨晚我和他拼了半夜酒,勝負未分,今兒還想找他一分高下呢,他房裏卻不見人影。”

莺七秀眉一擰,微嗔道:“我師尊是朝游北海暮蒼梧的人物,一向潇灑慣了,一時半會兒不見,打什麽緊?”

不料兩日後穆長恭和慕沁大婚時,師尊仍舊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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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城主迎娶日照城主之妹,這門婚事自然震動江湖,前來道喜之人烏壓壓裝滿了整個慕府,連南曠微也已派人送來豐厚的賀禮。

夜深時分,賀客散去,一雙新人在慶賀聲中送入喜房。

莺七見慕沁舉止如同木偶一般,知道她實是傷心欲絕,又見慕漴滿臉歡容地迎送賓客,似乎對這個曾經珍愛的妹妹完全不放在心上,不禁老大不是滋味兒,早早便回了房歇息。

月上中天,楊篁忽然在她房外輕叩窗扉,輕聲相詢:“師妹,可知師尊去了何處?”

莺七一個激靈,從床上跳了起來,推開窗,一張秀美臉龐頓染清亮的月光:“師尊……師尊當真不見啦?”

楊篁眉間愁絲缭繞,搖首不答,驀地拉住她的手腕,低聲道:“別着急,跟我來。”

她不明所以,随着他快步在慕府之中穿梭,他似是刻意避開慕府中往來戒備的家丁,兩人奔行如飛,不多時來到穆長恭的喜房,帶着她躍上房頂,悄無聲息地伏了下來。

莺七吃驚道:“咱們來這……”

話未說完,楊篁伸手掩住她嘴唇,随即移開了手,轉過頭去,傳音道:“抱歉,失禮了。”

少女見他這種失态後立刻克制自我之舉,同從前渾無分別,不由得思緒起伏,想起從前與他在太華山上相依為命的歲月,心下苦甜參半,卻驀地浮現出霄衡落寞如雪的神色,輕輕嘆了口氣。

房中頗沉寂。

半晌才聽穆長恭的聲音微微冷笑道:“你既嫁了我,怎可不服侍夫君?”

慕沁稍一沉默,輕柔的聲音忽的響起,居然帶了幾分嬌媚惑人之意:“我知道你是我未來的夫君,但交杯酒未喝,大禮未成,我……我……”

穆長恭揚長了聲調:“哦?原來娘子是怪我不曾與你喝交杯酒?呵,也怪的是,來,喝吧。”

他語氣平平淡淡,毫無溫度,房中随即響起窸窸窣窣的倒酒之聲。

莺七斜睨了師兄一眼,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将此酒有毒的事說出來,救他那混賬哥哥一命,正猶豫間,突聽慕沁一聲驚呼:“你……你怎麽了?”

聽響動,穆長恭似乎已倒在地下,顫聲道:“酒……酒裏有毒!”

莺七一慌,卻見楊篁神色淡然,仿佛早已料到此事一般,不禁暗暗奇怪,瞧了他一眼。楊篁知她心意,傳音道:“別急,稍等片刻。”

便在這時,房中有人嘿嘿冷笑,聲音倏然間從遠至近,卻是慕漴的聲音。

莺七輕輕揭開一片屋瓦,向下望去。只見慕漴從床後一個機關踱了出來,凝眸盯了癱倒不動的穆長恭片刻,聲音裏仿佛壓抑着極大的怒火:“姓穆的,殺父之仇,今日你逃不了了罷。”

穆長恭氣若游絲:“你……你……”

慕漴毫不客氣地狠狠踢了他一腳,森然道:“我爹爹去了大秦城議事,卻閉了眼被擡着回來。你派人說我爹舊疾發作,可我爹的舊疾怎會致命?不過是你觊觎日照城,想方設法除去我爹罷了,如今你生死在我掌握之中,更有什麽話說?”

穆長恭冷冷道:“你年紀雖小,倒有幾分奸猾。”

瞥了昏倒在地的慕沁一眼,臉色愈發陰沉:“素聞你珍愛妹妹,視若性命,沒想到為了引我上鈎,連她的性命也不在乎。”

慕漴刷的拔出腰間佩劍:“殺了你之後,我自會給她解毒。”長劍挺出,直刺他心口。

楊篁輕嘆一聲,身如鬼魅般直蹿入屋,在慕漴的長劍上一彈,清響不絕,那寶劍不由自主地蕩了開去。

慕漴一驚,顧不得看清來人是誰,刷刷刷三劍急刺。

這三劍在莺七瞧來,令人眼花缭亂,但在楊篁眼中,卻如緩聲慢節,無不分明,信手揮灑,倏忽間随意而破,輕輕巧巧地将他手中劍奪了過來。

慕漴退了兩步,變色道:“太華首徒,果然了得!”百忙裏向穆長恭一瞥,臉上頓失顏色。

穆長恭不知何時,已慢條斯理地站了起來,在桌旁施施然坐下,見他望來,唇邊欲笑未笑,更增陰森冷酷之氣:“你這麽瞧本座作甚?本座若是能被你這種雕蟲小技瞞騙過去,便白在江湖上混了。”

他折磨對手,素來如貓捉老鼠一般,此刻見慕漴大失從容之态,愈發快意:“那毒酒本座雖沒喝,你妹妹卻一飲而盡,你若再不給她解毒,縱有大羅神仙,也救不了她的命啦。”

慕漴臉現慌亂,急急從懷中取出一個小藥瓶來,便要向慕沁走去。

穆長恭長眉一挑,冷笑道:“慢着!你瞧本座可是以德報怨的慈悲之人?要救你妹妹,你便得将日照城上下勢力盡數交到本座手中,然後自廢武功,退出江湖。”

慕漴不想他提出如此狠毒的條件,心念數轉,咬牙道:“你在做夢!”

穆長恭若無其事地拂了拂衣上灰塵:“你妹妹命在頃刻,你且好好想一想,到底是要妹妹,還是要本座志在必得的日照城。”

莺七早立在楊篁身後,聞言心中怒起:“穆長恭,這慕漴雖然和你爾虞我詐,不算什麽好人,他妹妹卻無辜得很,你憑什麽拿她的性命來要挾人?”

劈手奪過慕漴手中的藥瓶,便奔到慕沁身旁,扶起她來,将一枚淡黃色的藥丸喂入她口中,懷中少女病骨支離,咽下那枚藥丸,仍是閉目不醒。

莺七急道:“慕漴,你這藥丸怎麽不管用?”

慕漴得她相助,心下大慰,答道:“須得等上一個時辰,舍妹就會醒來,林姑娘,多謝你,還請帶我妹妹遠去,此處恩怨,慕某自會解決。”

莺七對他本無好感,也不想見他和穆長恭彼此争鬥,哼了一聲,抱起慕沁,便欲叫了師兄一起離去。

穆長恭凝視着她,唇畔那抹陰森之意愈擴愈深:“阿篁,你若再不管管這女孩子,我便殺了她。”

楊篁立在燭光之下,衣袂翻飛,雖是青衫如畫,但臉色蒼白,被那如霞燭火一照,仍是毫無血色:“長兄,你已遂了心願,便将師弟妹們還我罷。”

穆長恭神色變幻,嘿然道:“你對太華山上的那群人倒甚盡心。”

莺七聽他提及師弟妹,頓生警覺,揚聲道:“穆長恭,果然是你抓了我們師弟妹,快将他們交出來,否則我師尊來了,要你好看!”

穆長恭的聲音裏滿是淩厲之氣:“你師尊?呵,他來得了麽?”

楊篁驀然截住他話頭:“你說什麽?”雙眸中寒光暴漲,一剎那之間,他溫文之态盡斂,神色倏然冷厲如刀。

穆長恭凝視着他,目光驀地柔和起來,嘆道:“阿篁,蕭君圭的神通實在太強,若非他受困于情,就算是須彌幻境也困不住他,我也是迫不得已。”

他說到這兒,自嘲般笑了一笑:“我自負智計無雙,但于武功神通一道,總是難得進展,世上有我穆長恭,只容得下阿篁你身負莫大神通,絕對容不下蕭君圭和霄衡。如今蕭君圭已被我诓入須彌幻境,至于霄衡,我已打聽清楚,此刻他不足為……”

楊篁驚怒交迸,打斷他道:“你敢騙我師尊進入須彌幻境?”

莺七心念電轉,想起師尊曾提及的一個上古傳說。

相傳人世有四谛:苦、集、滅、道,衆生莫能逃出此中蕃籬,上古神帝以此設立須彌幻境,橫掃十萬群邪,雖安定了天下,但也造下不世殺業。

上古至今,浩浩蕩蕩何止千年,若論兇險,九幽絕域陣當居魁首,然而推許天下奇境,仍以須彌幻境居先。

只因若具驚神泣鬼的神通法術,硬闖九幽絕域陣并非不可能,而須彌幻境則是挑逗起人心中最深處的渴望和隐秘,令人沉溺其中,無法自拔,是以穆長恭處心積慮,将師尊騙入須彌幻境之中。

她想到這兒,又驚又怒,喝道:“穆長恭,我師尊在哪兒?”

穆長恭但笑不答,眼角眉梢,隐隐露出狠厲煞氣。

楊篁凝眸瞧了他片刻,嘆息道:“閣下以我師弟妹的性命為要挾,要我陪在你身邊,此刻又欲害我師尊,如此行徑,請恕楊篁不能茍同,兄弟之情,請從此絕。”右手一振,那把從慕漴手中奪來的長劍頓時斷成兩截。

穆長恭雙眉一軒,目光閃爍,楊篁長袖拂處,将他和慕漴的經脈一齊封住,一沉吟,從穆長恭的脖頸中取下一枚小小的物事,狀若一枚鑰匙,但光華流蕩,在他手心裏宛如螢火。

楊篁凝視那物片刻,淡然道:“你從來信不過別人,所以定會将須彌幻境的開啓機關藏在自己身上,這才放心。”

他見穆長恭口唇微顫,似欲說話,一拂袖,封住他的啞穴,十指翕動,口中念念有詞。

剎那之間,莺七神識清明,眼前仿佛有一片深廣無匹的天地正徐徐展了開來,天高地迥,宇宙無窮,萬物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之狀呈現在她面前,周天星辰,朗日皓月,自然之中,一切都須毫畢現。

她心頭恍恍惚惚,耳邊楊篁聲音清朗:“師妹,咱們去救回師尊。”

她應諾一聲,迷迷糊糊地随着他邁入那片天地,兩人衣衫飄舞,倏然隐沒,片刻之後,天穹滄海,萬千繁星,盡化為一粒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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