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章

第 3 章

十點半，我幫他收了攤，回到他一個月三百塊錢的只有二十平方的出租房裏。

城中村的房子，都是樓梯連着過道，過道兩側一扇門對應一個開間，頂頭兩扇小門對應廚房和衛生間，窗戶也在廚房和衛生間最外側，所以屋裏要想有陽光，兩扇小門不能關。

進門之後，小小的房間裏所有物品一覽無餘，一張一米五的木床，一個布藝雙開衣櫃，一個電腦桌，一個椅子，已經是最占地方的大物件了，其他的東西不多，開着小門的廚房更是幾乎什麽都沒有，可見平時不在家裏做飯，整間房子空得好像随時都能搬家離開一樣。

屋裏沒有異味，甚至還有若有似無的香氣缭繞鼻尖。

“坐吧。”他指了指床，然後雙手擡起椅子，放在床前，“我坐椅子。”

看他的樣子是很愛幹淨的人，怎麽願意讓我坐他的床？難道說，是他的待客禮儀高于他的愛幹淨？

“不用了，我先取個景。”

我剛把包摘下，他便說，“放床上吧。”

“不用。”我又拒絕，“我這包耐造。”

“哦。”

他這麽會照顧別人的感受，按說像是家裏的老大，可段子聰明明說他是老二，最小的那個。

也許…是因為家裏只剩他和母親，作為男人，他現在照顧母親居多吧。

“這裏吧？”我很快架好相機，“這裏是側頂光。”

“都行。”

“但是你要坐床上，我坐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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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相機擺在那裏，他終于有些拘謹，“要現在坐嗎？”

“對。”

在我調試相機參數的時候，他直直盯着我的鏡頭正襟危坐。

我笑了，“放松。”

聞西好像愣了一下，“第一次見你笑。”

我也愣了，“我是不常笑。”

“可以請問一下…”他稍稍放松了一些，“待會兒如果講到了別人，我可以用假名字嗎？”

我看向他的眼睛，“你知道我要問什麽？”

“猜出來不難吧。”他笑了，“難不成你會問我今天都吃了什麽嗎？”

“呵呵。”我又笑了，然後透過取景器，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光，柔和得能讓人心軟的光。

他的長相是個男人，很帥，不娘，但他的談吐、氣質很溫和，不像人們眼中傳統意義上的男人，于是在他們的眼中，他娘了。

開啓錄制後，我坐了下來。

“開始了？”

“嗯。”

他睜大了眼睛，“已經錄進去了？”

“嗯。放心，我會剪輯的。”

“哦。”他像是才反應過來，吞咽口水後，看着我，“來吧。”

“可以講你是怎麽發現自己喜歡男人的嗎？”

“說不清具體的某個瞬間了。就是說不會像有的人想的，這一秒鐘，我突然發現，啊，原來我是喜歡男人啊，不是。”真的開口後，他的眼睛盯着我的眼睛，不緊張了，“只是在高中的時候，模模糊糊感覺出自己可能真的和別人不一樣，但是，我沒有機會去了解到底怎麽不一樣，家裏出了變故，我沒上大學，直接去打工了，打工的第二年，有個工友說他喜歡我，好像自那之後，我就徹底明白了。”

“家裏出了變故”。如果不是提前從段子聰嘴裏了解了變故，或許我會問，不過就算提前了解，按照導演的敏感性，或許我也該問，可是今天我不想問。

第一次采訪，我不想讓他講最痛苦的事。

“那麽，你的情感經歷，可以講嗎？”

“其實沒有什麽特別的。”他有些不好意思，“那個工友，我拒絕了他，他就一直找我麻煩，有一次特意把我宿舍的人趕出去，換成了他的兄弟進來。”

我的心猛然提了上來。

“他們沒有得逞。”聞西拉開棉衣拉鏈，又拉下脖子上的毛衣，“這裏，我用啤酒瓶劃了自己。呵呵，原來真的管用。”

我的心并沒有因為他的話放下來，反而跳得更快。

“不過這件事之後，他的兄弟裏面有個人…他對我很好…”

我的眉頭皺了起來。

“他其實是個好人，只不過總是被欺負，之前從來不敢反抗，可能是我給了他勇氣吧，他後來變得勇敢了。”

“你們在一起了？”

“對。”他望着我的眼睛，“我喜歡穩重話不多的男人，讓人感覺踏實。”

“後來呢？”

“後來，我們兩個沒本事的人在廠裏被欺負得很慘，好像誰都可以來踩上一腳。然後，他受不住先辭職了。”聞西微微低頭，不斷彎折着自己的手指，沉默着。

我任由他沉默，也是在此時才發現，他這裏很安靜，不像我住的地方，由于周邊還在不斷蓋房，到了晚上總有渣土車經過。

“原來可以不用說名字。”他突然擡頭，聲音裏又帶着笑，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刻我的心像是被蝴蝶翅膀煽動了一下，可能是喝了酒的緣故吧，所以只是一下，然後我便從他的話裏聽出了無奈和悲傷。

“我也覺得離家太遠，就選擇了離職，回到福藤，這樣還能經常回家看看。”他手指攤開，後交叉握緊，“我們就這樣分開了，再也沒有聯系。”

第六感告訴我他隐瞞了一些過程，或許是太過殘酷，他不想袒露，我當然選擇尊重。

于是我問，“那麽，還有別的嗎？”

“沒有了。”聞西聲音變輕，“來到福藤後一直是一個人。”

“哦。”我頓了頓，“那有沒有……”

“很晚了。”他突然打斷我，“十一點多了，會不會太晚了？”

“哦，是。”我早該做好碎片化時間采訪的準備的，但是到了關頭竟然不想停止，甚至想強迫他配合我。

當然只是心裏這樣想，我忍着不快起身，“今天先到這裏吧。”

“好。”他低聲喃喃，“主要我明天還要上班。”

他語氣裏竟然有自責，明明是我的出現才讓他不得好好休息，他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制止我的一切行為。

我聲音重了些，“是我打擾的你，你有權利停止。”

“嗯。”

他不再看我，我心裏更悶了，料想他肯定是因為剛才的講述想起了那個人，那個人應該是他的初戀吧，難忘是正常的。

收拾東西的時候，他問我，“你回去有夜班車嗎？”

“沒有，我打車。”

他愣住了，“打車？”

“嗯。我可以用下衛生間嗎？”

“哦，可以啊。”

都怪段子聰喝什麽酒，煙酒都不是我的嗜好，浪費時間金錢不說，還容易出事，在電視臺的時候，我以為人際交往簡單，想不到也是不離煙酒，所以我十分不喜。

衛生間很小，進去後上了蹲便的臺階，頭便快挨着樓上的下水道了。

只能側着頭解決個人問題。

保持這個姿勢的時候，眼睛剛巧落在斜前方的洗漱鏡上。

頭發像刺頭一樣豎着，毫無打理痕跡，眼睛半睜半閉，沒有一點精神。

我又更深地側了側頭，看到沒有線條的下颌線，恨不得出口罵幾句髒話。

大學的時候明明好好的，這才畢業兩年，怎麽就胖了，按段子聰的話說我現在身高183，體重86公斤，随便練一練就是一身肌肉，到時候身高身材占盡優勢，再随便收拾一下就能吸引女生了。

但我一面嫌棄發胖一面又不願意鍛煉，就這麽拖着。

由于樓下有門鎖，所以聞西将我送了下去，剛出大門，一陣冷風襲來，我嘶了一聲，他歉意的笑笑，“路上小心。”

“嗯，你快休息吧。”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他向前追了一步。

“你問。”

“你做這個，發出去，對我們這種人，一定是有利的吧？”

他的眼睛在黑夜裏依舊很亮，比得上星星。

我發覺我不是不忍心讓他失望，而是害怕他反悔，我用力點頭，“是的。”

然後他就笑了。

我頭也沒回地離開了。