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本車的終點站後蘆站到了,請您帶好随身物品下車,歡迎下次乘坐。”

公交車的廣播機械、麻木,卻比之前聽過的人聲還要順耳。

我颠了颠背包,随着人流下車。

星點的燈光下,入目皆是琳琅的地攤,耳邊吵鬧不休。

後蘆這座城中村我是第一次來,想不到不比柳莊小,小攤小販竟然直接通到了公交站牌,想必村內大小的巷道也已占滿了。

想起對這裏的第一印象,還是從電臺的一篇稿子裏了解到的,說是後蘆的村委會給旁邊的福裏花園物業塞錢,開了個小門供他們本村人出入,共享福裏花園的綠化,尤其那個人造天鵝湖,十分美麗。但從2009年末開始,随着後蘆租住人口劇增,出入福裏花園的人也随着劇增,福裏花園的業主不幹了,因為這事沒少惹的人來調解,但如今已到2010年末,據我所知,那門竟是還未關閉。

“這麽晚,你想起來吃餃子了?”

“才八點多嘛。”

“我是不可能做。”

“在外面吃嘛,肯定有賣的!”

相攜而去的一對情侶留下聲音,才使我想起來今天是冬至,我的餃子也沒吃。

電視臺的工作辭去之後,我消極了太多。

通向後蘆的是條雙向四車道大路,剛巧一條水平線上能嚴嚴實實的擺八個攤位,呈兩兩相對,中間留一條過道的排布,我站在道路最西側的過道裏,遙望着攤位之後又隔了花壇的商鋪,應該有一家巧慧美甲店的……

果然,向前走了五米,剛看到巧慧兩個字,我便迫不及待在身側的攤販中尋找,不過幾秒鐘,鎖定了一個手機貼膜的小攤。

這個攤子是真的小,擠在兩個賣衣服的中間,只有一只胳膊的寬度,攤後的老板是個年輕男人,一側的LED燈從下往上映照着他左半邊臉,角度雖然死亡,但不難看出,他是個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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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宜點喽,我們剛工作,一個月才一千塊錢,窮死了。”

兩個女生在他攤位前,我剛走近便聽到這句話。

“你們可以去問問,我這個價格很低了,再低真的貼不了了。”

“好吧。”

“好吧,貼吧。”

兩個女生任命交出去手機,他拿出備好的貼膜開始動作,另外不忘擡頭問我,“帥哥什麽手機?”

“索尼愛立信。”

“哪個型號?”

“X10。”

“可以貼,五塊的,八塊的,十塊的,你貼哪種?”

動作間,一股若有似無的香味飄過來,一女生嗅了嗅,“好香啊。”

另女生附和,“是哦。”

男人擡頭又問一遍,“帥哥貼哪種?”

“等下我再選,不急。”

“好。”

約莫五分鐘,兩個女生給了錢離去。

他的眼睛落在我身上,笑容明朗,“你看,這三種。”

他的頭發很長,及肩,但并不顯得亂糟糟,他穿着毫不起眼的黑色棉衣,牛仔褲,但看得出來很幹淨,因為他半截手套下的手指也很幹淨。

“請問。”我認真盯着他的眼睛,“是聞西嗎?”

他的眼睛閃了閃,“是我。”

“我叫房書逸,是段子聰的大學同學。他介紹我來找你的。”我有些緊張,“應該有跟你說過吧。”

“怎麽不提前打電話?”他仍笑着,“我留了電話的。”

“你也留了詳細地址,我以為你想我直接找過來。”

“呵呵,怎麽都行,看你方便。”

是個好溝通的人。

他又問,“你還貼嗎?”

“貼,貼。”我左右看了看,因為自己時不時會擋人,之後拿出手機給他,“要不我等你收攤,也不耽誤你生意。”

“沒事。你盡管說,也別耽誤你的時間。”他接過手機後,把我向裏拉了拉,站在了攤位側面,身後賣衣服的老板正和客戶互相說價,好不熱鬧。

“貼哪個?”

“最好那個吧。”

“好。”

他開始埋頭幹起來。

“那個…”我略微大聲,“段子聰說了吧,說我想拍紀錄片。”

“說了。”他笑着擡頭,“他現在是記者對吧,可真厲害。”

厲害什麽,跟我在電視臺當編輯一樣,工作單位和職位都挺拿得出手,就是工資拿不出手,受的委屈也說不出口,很苦逼。

我心裏想了想,但沒說。

“你不會是想買設備吧?”他手上忙碌着,“雖然我賣機子,不過說不定真能幫你問問。”

“機子?”我有瞬間茫然。

“對,我在科技市場上班。”他微微一頓,“你不知道?”

“哦,呵呵。”我真不知道,段子聰沒說。

或許我只問了怎麽方便找到他,段子聰也只問了他的母親怎麽方便找到他,而他,也回答了怎麽方便找到他,就這樣。

“那是什麽事?”他保持着弓腰歪頭看我的姿勢,“我能幫你什麽事?”

“還是等你收攤吧。”我堅持。

這是一個預采訪的過程,我直接找上來已算冒昧,不能再不正式了。

他的眼底好像閃過一絲戒備,但語氣仍是溫和的,“那你要等很久。”

“沒關系,我等。”

“好。”他低下頭來,不多時将手機還我,“好了。”

“給你。”我拿了整錢給他,他接過放好,一時間無人說話,氣氛有些尴尬。

于是我開口,“我去外面等你吧。”

“嗯。”

我順手捋了捋背包帶子,轉身向來時的路走去,只要出了公交站牌外,沒有攤子,人就少了。

雖然入冬後還沒下過雪,但天氣寒冷是擋不住的,我站了沒多久便打戰,幹脆拿掉背包抱在胸前,又蹲了下來,身體蜷縮才覺得好點。

或許還是草率了,早知不如提前打電話約一下,可是如果電話裏一個沒說好,人家直接回絕,即使再見面也是加大溝通成本,這才是為什麽我要堅持直接來找他。

雖然剛才的一面我判斷他性格很好,可是僅憑一面又如何能給一個人定性,哪怕是一個宿舍裏待了四年的舍友,其實有時候也不會清楚對方究竟是什麽人。

十點鐘的時候,路上的人開始少了,我站起來眺望,發覺攤位上的燈光并未減少。

不得不感嘆,都是為了生活啊,多堅持一會說不定就多一單生意吧。

我活動着筋骨,剛把包重新挂回肩膀上時,聽到有人走來的動靜,我一擡頭,一張笑臉映入,“你好,我收攤了。”

他手裏提着一個折疊桌,背上也背着一個雙肩包,LED燈放不下,從側面探了頭出來,從正面看,像背着一把劍似的。

我上下打量他兩眼,“要不我請你吃餃子吧,我還沒吃。”

“啊?”他有些驚訝,“我吃過了,就不吃了,但可以陪你吃。”

“那……”我嘆氣,“我還是在這說吧。”

“嗯,你說吧。”他把桌子放在地上,直起身子站好,看起來比我略低,但這個身高在男人中不算低,雖然看不清楚身材具體如何,但無論是身高還是長相,他都算一絕。

“請問,你喜歡男人嗎?”真正開口的時候,才發現準備的那麽多臺詞算是白費了。

什麽“說下面的話可能有些冒昧”、“第一次見面問這個問題可能會讓你不愉快”、“先提前請求你的原諒,希望我的問題你不會生氣”等等,我通通沒用。

我可真是個固執又直板的人。

因為這些臺詞是段子聰讓我準備的,而我打心眼裏不想這麽繞彎子。

段子聰一面說聞西百分百是同性戀,一面又讓我委婉問他,說什麽萬一不是不就不好看了嗎,聽聽,他自己說話不矛盾嗎。

夜色中,我沒有看清聞西的表情,但我絕對感覺得出,他不笑了。

聞西這個人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直笑着的,哪怕沒笑,身上的氣質也是溫和的,突然情緒轉變的話,只要是對情緒敏感的人都會發覺,比如我。

“問這個做什麽?”他沒有回答。

“我準備拍部關于同性戀的紀錄片,如果你是的話,我想邀請你做我紀錄片的主人公。”

他似是不解,“然後呢?”

“然後……”我竟然在這裏緊張了,“然後你同意的話,我就拍你,我不會打擾你,你可以當我不存在,不過我會偶爾采訪…嗯…然後是片子拍好後,我會剪輯發出來,別人會看到……就是這樣。”

“別人,都指誰?”

我頓了頓,“誰都可能,全國的人都能看到。”

“呵呵。”他突然笑了,“為什麽想拍這個?”

“有話題度。”

“為什麽找我?”他歪了歪頭,“是段子聰親口說…我是同性戀?”

“不,他猜的。”我撒謊了,“是我求的他找你。”

“是嗎。”聞西帶着嘆息,後似乎等心情平靜,才笑着問道,“有錢嗎?”

我一頓,“你想的話,我可以給。”

“我是問你有錢拿嗎?”

“我的話……大概率是沒有的,因為不會公映。”

他轉了轉眼睛,好像一副懂了的表情。

“那你是願意了?”

“我還沒說我是不是呢。”

“哦,對……”我怎麽昏了頭了,還是受段子聰影響,下意識認為他就是了。

“我是。”他終于承認了,我的心也暢快了。

在我的認知裏,如今的社會,同性戀不是能拿到臺面上講的東西,它太過隐蔽,太過黑暗,甚至太過肮髒。

有人敢承認,說實話,只此我便是佩服的。

“你願意的話,我可以給你錢,一天30,你看行不行?”我有些急切,雖然紅包要比工資好使,因為把關系變成雇傭關系是忌諱,可我沒忍住,“我保證只拍,不打擾你。”

“哦對,我剛想問,那不打擾別人嗎?你拍我,可我總要與別人共事。”

“進鏡頭裏的人都是上帝。”我很認真回答,他沒忍住笑了,我趕緊更加正經解釋,“就像你的客戶是你的上帝一樣。”

他點了點頭,我繼續,“所以他們有沒有意願露臉我都會詢問,不願意的話我有的是辦法找鏡頭,所以通常情況下他們看到的是我站在一邊一言不發地拿相機對着你,并不會打擾到別人。”剛停下我便又想起什麽,補充,“另外,拍攝完全尊重你的意見,你不想拍,我就停止,也就是說如果你不想讓誰出鏡,是有權利說不的。”

“明白了。”他又點點頭。

和他的每一次對話都讓我覺得他有認真在聽,在思索。

“錢不用給了,等你賺錢了,請我吃頓飯就行了。”

“這麽說……你同意了?”

“是。”

我激動地握緊了拳頭,長舒了口氣,這已經是我表達喜悅的最大幅度了,如果是段子聰,恐怕早叫着跳着抱人身上去了。

他笑着看我,眼睛亮晶晶的。

我咳了下,“不過等我賺錢,要等很久了。”

“多久?”

“幾年都說不定。”我才反應過來好像遺漏了什麽,趕緊道,“我拍你也要很久,幾年這種久。”

他終于驚訝了,“這麽久?”

“對,記錄記錄……周期一定要長的。否則就不叫記錄了。”

“哦。”他嘆息着掂起折疊椅,揶揄地口氣,“怎麽辦,我這是跳火坑了。”

“哎?”他說完轉身要往回走,吓得我心裏一跳一跳的,“你要回去?”

“這麽晚當然要回去了。”他停下,“你要現在拍不成?”

“不是。”我穩了穩心神,“這麽說,剛才是真的說好了,你願意拍是吧?”

聞西撲哧笑出來,“是的!我願意。”

我這才放輕松,“還以為你後悔了。”

“呵呵。”他上下盯着我看了兩眼,“你很認真,也很真誠,像你這樣的人,會成功的。”

那也是我聽到過的對我最認真最真誠的肯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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